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星大家|舒炯:在墨色與線條之間,尋找書法世界的桃源

“吳人張旭,善草書帖,數常於鄴縣見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自此草書長進,豪蕩感激。”

這是詩聖杜甫在《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序文裡記錄的草聖張旭軼事。大唐書法家張旭,後來被人尊為草聖,的確離不開舞蹈家公孫大娘的舞劍之功。以舞入線條,以武功入墨色,張旭堪稱一絕。

今世,也有一個書法家,不僅從小習武,而且還愛把武術融入書法作品之中,他就是舒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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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炯

舒炯本來計劃在今年國慶節前舉辦自己的第四場書法個展。身為成都市書法家協會主席極為忙碌,因為對呈現作品的精益求精,已經一再推遲展覽的時間。

他最終準備了108件(組)作品,規模比2014年在杜甫草堂的那場略小一點。展覽準備就緒後,突如其來的變化卻又發生了。

“這下只有繼續推遲了。”他輕輕搖頭笑道,“估計要到明年才能開展了。”立冬之後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這位著名書法家身著家居服,坐在客廳裡一邊泡功夫茶,一邊和紅星新聞記者聊起他鑽研半生的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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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勢來不可遏,勢去不可止”

書法家舉辦個展,殊為不易,常見的是參加群展和聯展,每人拿出一兩件,便足以讓觀眾們大致感受其風格,讓內行們看到其功力。

“書法不像繪畫,繪畫的組成元素極為豐富,山水、植物、動物、人……很容易就能組合出千變萬化的內容,而書法幾乎只有點與線,形式區別無非是對聯、條幅、扇面、斗方等不同尺幅,真、草、篆、隸、行等不同字型。”舒炯說。

因此,一場書法個展最“難辦”之處,就是要讓每幅書法都盡力呈現出不同的感覺,基於這種特定的感覺,才能讓這幅字和其他的字都不一樣。這種差異性,只能從書法家書寫每一幅作品時當下的狀態和心境中生髮出來,不能強求,亦無法坐等。

“和創作詩歌很像,就是一瞬間的感覺,讓你有創作的衝動。當這種感覺消失,就再也找不回來。下一次的感覺就指向另外的作品了,每一次都不一樣。”舒炯說,“所以創作書法作品,必然要一氣呵成,不可能說我今天寫一半明天寫一半,分別寫出來,永遠都合不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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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炯作品

他說的這種必須一氣呵成、傾注於筆尖的感覺,就是書法家口中常說的“勢”。這個字同樣適用於藝術創作,“比如那個斷臂維納斯,很多人試過把這件雕塑的胳膊做完整,但最終都‘接不起’,感覺不對。就是因為那個整體的‘勢’已經斷了,再續,永遠都續不起。”

東漢時期的著名書法家、蔡文姬的父親蔡邕,在其名篇《九勢》中寫過一句“勢來不可遏,勢去不可止”,表達的正是這個意思。蔡邕所描述的書法之“勢”,和陸游描述詩歌靈感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本質也是一樣。

舒炯相信。這世間有一些最基本的道理,就像哲學所說的“本體”,是恆久不變的。圍繞這些道理的表達和闡釋,雖然層出不窮,也萬變不離其宗。無論是畫家、書法家還是詩人,那種一瞬間心中若有所動、想要表達的感受,和他們努力捕捉稍縱即逝的靈感的努力,彼此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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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筆畫都蘊藏了能量和方向

甚至,就連武術也和書法息息相通。

舒炯是滿族人,祖上在雍正年間遷來成都。“滿人的傳統都是要讓孩子自幼習武的,所以我從小也跟著師傅練武。”舒炯說。“我的祖父和父親都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所以自然而然,我從四五歲就開始練字。文武兼修,這是我們傳統教育中一直注重的平衡,而且健康的身體和充沛的體力,也是保持創作力很重要的基礎。”

自幼習武打下的基礎,有力地反哺了舒炯的書法之路。“書法中的武功,是將毛筆的柔性轉化成筆力的剛勁,就如出拳一般,力透紙背,卻不傷紙面。所有發力都要帶一個往回收的勁兒,把力道留在字裡。”

因此,真正的好書法,每一筆每一畫都蘊藏了能量和方向。“僅僅寫出漂亮的結構和形態是遠遠不夠的。”舒炯說,這也是為什麼美術字不能算書法藝術的原因。“美術字是靜態的、裝飾的美,而書法是動態的美,是表達生命力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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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炯作品

書法的生命力誕生於紙筆之間:毛筆從筆端吸收了墨汁,也從握筆者的心和手中吸收了能量。蘊含了墨與能量的筆觸遊走於紙上,像水流,像長風,像雲中穿行的龍,像海中遨遊的鯨,力量與美感綿延不絕,溢位紙外,鎖住時間。

“書法能表現出雄鷹破空飛翔或大雁戲水的感覺,西方人完全可以把它當成寫意畫來欣賞。因為書法呈現出了漢字的動態之美,中國畫可以把山水或花鳥當成造型符號,而書法可以把線條和漢字結構當成造型符號。”舒炯說。

他以普通人最難看懂的草書舉例:“草書基本消除了橫豎筆畫,只剩純粹的、盤旋的線條,是一種符號藝術了。草書中的很多字都有專門的代替符號,規範其實比楷書還嚴格。楷書某個字某處寫掉一小筆依然容易認出,而草書哪怕某一筆稍稍寫長或寫短了一點,或者彎折大了一圈,字就算寫錯了,內行都認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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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王獻之的故事 很多人都誤會了

外行人若想要和書法家談一點書法,表達一番對王羲之父子的崇敬,總歸是不錯的選擇。畢竟這“二王”太有名了,哪怕是不瞭解書法的人,多少也曾聽說過一些有關他們的傳奇故事。

比如那個著名的“十八缸水”的故事——聰穎的小兒子一心趕超父親,苦練數年,用完了十八缸水,卻仍然“只有一點像羲之”。

還有那個“擦壁易書”的故事——王羲之酒後乘興提筆,在牆壁上寫了一首詩。待父親離開後,王獻之偷偷擦掉牆上原文,模仿父親的筆跡重新寫了一遍,自認為無人能分辨真假。結果王羲之回來後看到牆上的字,愣了很久,很不好意思地以為:是自己當時喝多了才寫得這麼糟糕……

以上兩個故事,好勝心強的兒子從未後來居上,而是成為書聖父親的光輝陪襯。只有第三個故事凸顯了他的天賦和專注:王獻之寫字時,王羲之偷偷走到兒子身後,突然伸手去抽他握的筆,沒成功,於是讚賞兒子有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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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炯作品

舒炯也和記者提到這個故事。他笑著說,很多人以為這說明王獻之寫字全神貫注,筆握得極牢。“這是個誤解,王獻之怎麼可能把手腕的力氣全都用來死死握住筆桿呢?這麼用力,手腕都僵了,如何靈活自如地轉動?”

他說,書法家執筆寫字,一如武林高手執刀劍,力道在似緊非緊之間,關鍵是全神貫注,思維凝聚,此時無論誰來試圖擾動,都能在電光火石之間作出反應。

因此,不是王獻之始終用力握筆,而是他在聚精會神的狀態下,以極快的速度瞬間發力,拽住了正被父親抽走的筆——如果這個傳說為真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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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寂寞的道路上,實踐陶淵明的某種理想

1979年,中國書法家協會還沒有成立,先搞了一個籌備委員會,準備以辦展覽的形式,在全國範圍內摸個底,瞭解一下各地的書法篆刻藝術發展狀況。這便有了1980年的首屆全國書法篆刻作品展。

籌備組最後選定了600多件優秀作品展出,舒炯當時23歲,是全國年齡最小的參展者。第二年展覽正式開幕前,北京師範大學教授、著名書法家啟功也帶著自己的研究生去看展覽。

啟功看到舒炯的字,線條爽朗遒勁,氣勢奔放,不覺讚道:“四川這位舒炯老先生的字,很不錯啊,他多大年紀了?”

當時陪在他身邊的一位研究生萬光治(後任四川師範大學文學院首任院長)也是成都人,並且恰好認識舒炯,他趕忙告訴老師:這幅字不是老先生寫的,這個年輕人才24歲。啟功驚歎之餘,贊舒炯為“書法神童”。年輕的舒炯從此在書法界嶄露頭角,成為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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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炯作品

書法家寫字,文字多取材於古代詩詞文章,反覆摹寫之餘,也對古典文學有更深入廣泛的瞭解。舒炯告訴紅星新聞記者,自己最喜歡的詩人是陶淵明。

“大多數人一提到陶淵明,就想到他的歸隱生活,他的桃花源。其實他也寫過不少很有氣勢的詩,比如‘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鏚,猛志固常在’這樣的。”舒炯說,“在陶淵明身上,既有文人的高雅氣質,也有貴族的驕傲精神,同時還有一種貼近自然的質樸純真,是很難得的。”

成都大學教授、美學博士王興國,從事書法創作與理論研究多年,他曾專門分析過舒炯1997年出版的《舒炯書法藝術》和2011年出版的《色相非相》。

王興國認為,舒炯40歲之前,書法風格厚重拙樸,結字奇險,章法考究;而在他50歲之後,筆意更加內斂,形式與章法上不像早期作品那般“耀眼”,線條更圓融柔和,格調愈加古雅,令人觀之神清氣爽,回味綿長。看似隨意的線條與結字,處處蘊含了作者非凡的筆墨駕馭功力和平淡天真、淳樸至極的心性與境界。

這份心性與境界,賦予舒炯的書法藝術令人見之忘俗的清雅氣質,這種氣質與陶淵明的詩意,也頗有相通之處。

由於欣賞門檻較高,書法藝術相較形式多元的繪畫而言,走的是一條更加寂寞的路。但真正有志於此的書法家們,多少都在實踐著陶淵明的某種理想——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紅星新聞記者|喬雪陽 圖據受訪者

編輯|段雪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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