關於孟浩然,中國文學史上有一樁有趣的疑案……

■ 深秋的某一天,襄陽詩人孟浩然走進西京長安大明宮,並且在宮中偶遇唐明皇,於是,中國文學史上一樁有趣的疑案發生了——到底是誰約請孟浩然在大明宮中見面的?

從有限的史料中看,最可能約孟浩然入宮的有三個人:李白、王維和張說。今天筆者打算與讀者共同作一次文字偵探遊戲,嘗試找出那個約請孟浩然見面的人。

關於孟浩然,中國文學史上有一樁有趣的疑案……

△本文作者:著名作家,電視劇《潛伏》同名小說作者 龍一

公元728年,也就是開元十六年,大唐帝國在精力旺盛的唐明皇李隆基帶領下,不論是吏治稅收,農業貿易,詩歌散文,還是時尚審美,都爆炸般地熱鬧興旺起來,舊時可望難及的功勳、財富、名聲和機會,密集地呈現在世人面前。正是在這烈火烹油般的一年,深秋的某一天,襄陽詩人孟浩然走進西京長安大明宮,並且在宮中偶遇唐明皇。於是,中國文學史上一樁有趣的疑案發生了——到底是誰約請孟浩然在大明宮中見面的?

從有限的史料中看,最可能約孟浩然入宮的有三個人:李白、王維和張說。今天筆者打算與讀者共同作一次文字偵探遊戲,嘗試找出那個約請孟浩然見面的人。至於孟浩然在李元紱府上題詩被唐明皇看到,然後被召見的說法,乃是超出常識的齊東野語,本文就不討論了。

關於孟浩然,中國文學史上有一樁有趣的疑案……

△孟浩然畫像

我們先簡單瞭解一下事件的主人公。孟浩然,今湖北襄陽人,公元689年出生,屬牛,據說他身軀偉岸、情懷曠達、好交朋友、喜歡熱鬧,家境在小康之上。他號稱在鹿門山隱居,但這是晉唐文人式的隱居,就是每年在涼爽舒適的地方小住幾個月,讀書寫作、鍛鍊身體、培養聲譽。日常生活中,他經常乘船沿漢水而行,在襄州城、峴山澗南園(他的家宅)和鹿門山之間往還,一邊賞覽山水勝境,一邊拜訪親朋故舊,於是寫作了許多山水田園詩和訪友詩。時至今日,孟浩然的這三處行程足跡,已經成為極具風雅的旅遊線路,筆者走過兩趟,還想再去。

孟浩然是在該事件發生的前一年到達長安的,當時38歲,目的是參加那一年的進士科考試。有人曾問:孟浩然不是隱居鹿門山了麼,出來科舉求仕,豈不違背隱居的初衷?這個問題其實一點也不難回答,因為那是1300多年前的唐朝,歸隱和求仕全都是正常生活內容,兩者之間一點也不矛盾。將歸隱與求仕對立起來的是特殊歷史背景下的清朝和明清理學,還有就是新文化時期對所謂“終南捷徑”的批判,具體的這裡就不多說了,反正在唐朝,文人想歸隱就歸隱,想求仕便求仕,沒人認為有什麼不妥當之處。

在孟浩然到達長安以前,他的詩名和詩作應該已經傳遍了半個大唐帝國。筆者之所以這麼說,是基於兩個方面的考察。其一,孟浩然家住襄陽,不論是北上西京長安和東都洛陽的詩人與官員,還是南下的詩友,多半都會乘船路經襄陽,自然有機會結識早已詩名遠播的孟浩然。他們多半還會抄錄孟浩然的新作,用於個人賞讀與傳閱,同時,孟浩然也會委託他們將自己致送遠方詩友和官員的詩作帶去。順便說一句,唐代的詩人和官員往往是同一個人,因為進士科考試是要作詩的,同時,在唐代的宮廷生活和社交生活中,詩歌創作的重要性遠超今人想象。其二,開元十六年前後,孟浩然的詩名如此之大,主要原因在於他的詩歌情趣。當時的大唐帝國先是經歷了武周時期構陷成風的特務政治,又經歷了唐中宗和唐睿宗的政出多門、拉幫結派的國運衰敗,剛剛進入到每個人都有機會一展平生所學的振奮人心的社會局面,人們內心之中充滿了躁動與焦慮,因而渴求一種能夠開解心緒,寄託情懷的文學思想與情趣,而孟浩然的山水田園詩恰好對應了人們的這些需求,所以說,連唐明皇在未見面之前都能夠知道孟浩然的詩作和詩名,是有其合理性的。

還是回到正題,到底是誰約孟浩然在大明宮見面的。是李白嗎?

孟浩然比李白年長一輪,二人都屬牛,他們相識於開元十四年,當時二人同在江淮一帶遊歷。順便說一句,唐代因為交通不便,旅行費用遠遠高於今天人們的旅行費用,所以筆者才會說,時常出遊兩三年的孟浩然,家裡的經濟狀況不錯。孟浩然和李白的友誼非常著名,加上李白生平故事中曾有唐明皇“召見金鑾殿”“親為調羹,詔供奉翰林”的奇遇,後人難免會猜測是李白約請孟浩然來翰林院的學士院見面的。

依照唐朝制度推測,孟浩然應該是午後進入大明宮的。自那年正月初三日起,唐明皇開始在大明宮南邊,春明門內的興慶宮聽政。早朝後他多半在勤政務本樓處理公務,然後起駕回大明宮。但有的時候,他也會在興慶宮逗留到午後,將住在近旁的兩位兄長和兩個弟弟召來,在花萼相輝樓的二樓組成小樂隊,一起演奏時髦的西域音樂,或者乾脆將床榻連線在一起,取出他專為此刻準備的長條大被,五兄弟大被同眠睡個午覺。因此,孟浩然若想在大明宮內遇見唐明皇,既不會是皇上辦公的上午,也不會是宵禁嚴厲的晚上,只能是在下午。

大明宮位於西京長安東北端,南面有五座宮門,無官無職的襄陽詩人孟浩然不能走中間的丹鳳門,他應該是從西側第二座宮門,也就是距目的地較近的建福門進入大明宮的。必定會有人為他引路,帶他進入建福門,跨過下馬橋,沿著西內苑東牆外的小街往北走。大明宮南北長五華里,孟浩然一路行來,在他的左側為東內苑的三座苑門,而在他的右側,則依次為右金吾杖院、右朝堂、直通大明宮正殿含元殿的觀象門、御史臺、中書省、集賢殿書院,至此他便走出政務宮殿區,步行了將近三華里。這時,他面前出現的是園林宮殿區,迎面是延英殿,他如果折而向西,沿著西內苑的北牆繞過德麟殿,便能來到翰林院。

如果孟浩然確是來見李白,他的目的地應該是翰林院南側的學士院,因為學士院的大門朝東,孟浩然一眼便能望見。可惜的是,今天,甚至那年,李白都沒在學士院,甚至他也沒在長安城。孟浩然與李白結識的時候,李白的詩名尚不如孟浩然。李白真正名聞天下是在16年後的天寶元年,那一年李白得到唐明皇的格外賞識與縱容,並被任命為供奉翰林。然而,在江湖詩人李太白變身為翰林院李學士的兩年之前,孟浩然則因為接待詩友王昌齡來訪,在襄陽飲酒食鮮,背癰發作,已然去世了。所以筆者認為,不是李白約請孟浩然訪問大明宮。

那麼,會不會是王維呢?孟浩然開元十五年科舉落第,卻沒有回鄉,而是留在長安廣泛結交朝中的詩友官員,尋求薦舉入仕的機會,他的人格魅力和詩作因此影響更大更廣了。王維比孟浩然年少12歲,也屬牛,顯然他是被孟浩然的風度迷住了,於是,他們的友誼很親密,再加上二人的詩風相近,此後他們在詩歌審美情趣上越發靠攏,成了唐代山水田園詩派的兩位領袖。

說王維約請孟浩然進入大明宮,最堅實的證據就是《新唐書·文藝下·孟浩然傳》:“維私邀入內署,俄爾玄宗至,浩然匿床下。”《唐才子傳》也有記載:“維待詔金鑾,一旦私邀入,商較風雅,俄報玄宗臨幸,浩然錯咢,伏匿床下。”《唐才子傳》的這段內容顯然是改編自《新唐書》,所以,孟浩然偶遇唐明皇的事件在史料上只能算是孤證。然而,這件事卻成為流傳最廣的傳奇,日後居然還生成了一個今天已不常用的成語“轉喉觸諱”。

筆者認為該史料不可靠的原因是,王維雖然於開元九年考中進士並授官太樂丞,但他很快便被人牽累遭貶出京,然後半隱居半遊歷十幾年。與孟浩然結交的時候,王維正在長安大薦福寺學佛,二人同樣無官無職,他根本無法約請孟浩然進宮。更何況,王維在安史之亂以前雖然屢任朝官,但從來也沒擔任過“詞臣”,即使他在天寶四年升任從七品的侍御史,也只會在皇城丹鳳門內東側第二坊的御史臺辦公,絕少有機會進入大明宮,更不要說與孟浩然在金鑾殿約會了。筆者這麼說有證據麼?有個簡單的測試方法,我們比較一下王維與張說的“奉和聖制詩”,就能明顯看出,王維距離皇上太遙遠了。

方才我們講孟浩然來到大明宮延英殿前,他若向北繞過延英殿,便能看到東北側山坡上的金鑾殿。這一組宮殿應該是大明宮中最舒適的建築之一,因為西京長安宮城的地勢太低,清明渠和龍首渠直通宮內四大海池,環境非常潮溼,不適宜居住,所以,貞觀以來,皇上多半都是住在建於龍首山餘脈的大明宮裡。龍首山的餘脈進入大明宮,末尾這段山坡上建造的就是金鑾殿,唐明皇平日最喜歡在這裡召見詞臣,談論文學風雅之事。

既然不是王維約孟浩然進入大明宮,該事件可能的參與者就只剩下張說了。在下認為,種種跡象表明,張說的可能性最大,只不過,他們見面的地點尚可探討。

咱們先簡要介紹一下張說先生。張說出身於著名士族范陽張氏之家,武則天時期參加科舉考試,策論第一。此君官運極旺,曾多次擔任宰相和大州刺史,他還是唐睿宗和唐明皇父子的私人朋友,也為他們父子先後兩次透過非常方式取得皇位,立過大功。他還是當時最重要的詩人之一,執掌大唐文壇30年,論資歷、地位、功勞、才情和富有,開元初期無人能及。當然他也有缺點,就是愛錢財,好寶貨,較自私。

開元十四年,張說因貪腐之事以尚書右丞相的祿位致仕,但在開元十六年二月,唐明皇又召他兼任集賢殿書院掌院學士,專事修書和詩酒伴駕,而且朝中每有大事,皇上也常會諮詢他的意見,明眼人都能看出他起復有望。果然,到了明年,他便被任命為文臣之首的左丞相,重掌政事堂。

從孟浩然這一方面講,他與張說很早以前便有聯絡。12年前,孟浩然的那首《望洞庭湖贈張丞相》,便是送給被貶出京的張說。“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中國古代文人當真會說話,這幾句詩多麼得體啊,孟浩然既對張說被排擠出京表達了同情與惋惜,同時這也是他本人的自況。此後,孟浩然與張說一直有文字聯絡,直到事件發生的這一天。

今天的讀者或許會問,張說約孟浩然在自家府上見面多方便,何必進宮?張說的燕國公府在西京萬年縣的永樂坊,算是長安城最好的居住地點之一,孟浩然不論借住在何處,前往拜見都不遠。然而筆者認為,大唐官員每十天才能回家休息一天,約人在家裡見面,反而不如在公署見面方便。

張說此時只有一個專職,就是集賢殿書院掌院學士,方才我們講孟浩然從建福門進宮,自南向北,就曾路經此地。那麼,孟浩然是在這裡遇見唐明皇的麼?筆者認為不是,至少在這裡見面不具備《新唐書·孟浩然傳》的作者所追求的戲劇性,為此筆者更願意相信他們見面於金鑾殿。

據《唐會要》講,金鑾殿常有鴻儒碩學或文學之士三五人在此值守,以備皇上垂詢。開元初年,張說雖然高居中書令之權要,但他仍然時常在此處盤桓。所以筆者認為,張說作為一個城府深邃,暫時投閒置散的權臣,招襄陽平民詩人孟浩然相見於大明宮,應該並不過分。至於有人說張說是將孟浩然直接推薦給唐明皇的,筆者不信。

總之,張說與孟浩然見面時,唐明皇突然踱了進來,這場面當真算得上是頂級的尷尬。不過,唐明皇絕不是生於宮禁之中、長於婦人之手的那種皇子皇孫。他年輕時多經歷練,而且幹成過幾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此時他正當盛年,必定人情熟透。為了給窘迫至極的張說臺階下,唐明皇應該是問了孟浩然一句此刻最恰當的話:“卿可有新詩?”

突然得見天顏,心情激盪的孟浩然一時糊塗,居然吟誦了他最不應該讀給皇上聽的那首《歲暮歸南山》,其中第二聯是“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唐明皇肯定沒生氣,而且應答得極有身份。他半開玩笑地問:“卿不求朕,朕豈棄卿?”筆者認為,正是唐明皇這種不苛刻、有幽默感的性格,才造就了開元天寶盛世。

接下來,唐明皇又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何不雲:氣蒸雲夢澤,波動岳陽城。”他這話有兩個意思,一是到了這個時候,你應該揀好聽的說,哪能把私下裡的牢騷直接攤在皇上面前,朕就算是想用你,此刻也沒臺階可下了。二是唐明皇引用的這兩句詩,正是12年前孟浩然送給張說的那首《望洞庭湖贈張丞相》的第二聯。這大約就是“帝王之術”,一語雙關,唐明皇厲害吧!

小文寫到此處,筆者認為,約請孟浩然進宮且偶遇唐明皇的那位仁兄就是張說。然而這畢竟是一家之言,因此,筆者也希望讀者有以教我。筆者曾兩次遊覽襄陽,認為此地不單山水形勝,故事也非常具有豐富性和趣味性。筆者今天專門挑了一件襄陽的微末小事與讀者共同探討,算是嘗鼎一臠。讀者朋友們若有興致,不妨自行前往,別尋佳趣。

(作者系著名作家,電視劇《潛伏》同名小說作者)

記者:龍一

版面編輯:楊雪

新媒體編輯:魏芯蕊

稽核:周佳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