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譜編修的尋根衝動

盛世修史修志,是中國曆朝歷代的傳統。這是一個雙向印證的過程,即盛世之時必有修史修志的衝動,而修史修志又成為盛世的標識之一。在民間,則體現為編修族譜。欣逢盛世,修譜成為當代中國民間的一大盛況,在南方尤為凸顯,其中又以客家人最甚。時至今日,修譜已不限於一族,許多姓氏都編修了區域性連譜,甚至上升到編修“通天譜”的最高境界,即天下同姓之人,皆可歸入譜中,並在譜中找尋到家世淵源。客家人又醉心於修繕宗祠,在客家鄉村,幾乎大大小小的村落都有修葺一新的祠堂,成為一姓一族祭祀祖先、商議族務的場所。

修譜是中國人追求精神慰籍的一種表達方式,透過追憶英雄祖先、賡續家族血脈,達到凝聚同族人心、共同奮發努力的目的。同時,新修族譜也將家族新生子嗣列入譜中,意在敬告列祖列宗本家族的不斷繁衍壯大。客家人的迎譜儀式莊重熱烈,充分反映了對祖先的敬重和家族的依賴。

相對南方的虔誠,因於南北文化差異,北方人對修譜則看的很淡。自從永嘉之亂、衣冠南渡,千百年來,北來之民始終深藏著對故國家園的眷戀。東晉和南朝時期,南方政權甚至設定了眾多的僑州郡縣,以保留南渡之人籍貫,這種對家鄉家族的懷念之情綿綿不絕延續至今,修譜修宗祠就是一種外在的體現。而由於古代塞外民族的疊壓遞進,民族融合不斷加深,求生存、求發展的意願更加現實,使得北方的宗族觀念反而不如南方強烈。當代河南新鄉市的劉莊,曾經由史來賀擔任幾十年的村支部(黨委)書記,帶領村民堅持走集體化道路,創造了新中國社會主義農村建設的光輝典範。史來賀是村中獨戶,唯一的史姓人家,而擔任領頭人幾十年直至逝世,這樣的案例在南方鄉村中幾乎是不可思議的,而北方人則能坦然接受,可見南北方家族觀念差異之大。

對家族、宗族和民族的追憶,在古代史籍中能夠找尋到眾多的源泉,甚至可以一直上溯到蠻荒時代。在我們的國民教育中,往往不經意間將中國古人類史與中華民族演進史聯絡在一起,讓人隱隱覺得每一個家族都起源於中國古人類時代,從而倍增家族自豪感。在傳世神話中,又有蚩尤生三苗、共工與顓頊爭帝,邊地少數民族也由此進入了炎黃體系。先秦典籍中的歷史載記,則將周邊文明演繹為華夏文明的延伸。如“箕子入朝鮮”,將朝鮮半島文化納入了商文化;“太伯奔吳”,將吳越文化納入了周文化;“莊蹻王滇”,將滇文化納入了楚文化;“無弋爰劍奔於西羌”,將羌文化納入了秦文化等等,不一而足。誠然,由華夏文明演化而來的儒家文明,自誕生以來就具有天然的親和力,但是將東亞古人類文明的起點歸結為唯一的一點,總讓人感覺有點牽強。然而我們最終還是形成了這樣的共識,這就是基於歷史發展的歷史記憶的重構,而且這種重構成功替代了史實。這種重構並不是虛無的編造,而是族群認同意識的生成。

族譜編修與族群認同一樣,也存在著歷史記憶重構的過程。據我所見的族譜中,基本上都追溯到炎帝和黃帝,更有甚者追溯到伏羲創世時代,僅僅上溯到先秦時代的族譜,應是十分謙遜的家族了。根據一般常識就應當瞭解,中華文明經過數千年發展,姓氏來源是多源的,一姓往往有數個甚至十數個來源,單一來源的姓氏十分罕見。每個家族都上溯到遠古神話時代,無非是要證明本族的華夏正統性,而這正是南渡家族最為看重的“衣冠”。客觀地說,經歷千百餘年的多次戰亂,許多家族的根源已模糊不清,而一旦世事清平,家族耆老則視追本溯源為己任,編修族譜就是最常用、最直接的表達方式。那些中斷了的歷史記憶,在家族文化精英的精心修復下,得到了完整的銜接。所以現在看到的族譜,都有了綿延不絕的傳承。這種接續不在乎歷史的真實,而在於家族的認同。中國人又歷來有“為尊者諱”的傳統,因此,族譜中只有光鮮亮麗的一面,絕沒有灰暗的一面。對族人的記述也多有誇美之詞。做官則以最高官位名之,不論得名正與不正;做學問則以最高職稱名之,不論實銜虛銜;讀書必稱優等生,上學必稱高等學府,經商者則為著名人士,創業者則為大實業家。對本族中的叛逆者,則透過“逐出家族”的方式予以清除,上不了族譜,等同於失去了家族根基,也由此成為個人最大的恥辱。與此相反,近年來竟有個別家族,公然宣示本族為奸臣逆賊之後,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無異於自絕於人民,自絕於中華民族。

每一次族譜編修,就是一次家族史的記憶重構。族譜編修越頻繁,離家族的真實歷史就越遠,而離族人的美好回憶就越近。在族譜編修過程中,家族既實現了尋根的宏願,緬懷了英雄的祖先,又對後來者寄予了厚望。隨著時代的發展,家族能夠給予個人的幫助十分有限,人們對家族的依賴越來越小,家庭小型化、個體原子化狀態越來越明顯。編修族譜,成為人們敬仰祖先、迴歸家族的一種儀式,較之於其真實性,儀式感反而顯得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