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勁松: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

天有際,思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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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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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婚,源於魏晉六朝的志怪小說,原本是指人與鬼結婚,後延伸為所有的非人間婚配。東晉文人兼史學家幹寶估計是幽婚一詞的發明者,至少也是最早使用者之一。《搜神記》卷十六有一篇《盧充幽婚》,編織的就是范陽人盧充與崔少府的亡女婚姻生子的故事。魏晉以降,尤其是魏晉至隋代,志怪小說層出不窮浩如煙海,而此文應當是描摹幽婚情狀的源頭性作品之一。

幽冥之戀

《搜神記》事涉幽婚題材的作品,另有《談生妻鬼》《駙馬都尉》《紫玉與韓重》《董永與織女》《弦超與神女》《河伯婿》《蔣山廟戲婚》諸篇,大多語言乾癟空洞,情節疏闊簡略,讀來生硬板滯,無甚趣味,與後世蒲松齡的同題之作無法相媲美,略可賞玩者,《盧充幽婚》《談生妻鬼》兩篇而已。與《搜神記》同期的志怪小說,如葛洪的《神仙傳》,託名曹丕的《列異傳》,託名陶淵明的《後搜神記》,孔約的《孔氏志怪》,祖臺之的《志怪》,多集有幽婚故事,也大都不算出彩。小說這一文學體裁,大體是唐宋勝魏晉,明清勝唐宋,志怪小說亦然。

魏晉之後,最有影響力的志怪小說,當推南宋洪邁的《夷堅志》,清代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和袁枚的《子不語》。而狀寫幽婚的箇中妙手,蒲松齡無疑是古今第一人。

很顯然,聊齋先生不僅精於此道,還樂於此道。《聊齋志異》近五百篇,其中以幽婚為主題的作品,就有七十餘篇,篇數佔據七分之一。我還注意到,男女情事,聊齋先生尤其鍾愛之。為何?先生搜神談鬼,他事均筆墨簡約,唯有談到男歡女愛尤其是幽冥之戀,則才情奔騰,如江河浩浩蕩蕩。就篇幅而言,幽婚故事也至少佔到全書的四分之一。

苦夏晝永,每日溫習《聊齋》以殺暑。讀到佳處,常有瑟瑟陰風襲來,草木鳥獸均有異相,令人倍感肉冷骨涼,炎炎毒日,已不能侵我矣。翻檢數遭,粗略梳理,聊齋先生筆下的幽婚,我以為大致可以分為五種型別:人與神幽婚,人與鬼幽婚,人與狐幽婚,人與妖幽婚,鬼與鬼幽婚(只《晚霞》一篇,無甚特色,以下略過不提)。書中另有《阿霞》《雲翠仙》《房文淑》數篇,其中的女主人公不知是天上神仙還是地下鬼怪,但自然也逃不脫這些路數。志怪小說裡,天地之間,可以興風作浪的,不外乎人、鬼、神、狐、妖五種元素,前四種指向分明,而樹精藤怪、花妖木魅、鳥化石變、鼠竄狼奔之流,品類眾多,不好一一歸置,於是我只好一呼窿劃類於妖。

蒲松齡少惠而命蹇,身懷奇才而終生不遇,是科舉制度典型的受戕者。先生設帳課徒之餘,唯有寫作以自娛,尤其愛好談鬼論狐,且成專門之家、大方之家,名隨文流,彪炳青史。人生得失,鬼神先知,而人難測也。先生在《聊齋自志》中說自己:“才非幹寶,雅愛搜神;情類黃州,喜人談鬼。”科場偃塞,窮困潦倒中,他“妄續幽冥之錄”,終成《聊齋志異》這本“孤憤之書”。《自志》最末,先生又自問道:“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先生其實不是裝神弄鬼,謊話連篇,而是在神鬼狐怪中,寄託自己人生未競的理想,尋覓自己人生未遇的知音,書寫自己人生難解的孤憤之情。

曹雪芹借賈寶玉之口說:“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其實,這不僅是曹雪芹先生的心聲,也是數千年來有識鬚眉的集體心語,即使他們有的並沒有直接說出來。自《搜神記》到《聊齋志異》,幽婚故事中唱頭牌的神、鬼、狐、妖,清一色是女性,且大多容華絕代、品性高潔、助人為樂。《聊齋志異》中,哪怕是“吸人精血”以求復生的女鬼、採補男精以求修煉成為上仙的女狐,也為心上人身體健康考慮,或十日一復來,或五日一親近,必以不傷情郎身體為要。有的,還為心上人忍辱負重,遭受重重磨難,甚至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九死而猶未悔。

這與紀曉嵐筆下的鬼狐大為迥異。紀曉嵐曾在《閱微草堂筆記》中說:“故女鬼恆欲與人狎,攝其精也。男鬼不能攝人精,則殺人而吸其生氣。均猶狐之採補耳。”《聊齋》中的神女、鬼女、狐女、妖女,實是真、善、美的極致化身,是純潔深沉愛情的殉道者,是千秋萬代人的楷模。

曹雪芹作《紅樓》,是為閨閣女子立傳,蒲松齡作《聊齋》,我以為也可以看作是為幽冥立碑。《聊齋·呂無病》中,洛陽公子孫麒果真為其心愛的鬼妻立碑:“鬼妻呂無病之墓。”先生在《羅剎海市》中言:“花面逢迎,世情如鬼。”紅塵熙攘,利來利往,細想起來,凡世人間,實在是多有不如鬼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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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神幽婚

神,在中國是“理想人”的化身,也就是說,神其實是想象中的完美無缺、無可指摘、無所不能的完人。外國則不盡然,奧林匹斯山上的古希臘眾神,就具有人的一切缺陷,暴躁、衝動、好鬥、戀色、亂倫、猜忌、貪婪、小心眼,唯一與人不同的,只是其擁有非凡人所有的廣大神通。相貌俊美,品格高尚,法力無邊,長生不老,普度眾生,這些大致可以概括中國神仙的普遍特點。

女神思凡,下嫁塵男,此類故事,估計自從遠古的毛猴子從樹上來到地面生活,學會了拿石頭當武器和工具,就有了相關的杜撰與敷衍。那所有文明的源頭——無中生有的創世紀神話,也莫不與性息息相關。

人神幽婚,最早見於典籍的,應是《搜神記》中的《弦超與神女》和《董永與織女》。魏代濟北郡(地名,今濟南長清區以南)從事掾(官名)弦超,與天上玉女成公知瓊相知相戀結為夫婦的故事,一直沉寂於古籍,以至湮沒無聞,經過歷代文人墨客添油加醋反覆演繹,從而廣為人知的,是“牛郎織女”。今人所熟知的牛郎織女故事,與初本《董永與織女》差異甚大。初本簡扼而生硬,讀來如嚼乾草如吻糙石,並不過癮,但留下了可供想象、任意馳騁和再次增刪創作的豐富空間。事實上,志怪小說在其發軔之時,大都乾巴無味,僅有故事梗概而已,到了後來,尤其是到了蒲松齡等人的手上,才真正有血有肉、活色生香起來。

《聊齋》中的人神幽婚故事,計有十餘則。上乘的有《翩翩》《雲蘿公主》《青娥》《錦瑟》《織成》等篇,餘下的,無論是藝術性還是思想性,在《聊齋》如雲傑構佳作中,都只能算作庸品、次品、半成品。

人神幽婚,人多處於劣勢,或者說處於從屬、被掌控、被選擇、有時也被拋棄的地位,就如同封建時代女性在社會和家庭中的地位一般。讓男人在女神仙面前“奴化”,由此也可見聊齋先生尊崇女性之一斑。

《翩翩》裡面,呵葉成餅、裁雲當衣的仙女翩翩,拯救了染上廣瘡(梅毒)且一身俗骨的浪蕩公子,為其治好了難言之隱,且以身相許,然而只要“輕薄兒”(翩翩語)心內稍生邪念,便予以懲罰,使之不敢輕舉妄動。《羅剎海市》裡的馬驥,被龍君看中選作女婿,拜為駙馬都尉,夫妻二人倒也恩愛,但是三年之後,馬驥身在仙鄉思念父母,龍女不願與他同歸故里膝前盡孝,並說“塵緣盡矣”,道了一聲珍重,從此分道揚鑣。《青娥》中的霍桓,得到道士贈送的一把具有超常魔力的小鋤頭,鑽穴挖牆,歷盡磨難終於娶得仙女青娥為妻,不料八載後,青娥拋棄他隱入山林,得虧他有那把神奇的小鋤頭,經過山林老叟的指點,霍桓在絕壁懸崖中把青娥挖了出來,姻緣才得以繼續。《仙人島》裡,自負“中原才子”的王勉(其實是老晃著的半桶水),在向地仙芳雲求婚過程中,自恃才高八斗,搖頭晃腦,吟詩作詞,以賣弄才華,不想,卻被芳雲、綠雲二姐妹逐字月旦,大加嘲笑,以至“神氣沮喪,徒有汗淫”。

《聊齋》中的人神幽婚故事,大多類此,結局也多如牛郎織女。娶得仙妻,的確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天大福分,然而餐風飲露的道骨仙風,也的確不是凡人輕易消受得起的。當然也有例外,比如神女導引丈夫成仙共赴蓬萊,或者神女為情而死大長男兒志氣。

《神女》中,南嶽都理司之女,一個絕色女神仙,對丈夫米生情真意切。她不僅賢事姑嫜,善待僕婢,因自己不能生育,還為米生買來美妾(如《浮生六記》沈三白妻芸娘為夫物色麗媵故事)。後來,米生得病亡故,神女竟然為之殉情,與之並葬。神仙也會死,而且死於殉情,這也算得上是志怪中的志怪,傳奇中的傳奇。聊齋先生真是天才的小說家,其超常豐富的想象力,與那說“人死為鬼,鬼死為聻”(只不知神死為何?)的前人有得一比。

我曾經在一篇《鬼比神有趣》的小文裡說過,中國的神仙大多是一個面孔,高高在上,持平公允,慈眉善目,真則真矣,美則美矣,善則善矣,卻如隨處可見的南海觀世音塑像一般,缺乏生氣、活力和情趣。神,正也,正義也,正氣也,正兒八經也!聊齋先生寫狐如狐,錄鬼像鬼,畫妖似妖,寫神是神,不過,因神之“正”,先生寫人神幽婚故事,明顯帶著虔誠之心,遠不如寫人鬼、人妖、人狐幽婚故事鋪放得開,無論情節、語言、動作都遜色許多。哪怕是寫房闈之內的夫婦恩愛情狀,也多粗枝大葉,欲言又止,意興寥寥。但較之魏晉時代的同類故事,也已是婀娜豐贍不少了。

人鬼幽婚

人鬼幽婚,是志怪小說的慣用題材,但蒲松齡將其發揮到了極致。《聊齋》裡,此類幽婚故事有近二十則。藉此,聊齋先生塑造了一大批慧麗婉妙、溫柔可人的女鬼形象:巧娘、連瑣、連城、章阿端、伍秋月、阮小謝、喬秋容、梅女、愛奴、湘裙、溫姬、薛慰娘、聶小倩、呂無病(“微黑多麻”也美)……這些女鬼,無論哪一個,都是世所罕有的“解語花、可愛人”,無不令人為之怦然心動。若是現實中真有這樣的女鬼出現,恐怕男人都會像故事中的男主角一樣,心搖神蕩,失魂落魄,不能自持吧。

《小謝》一篇,我以為是聊齋先生人鬼幽婚故事中的精品力作。文章以生動傳神的細節,狀寫了阮小謝和喬秋容這兩位鬼中姝麗。故事中的男主角陶三望,是一個“夙倜儻,好狎妓”,並且持堅定的無鬼論的書生。他借居別人屋舍下,兩位女鬼同時愛上了他(由此也可以佐證男人狎妓在古代並不算劣跡),前來百般示好,或是故意偷走他的書,或是趁其睡夢中輕輕捋其鬍鬚拍其臉頰,或者用紙條搔其鼻孔,但此時的陶三望如同柳下惠,絲毫不為所動。小謝和秋容於是改變追求策略,爭著為其打理家居生活,淘米燒飯,灑掃庭除,奉侍左右,精心照料其起居,終於將陶三望感動,得到他的青眼。但陶三望仍然不肯與她們鳳凰于飛,生怕“陰冥之氣,中人必死”,只是教她們讀書寫詩、習字學畫。這一段,聊齋先生將兩位女鬼的聰明、淘氣、嬌羞、爭媚、吃醋、要強諸般情狀,寫得靈動欲飛,宛在眼前。後來,陶三望因譏切時事得罪權貴,被拘入獄,愁餓絕望中,小謝和秋容潛入監獄,端水送飯,溫情相慰。秋容在送飯歸途中,還被城隍黑判官掠去逼著作小妾……故事一波三折,結局堪稱完美,陶三望倚紅偎翠,紅袖添香,享盡人間歡樂。連“鬼狐史”蒲松齡本人也豔羨陶生,慨嘆道:“絕世佳人,求一而難之,何遽得兩哉!”

聊齋先生不愧是寫情場香軟景緻的高手,只觀《小謝》一文,今日專寫情愛故事以賺取少女貴婦眼淚的三流小說家和編劇,就當羞愧死。《聊齋》中人鬼幽婚故事寫得婉妙動人的,還有很多,像《梅女》《聶小倩》《愛奴》《湘裙》《蓮香》《連城》等等,均文詞清婉、氣脈充盈、故事曼妙,並且繾綣恩愛無一雷同,閨房之樂各臻其妙。聊齋先生亦情種乎?亦情場老手乎?不然,何以寫得如此逼真細緻。

蒲松齡寫小說,不拘套路,常有新奇創意。比如道士,在志怪小說中,充當的都是“狐鬼剋星”的冷酷角色,但在《小謝》中的那個道士,卻一反棒打鴛鴦的反面可惡形象,當聽說了小謝和秋容的事蹟後,讚道“此鬼大好,不擬負他”,而且還出手相助,幫小謝和秋容託生,成就了陶、阮、喬這一人二鬼的三角形大好姻緣。

《嘉平公子》也頗值得一說。幽婚故事中的男主角,一般是“美風標、善屬文”的多情才子,自古佳人配才子,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如此完美的婚戀故事,才對得上吃瓜群眾的胃口。蒲松齡筆下的大多數幽冥之戀,也合此道,但《嘉平公子》例外。這個嘉平公子,風儀秀美,卻肚皮空空全無一點墨水,是一個油頭粉面的草包。女鬼溫姬慕其外表風流,以為必然內裡蘊藉,於是巴巴地雨夜前來,自薦枕蓆,甘願奉獻終身。歡愛裡,溫姬聽得窗外雨聲,吟詩“悽風冷雨滿江城”讓公子續對,不想公子連她的詩句的意思都弄不明白,使得佳人清興頓消。後來有一天,嘉平公子寫了一個帖子來訓誡奴僕,其中錯謬百出,把“椒”訛成“菽”,“姜”訛成“江”,“可恨”訛成“可浪”。溫姬見之,在帖子後面批道:“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為娼。”寫罷別過公子,說自己深悔以貌取人,以至落為天下笑柄,說完就消失了。我每讀此篇,把玩“有婿如此,不如為娼”一句,總不免捧腹,幾乎要笑斷腸子。

《韓詩外傳》說:“人死曰鬼,鬼者歸也。”鬼比人低階,就如同神比人要高一個層級。《聊齋》裡,與人神幽婚神女人佔主位男人為從屬不同的是,人鬼幽婚,鬼女多是“紅拂夜奔”,是祈求男人憐愛的形象。她們或託言自己是新遷而來的鄰家女子,或是勾欄中人,或是走親串戚的過客,或是家門不幸流落荒郊,見得俊俏瀟灑的讀書郎,於是穿牆越野,主動搭訕,投懷送抱,從而成就一段陽間與陰世的奇特姻緣。品《聊齋》,深知蒲松齡尤愛狐,其次是鬼。人鬼幽婚中,女鬼多是楚楚可憐的嫻婉佳麗,她們的出現,是讓男人來疼的。所幸,那些男人,也多是些忠實敦厚的護花使者,也不至辱沒了多情佳人。但也有愛得過分誤傷鬼妻的,如《愛奴》篇,河間徐生為風致韻絕的鬼妻構築精舍,與其共享幸福生活,不料有一天徐生喝醉了,忘記妻子“不食不息,不見生人”,誤向妻強行灌酒,致佳人化夭亡為聻,悔恨無及。

國人大多原是沒有宗教信仰的,但信神信鬼。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裡也說:“中國本信巫,秦漢以來,神仙之說盛行,漢末又大暢巫風,而鬼道愈熾。”信神,敬也,祈求護佑;信鬼,畏也,祈求免災。這種所謂的信,都功利得很,與信仰的本義差之毫釐、失之千里。

民間流傳著無數關於神和鬼的故事,大體而言之,是尊神而貶鬼。鬼在民間的聲譽極壞,流傳下來的鬼故事,大多聽來陰森可怕、頭髮豎起、怖而欲奔。《搜神記》《夷堅志》《閱微草堂筆記》裡,鬼影憧憧,多是厲鬼、惡鬼、壞鬼。蒲松齡筆下的鬼,卻多是純良,尤其是女鬼,不僅色貌傾人城傾人國,而且性格溫婉和順,是舊時代良家女子的典範。

《畫皮》裡,翠面鋸齒,人臉獸身,裂腹掏心殘害情郎性命的獰鬼,在《聊齋》中並不多見。不像紀曉嵐,此公雖然鬼話連篇,卻並不喜歡鬼,他甚至是極端排斥和憎惡鬼的。他其實也不喜歡狐。

人狐幽婚

蒲松齡一生最得意的作品是《聊齋》,《聊齋》寫得最好的故事是人狐幽婚,《嬌娜》《嬰寧》《胡四姐》《蓮香》《巧娘》《狐諧》《狐夢》《小翠》這幾篇,則是人狐幽婚諸極品故事中的仙品。《聊齋》我讀過多遍,每每讀及《嬌娜》等篇,我都要在心裡暗暗地讚歎:“聊齋先生啊,你是當之無愧的短篇小說聖手!”

世所公認,寫閨閣女子千般情狀,《紅樓夢》是典範,而聊齋先生筆下人狐幽婚故事中,玲瓏剔透的百色小兒女情態,我以為甚至連曹雪芹先生也略遜一籌。

《嬰寧》寫嬰寧之痴:王子服上元節遇拈花麗人嬰寧,後來巴巴地尋上門去,拿出袖中珍藏多日的麗人所遺梅花以示相思。嬰寧問:“存之何意?”王子服說:“以示相愛不忘也。”嬰寧卻以為他是為花而來,驚訝地說,這等區區小事,好辦得很,等你走時,叫老奴折一大捆送給你就是了。王子服百般解釋,說想娶其為妻,並說夫妻之愛與平常人的親愛不同,“夜共枕蓆耳”。嬰寧低頭思索良久,冒出一句:“我不慣與生人睡。”還當著王子服的面對她的母親說:“大哥欲與我共寢。”痴憨之態,童稚之語,讀之怎不令人撲嗤。

《狐夢》寫狐家眾姐妹筵席中親密言笑:二娘子戲弄嫁與豐肥多須的畢怡庵為妻的三妹,笑問她:“妹子已破瓜矣,新郎頗如意否?”三妹嬌羞地用扇子打她的背,向她翻白眼。兩人接著鬥嘴,說起童年時的事,一個說你合該嫁給矮人國的小王子,一個說你合該嫁給個滿面鬍鬚的多髭郎,“刺破小吻,今果然矣!”追打戲鬧,嬌嗔憨跳之狀,叫人菀爾。十一二歲豔媚入骨的小妹的出場,以及幾位狐女用荷蓋、襪子盛酒戲弄畢怡庵的場面,也都調皮可愛,叫人過目不忘。

還有《嬌娜》中嬌娜用金釧和紅丸為孔雪笠治病,《蓮香》中狐女蓮香與鬼女李氏爭風吃醋,《巧娘》中狐女三娘與鬼女巧娘圍繞傅廉“天閹”話題的言語行狀,《狐諧》中東方朔一般詼諧聰慧的狐女與朋友打嘴官司,《小翠》中小翠的頑劣促狹……這些小女子的體貌形態、言行舉止、內心活動,都被聊齋先生寫得出神入化,如蝶在花間振翅欲飛,堪稱妙絕。

《聊齋》涉及人狐幽婚故事的篇章有二十餘則(有的一篇還雜有人狐、人鬼兩種幽婚,如《巧娘》《嫦娥》),蒲松齡把筆墨和才情,毫不吝嗇地潑向狐女,精心塑造了一大批各具特色的狐女形象:出淤泥而不染的鴉頭,深謀遠慮的辛十四娘,聰慧滑稽的諧狐,機智頑強的蓮香,天真純潔的嬰寧,知恩圖報的小翠,才華橫溢的鳳仙,重情重義的小梅,事見於未萌的毛狐……可謂狐女如雲,狐狐不同,每一位都足以讓人心蕩神馳。《紅樓》裡有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聊齋》裡的狐女其實也完全可以予以冊封,以彰顯後世。當然,聊齋先生也未曾虧待她們,不少狐女在他筆下最終修成正果,位列仙班。

《聊齋》幽婚故事數十篇,同題作文,可謂不易,蒲松齡的寫作,貴在別出機杼。僅以人狐幽婚而言,《聊齋》中不但近二十位有名有姓的狐女,各有各的風貌,各有各的神韻,並且故事情節也絕不雷同。

同是狐女助夫脫困,《張鴻漸》裡,舜華力助因反對貪官暴政而四處流亡的正直知識分子張鴻漸,結局是好人好報。而《武孝廉》中,狐女救武孝廉石某於病困之中,並出金助其當上官員,石某發達後卻嫌棄狐女年老色衰,禁其進門,後來還趁狐女酒醉,準備殺她,的確是“虺蝮之行、豺狼之心”,終遭惡報,咯血而死,讓人想起宋元南戲《張協狀元》故事。

同是寫情情愛愛你儂我儂,《聊齋》寫男女之愛,也寫同性之戀,寫異性之間的精神之戀。《封三娘》就寫了人與狐的同性戀,範十一娘與狐女封三娘大相愛悅,“偕歸同榻,快與傾懷”,後來兩位同嫁孟生。《嬌娜》不僅寫嬌妻松娘,也寫豔友嬌娜,孔雪笠擁嬌妻,攜紅顏知己,棋酒談宴如一家。蒲松齡寫到此處,連自己都被感動,說:“餘於孔生,不羨其得豔妻,而羨其得膩友也。觀其容可以忘飢,聽其聲可以解頤。”並說,人生能夠得到這樣才貌雙全的異性良友,經常在一起吃酒談笑,遠遠勝過床笫之間的顛鸞倒鳳。順便說一句,蒲松齡寫人妖幽婚的《香玉》,異性之間的友誼寫得更為參差搖曳。

狐本祥瑞,上古之世,塗山氏、純狐氏、有蘇氏這些部落均以狐為圖騰。先秦兩漢,狐與龍、麒麟、鳳凰並列,被尊為“四瑞”。漢代以後,狐的地位急遽下降,名聲大壞,成為著名淫獸,至今仍不得平反。因政治高壓,晉人談狐,如同縱酒談玄,一時蔚為風尚。唐代社會風氣開放,“狐仙文化”更是蓬勃發展。唐人張鷟《朝野僉載》就說:“(唐朝)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飲食與人間同之,事者非一主。時有彥曰:無狐媚,不成村。”狐原本沒什麼神通,但到了魏晉南北朝,狐在志怪小說家筆下,一天天變得神通靈異起來,以狐為題材進行創作因之有了更為廣闊的空間,幾乎所有的志怪筆記類小說,都有狐的故事。狐,美麗、纖巧、聰慧、狡黠,用來比喻美麗嬌媚的女子,實在是極為恰當的。所謂“狐狸精”,固然是罵人的話,但我以為實際上也可以看作帶有妒忌心的讚賞,畢竟,不是所有的女人都配貼這一標籤。

如果刻意要把在《聊齋》中興風作浪的五元素排個座次,我想其等級序列應當是:神、人、狐、鬼、妖。狐,民間俗稱“狐仙、大仙”,其地位低於神和人,又略高於鬼和妖。東晉郭璞《玄中記》即雲:“狐五十歲,能變化為婦人,百歲為美女,為神巫,能知千里外事。善蠱魅,使人迷惑失智。千歲即與天通,為天狐。”狐者,媚也,介於神之莊與鬼之冷之間,自然是志怪小說家最為青睞的創作物件。蒲松齡這個落拓書生,更是尤其鍾情於狐,並在她們身上使出渾身解數,發揮其令人歎為觀止的豐富想象力,創作出諸多既華美璀璨又富於深致的篇章。

觀人狐幽婚,可知聊齋先生在狐身上寄託遙深。甚至我以為,先生是以狐自喻的:書中的狐,其實就是蒲松齡的化身。

人妖幽婚

蒲松齡不僅是編織故事的超級好手,不僅善於描寫繾綣情場以及二八小女子的儀態萬方,而且極擅長寫人狀物。這在《聊齋》人妖幽婚故事中,最易領會。

他寫蜂窩:“疊閣重樓,萬椽相接,曲折而行,覺萬戶千門,迥非人世。”寫蜂房:“洞房溫情,窮極芳膩。”寫蜂聲:“鉦鼓不鳴,音聲幽細。”(均見《蓮花公主》)寫蜂妖:“羅襦既解,腰細殆不盈掬。”(《綠衣女》)寫荷妖:“紗帔一襲,遙聞薌澤;展視領衿,猶存餘膩。”寫荷妖生子:“自乃以刀剖臍下,取子出。”(均見《荷花三娘子》)寫鸚鵡妖:“鶻睛熒熒,其貌獰醜。”(《阿英》)

再如他寫蠹魚(書蟲子)美人:“肌膚瑩澈,粉玉無其白。”寫絲帛幻化的奴婢:“公子適嗽,誤墮婢衣;婢隨唾而倒,碎碗流炙。”(均見《素秋》)寫牡丹花妖:“宮妝豔絕,異香竟體,指膚軟膩,使人骨節慾酥。去後,衾枕皆染異香。”(《葛巾》)寫書妖:“美人忽折腰起,坐捲上微笑。”(《書痴》)寫白暨豚妖:“湖水既罄,久待不至。女遂病,日夜喘急。”(《白秋練》)

三言兩語,貌似不經意的簡筆點染,描述物件隨之纖毫畢現,呼之欲出。聊齋先生下筆,果真有鬼神在暗中殷勤相助乎?

《聊齋》中關於人妖幽婚的篇章,計有《香玉》《黎氏》《綠衣女》《荷花三娘子》《阿英》《素秋》《阿纖》《五通》《葛巾》《黃英》《書痴》《青蛙神》《白秋練》《竹青》《蓮花公主》等十數篇。其中的妖,有獐子、揚子鱷、白鰭豚、鸚鵡、烏鴉、青蛙、老鼠、蜂子、狼、馬、豬,有荷花、菊花、牡丹花,還有書、書蟲,可謂琳琅滿目、五花八門。

蒲松齡筆下的妖,大致相當於西人所說的“精靈”,是善的妖精,這與通常所說的凶神亞煞的妖怪不同。除了《黎氏》中噬夫三子逃走的黎氏(狼)、《五通》中淫人妻女的四郎(馬)不配“精靈”之稱,是地道的邪惡妖怪之外,其他的都是好妖精。

與說狐畫鬼的搖曳多姿相比,聊齋先生的人妖幽婚故事,總體而言略顯單薄,《黎氏》篇更是落入窠臼無甚建樹,但《阿纖》《書痴》《白秋練》《青蛙神》《荷花三娘子》這幾篇頗有味道,《書痴》則是其中的代表性作品。

“彭城郎玉柱,其先世官居至太守,居官廉,得俸不治生產,積書盈屋。至玉柱,尤痴;無物不鬻,惟父藏書,一卷不忍置。”(與蒲松齡家世相仿)《書痴》開篇,三言兩拍中,書痴二代郎玉柱的痴形痴相即躍入眼簾。這個郎玉柱,不是一般的書痴,不單指望書中出米粟、出金屋、出車馬,而且年二十有餘,不求婚配,“冀卷中麗人自至”。痴有痴報,“宛然絕代之姝”的書妖顏如玉,真的從書卷間娉婷而下,與之結為伉儷。

郎玉柱對書之痴,近於傻,只知死讀書。書妖顏如玉則深知“人有用,書有用”的道理,身為書妖,卻責令郎玉柱“戒書”,教其下棋、遊戲、巫卜、喝酒、賭博、交遊,終成倜儻之名。書痴其實不知書,書妖才是真正懂書的人。

倜儻之後的郎玉柱,仍然痴得可笑。有一天夜裡,他問愛妻:“凡人男女同居則生子;今與卿久居,何不然也?”經顏如玉點化,他初通性事,樂極,逢人就說:“我不意夫婦之樂,有不可言傳者。”讀之令人笑斷腸。

“富家不用買良田,樹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男兒欲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作為一位帝王,宋真宗趙恆不值一提,但他的這篇《勸學文》卻深刻影響著古往今來無數讀書人。郎玉柱自然是痴得過分,然而世間近乎其痴者,不知幾千幾百萬矣!蒲松齡對書之痴,對《勸學文》之膜拜,其實並不亞於郎玉柱。“生平喜攤書,垂老如昔狂。日中就南牖,日斜就西窗。”“故舊雕零誰與語?漫開濁鏡論千秋。枕上數行眠欲墜,燈前一卷倦方休。老惟此物堪消悶,鰥更無聊借解愁。興亡似看盤伶戲,懶傲乘車馬少遊。”他晚年的《寂坐》《讀書》這兩首詩,正是其對書痴若似癲的生動寫照。

聊齋先生十九歲應童子試,縣、府、道連考了三個第一,受到大文章家施閏章的獎譽,“名藉藉諸生間”(乾隆版《淄川縣誌》卷六《人物誌》),可謂少年得志。然而此後時運乖舛,累試不笫,做了半個世紀的秀才(最低級別的功名),直到七十一歲才安慰性質地補了個貢生,也可謂是背到家了。先生自雲,《聊齋》乃“孤憤之書”,書寫的就是自己一生懷才不遇的無比憤懣、悲愴、悽惶之情。

先生對科舉制度既愛且恨,愛恨交加。《聊齋》中有許多作品的男主角是書生,他們中,有科場春風得意,收穫權勢、金錢、華居、美女風光無限者,也有如自己一般屢試屢落,望科場欲哭無淚甚至命喪黃泉者。他的愛是真愛,直到魂歸青林黑塞,對功名仍是痴心不死,與愛財如命的嚴監生有得一比;他的恨也是真恨,藉助小說,他對科舉制度大加痛斥、潑罵、撻伐,《素秋》裡的書蟲公子就是他的影子。歸根結底,大才子蒲松齡,是一個可悲的科場失意人。

青林黑塞,幽婚是幻;擾攘人間,功名是虛;神鬼妖狐,似幻實真。自況耳,寄託耳,辛酸淚,幾人懂誰人知?《聊齋志異》,滿紙鬼狐,一冊神怪,貌似荒唐,事實上恰如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所言:“(巫、神、鬼、教徒)凡此皆張皇鬼神,稱道靈異,故自晉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書。其書有出於文人者,有出於教徒者。文人之作,雖非如釋道二家,意在自神其教,然亦非有意為小說,蓋當時以為幽明雖殊途,而人鬼乃皆實有,故其敘述異事,與記載人間常事,自視固無誠妄之別矣。”

“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聊齋聊齋,寫時字字帶血,讀時句句是淚。作者痴,讀者亦痴,且舉清酒一樽,捧《聊齋》一卷,以酹先生在天之靈。

儲勁松,作家,現居安徽嶽西。主要著作有隨筆集《黑夜筆記》《雪夜閒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