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於同一個身體的兩個我

早些年,愛做噩夢。其中有一類俗稱發夢天的,頗為驚悚。倏忽之間,感覺自己直挺挺躺在某個潮溼陰暗的洞穴,全身僵硬到無法動彈,呼吸也正在失去。於是不停地掙扎,拼命打滾,卻始終動彈不得。這時,想稍微休息一下,甫一停下來,只見無邊黑暗中,遠處延展開一片金黃色的仙境,裡面輕煙繚繞,祥雲升騰,有彩袖在揮舞,有花朵在盛開,有動聽的歌聲在迴環。

這時,有一種很舒服的感覺漸漸出現,僵硬地躺著的軀體也漸漸輕柔起來,似能動了,卻是不受意識控制的動,好像是被一些虛浮而美麗的雲朵託舉著,緩緩地朝向那金黃之處飄移。胸腔裡有一些很美好的東西似乎正在漸漸脫離沉重的軀體束縛,像雲一樣往上升,四下裡傳來柔美的風笛聲聲……

就在飄移加速,心裡的快樂即將到達最高潮,只差一步就將進入另一個美好世界的當口,冷不丁不知從何處冒出一個黑著臉的小人兒,站在我的軀體旁,冷冷地說:黴了,那地方去不得,那是死亡陷阱。

我忽然驚嚇起來,感覺自己就快死了。而站在身邊的這個小人,分明就是真實的我,又矮又醜,好像很鎮靜的樣子。那形象和神態,以及說話的語氣,卻是我極不滿易的。

這時不知怎的,又電影蒙太奇般閃現到另一個場面:天亮了,我帶著這個小人兒出門,沿途遇到許多熟人,卻都不認識我了。我攔住其中一個極熟的,向他打招呼,他卻厭惡地推開我,蔑視地從我身邊走過。

我很憂傷。走著,走著,走到一條完全陌生的道路上,一下子又高興起來。嘿,我何別理睬那些“熟人”呢。到某處去吧,我一直掛念著的地方,臨到快要死了都還想再去一趟的地方,那才是我的窩子。

我的窩子,原來就是我不曾失魂的地方。那裡有我熱愛的人,熱愛的事,有我的紅塵知己,忘年之交,那裡的時光都被掛上了彩練。

即如我變成現在這般模樣,也不會驚嚇著他們吧?一定不會的。他們會耐心聽我講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會真誠地安撫我:不妨事,慢慢找醫生治療,你的英俊和青春還會回來的。

到了那裡,早前的朋友都不見了蹤影,各處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忽然聽到嚶嚶的哭聲,在一個拐角處,有位小女孩蹲坐在地上,我連忙趕過去扶起她來,正是我想要找的人啊。但對方面色蒼白,驚惶地說,他們都藏起來了,我跑不動了,我的腳崴了……

我急急地走,轉了無數個圈,沒有一個人肯停留下來聽我說。於是,怏怏不樂地回到還有點點熱氣的軀體旁,大聲對我喊:醒來吧,快點醒來吧。

我又用力掙扎。好像手指動了一下,接著腳趾也動了,連忙手腳並用,拼命想把動的範圍擴大,把能量傳遞到其它已然麻木的關節上去。

這樣的努力很累,很累,但絲毫不敢停。我非常清醒地知道了一個事實,一旦停止掙扎,要麼飄進死亡的雲海,儘管那感覺美極了,但那分明是誘惑,何況我還根本不想死啊。要麼變成小人的真身,回到連朋友知己都紛紛逃離的現實中。

我掙扎,想盡快醒來,儘快恢復知覺……

不知道掙扎了多久,就在想再次放棄的時候,忽然之間,感覺壓在胸部的手移開了,繼而腳也能抬了,很快便一身輕鬆了。

我醒來了。窗外的秋蟲還在唧唧的叫。

這便是我早些年愛做的夢。母親說這是發夢天,囑咐我晚上睡覺前不能把手放在胸部。

近幾年基本不再發夢天了。但夢裡的那個人,那個又矮又醜的小人仍常冷不丁地閃現。

比方做一個美夢,或饕餮一頓美食,或偶遇一位佳人,或聚會一眾高朋,或承應一樁美差,或獨享一件樂事,或親臨一處勝景……每當我留連忘返的時候,另一個醜陋的我便會不合時宜地跳出來,嗤嗤地譏笑我,說,那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於是醒來,窗外仍是秋蟲唧唧。

有時仍舊會做噩夢,或被人追趕,或身陷險地,或失足落水……正在驚恐無助的當口,那小人也跳將出來,慈眉善目地點化於我,說,這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於是醒來,窗外依然秋蟲唧唧。

夢裡,我總是無法掌控自己,但這個小人兒總會及時出現,讓我不至失控。

我疑心茫茫時空裡本來就有兩個我,一個是一米七的這個我,一個是夢裡的小人兒。但究竟哪個才是真的我呢?

昨晚平平靜靜的入睡,卻毫無理由地又幾乎整宿失眠。翻來覆去中,小人兒幾次閃現,我終於醒悟到,豈止在夢裡,在現實裡也是這樣。一個一米七的我,不算太醜地光鮮于塵世,一個小到只能藏在心中的小人兒,沒人見過他的模樣,卻時時出現在我的世界裡,與現實的我或商談,或針鋒相對,或和平共處。其智慧,不比光鮮的我差分毫。

那就認命吧。我的身體裡確乎就有兩個我:一個現實的大我,一個藏著的小人兒。至於哪個才是真實的我,這並不重要。他們並存於這個浮華的世間,誰也離不開誰,這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