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8.4:飛起來

《洪水》8.4:飛起來

Vincent van Gogh,Landscape with Dunes

譚么妹和肖家娃兒從巖口槽陡巖子上跳下來,所有站在謝大嬢家壩子上的人都看見了。

他們不敢相信是真的,他們之前議論了半天但從沒有想過會真的跳下來;他們都以為只是年輕人鬧鬧情緒而已;他們都以為弄個熱的天,爬到巖子上風一吹就會清醒大半;他們都以為那個喜歡花的譚么妹爬上去看見好多漂亮的合歡花就不想死了;他們都以為兩個年輕人還有路可走不必只選擇縱身一躍……

他們看見兩個人影子前後兩秒急速從那匹巖子上墜落,有一個似乎在空中還舞動過手腳,有一個一動不動只是墜落。

巖子上石縫處,紅色的合歡花遠遠看上去像一團淡紅色的雲,只是後來被墜落的他們打散,打散之後又輕飄飄蓋在他們身上。

謝大嬢家的壩子上,眾人在一陣驚叫後馬上開始有人哭泣,哭泣聲相互傳染,惹得壩子上看熱鬧的女人們大都哭起來。

男人們則面色沉重,稍後謝大叔說,“還爬得動坡的男人夥跟我走,去巖子底下幫忙。”幾乎所有男人都站出來,呼啦啦就往坡上爬。

剩下哭泣的女人們相互商量,哪個去坎底下跟譚家報信?哪個去安慰之前已經哭了半天的譚么妹的媽?哪個去譚家看找點哪樣事情來做?商量完畢,一群女人悉數離開謝家壩子往坡腳下走。

老街譚家大院,譚秉章幾乎同時得到了譚么妹跳巖子的訊息。他揹著手在院子裡來回走動,心裡充滿了歉疚和難受。

譚么妹的父親譚秉懷是他親叔伯兄長。么妹從小乖巧伶俐,比他最小的姑娘小兩歲,兩個女娃娃幾乎一起在譚家大院長大。

三年前譚秉章姑娘去昭通讀女子學校,喊譚么妹一起去,她去讀了兩天,說昭通冷得很又回了鹽津。回來就在家跟她母親學做女工,經常來譚秉章家跟他夫人學繡花、拉家常,一家人都喜歡這個姑娘,完全把她當自己的姑娘。

譚么妹喜歡肖家娃兒譚秉章知道,後來夫人去做譚么妹的工作,並沒有堅決反對他們倆人來往,只是說等肖家娃兒先跟著譚家做做生意賺點錢再說,沒想到那娃兒居然不願意,這才有了重新在普洱渡幫她找了新的人家,才有了兩個年輕人以跳巖子的方式來殊死反抗。

“硬是太憨了啊!”譚秉章在院子裡來來回回走,夫人在一邊不停抹眼淚。譚老爺子不知道是啥子事,坐在門檻邊的太師椅上一聲不響,時不時咳嗽兩聲,將譚秉章的情緒拉回來。

譚秉章轉了兩圈,譚老爺子閉目不語又開始咳嗽。譚秉章喊江開平趕緊把水拿過來,譚老爺子慢慢喝了兩口好像稍微好點。譚秉章喊江開平,“你趕緊跑一趟我大哥家,看能幫上點啥子忙。”

江開平馬上說,“好,東家,我馬上就去。”說完就進廚房跟另外兩個煮飯的安排好一天的生活就走了出來。臨出大門的時候,譚秉章又喊住他,“她才十幾歲的姑娘,有啥子忌諱你多提醒哈。”

江開平說,“好的東家,我知道了。”開啟門就往外面走。

夫人還在哭,譚秉章過來勸她,“么妹子看鬥聰明,其實憨得很啊。”

“哎,你不要太難過了,這都是她的命啊……你改天去看哈么妹子的媽,勸她想開點。”夫人輕輕點點頭,依然悄悄淌眼淚。

除了難過,譚秉章心急的還有一件事,那就是給老父親做壽。雖然譚么妹死得年輕,但始終是譚家的一件事,現在兩件事衝在一起好與不好,他要儘快找風水先生擺哈看。他跟夫人說了一聲,慢慢走到老父親身邊說,“爹,我出門辦點事,一哈就回來了。”說完喊了個家丁跟著他一起往外面走。

譚么妹為啥子喜歡肖娃兒?說喜歡就是喜歡似乎沒有理由,但硬要追根朔源,還是找得到端倪。

譚么妹滿18歲那一天,跟母親到老街趕場。那個趕場天恰好逢六熱鬧非凡,賣啥子呢都有。譚么妹和母親走走停停,一個趕場天買了好多東西。

等走到離四伯伯譚秉章家較近的一個市場時,看見地上擺鬥一大堆土陶碗。譚么妹蹲在地上挑來挑去挑了半天,挑到一個刻了山茶花的陶碗。陶碗上的山茶花實在刻得太好了,花瓣細膩生動,花朵嬌豔燦爛,一直挑碗的譚么妹都沒來得及跟賣陶碗的人說話。

碗挑好一抬頭,才發現賣陶碗的是一個秀秀氣氣的年輕人。沒想到在譚么妹蹲在地上挑陶碗的時候,這個年輕人也一直在看她。當譚么妹一抬頭跟他四目相對,倆人竟碰出了意想不到的火花。

譚么妹問陶碗多少錢?年輕人竟慌亂地說,“不要錢,不要錢……”

譚么妹不知道為啥子突然也紅了臉,她慌張地說了句,“那我不要了,”站起身就準備走。年輕人馬上跑到她面前,把她原先挑好的陶碗遞給她,“這個是我自己燒的,不值多少錢,喜歡就送你了……”

譚么妹竟然鬼使神差地接過了陶碗,就這樣開始了兩個年輕人莫名其妙的交集。

從市場回到四伯伯譚秉章家,伯孃看她一直手捧著一個陶碗,問她是不是跟“肖家攤子上買的?”因為老街賣陶土碗的只有一家,她才知道這個年輕人姓肖。

後來她裝作不在意有一句沒一句地問伯孃肖家的情況,慢慢了解個大概。

賣陶碗的應該是肖家大兒子,他母親一連生7個兒子,家裡非常貧窮。全家在老街最尾巴街上只蓋得起幾間茅草房,一家人靠燒陶碗過活。伯孃說,肖家那個大兒子聰明,畫得一手好畫,人也生得白淨,就是家頭太窮了,25歲還沒討到媳婦。

不知道為啥子,說起肖家大娃兒還沒有討媳婦,譚么妹莫名其妙臉紅了一哈,當時譚秉章夫人不可能看得出來,就是譚么妹的媽也絲毫沒有察覺。

肖家只在逢六的趕場天才支攤子出來賣陶碗,其餘時間都忙著在坡腳下燒陶做陶。譚么妹自從得到了這個陶碗,整天就捧著看來看去,好不容易十多天後等到了再逢六的趕場天,一大早她就催著母親下老街趕場。

她母親說,“咦,你還怪了,以前趕場喊你不去,嫌走不動難得走,咋個現在忙慌慌地要去趕。”說完後她走到壩子外面看,發現路上去趕場的人多了起來,又走回來跟堂屋前的譚么妹說,“你趕場要買啥子?上個趕場天買呢東西還沒有用完啊。”

譚么妹已經在收拾準備上路,她說,“我再去看哈有啥子東西賣,要去看了才認得嘛。”

譚么妹上頭3個哥哥全部結婚分家出去了,么姑娘是她母親的心頭肉一直陪在她身邊。只要不是啥子過分要求一般都會答應,更何況趕場天自己也可以到處走耍一哈。

果然又在同一個地方見到了賣陶碗的肖娃兒。

譚么妹好歹讀過幾年書,不是完全守舊的姑娘,她手上拿著幾角錢,跟母親打個招呼就繞到陶碗攤這邊。今天買陶碗的人多,她躲在對面一棵黃葛樹下偷看。越看越喜歡,越喜歡越心跳。

等來買陶碗的人少了,她又悄悄過來。

她剛走到攤子前肖娃兒就發現她,臉也是噌地一下紅了起來。譚么妹遞上手上的錢說,“上次沒有給你的。”

肖娃兒連忙說,“啥子哦,上次那個碗是我送你呢,咋個還要收錢?”並沒有去接。

譚么妹見肖娃兒執意不收,只好說,“那我再買一個,有沒有更好看一點的?”

肖娃兒說,“你等哈,”馬上轉過去在攤子後面搜半天。

這次他拿來的是一個喝水的陶杯子,比之前送的那個陶碗做工更細膩,更令譚么妹驚喜的是,這次杯子上竟然刻的是鴛鴦,兩隻鴛鴦栩栩如生纏繞在杯身上。

譚么妹一看更是喜歡,但又不得不表現出點矜持。她按住砰砰亂跳的心,嘴上說,“這個款式沒看鬥你拿出來賣哦。”

肖娃兒說,“這個是我試鬥做呢,不賣。”

譚么妹紅鬥臉小聲說,“那送給我不可惜了蠻?”

肖娃兒說,“咋個可惜哦,專門做來送你呢。”說完也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兩個年輕人就這樣靠土陶傳情相互有了些想法。那之後,譚么妹隔三岔五總要以趕場的藉口去老街,去了回來啥子都不買,就拿回來幾個花色不一樣的陶碗。她母親看了覺得奇怪,“這些碗做工弄個粗拿來做啥子?”

譚么妹說,“拿來看。”她媽把幾個陶碗拿過去仔細端詳,“用是用不成,不過蠻畫得還真呢好,燒得也不錯。”

譚么妹聽見心頭悄悄高興。

兩個年輕人靠趕場天陶土攤子上的短暫交流開始暗心情愫。直到半年後的一天,譚么妹的母親跟她說,她年紀不小了,家裡準備給她好好找個人家。

她馬上生氣地說,“媽,我不想嫁人!”她媽以為是她還不懂事就開導,“憨姑娘,女娃娃到了十七八歲都要嫁人。”

“我就不想嫁!”譚么妹賭氣。她父親譚秉懷在一邊說,“你看嘛,就是從小把她慣實了。”譚么妹心裡清楚,如果她說出喜歡賣陶碗的肖娃兒,家裡肯定嫌他家窮不同意,但自己又不願意嫁不喜歡的人。

第一次關於婚嫁的話題先匆匆結束,但後來這樣的話題一天比一天多,譚么妹決定去找肖娃兒。那個晚上,兩個年輕人繞過所有可疑的熟人悄悄來到關河邊互訴衷腸。

他們看著靜悄悄流淌的關河水發誓:生生死死要在一起!

又過了半年,家裡越催越急,譚么妹終於跟父母親攤牌,要跟老街的肖娃兒好。不出她所料,父母親得知譚么妹要好的人家就是老街最窮的燒陶土的肖家,差點氣得昏死過去。

父母親輪流苦口婆心說服她,譚么妹卻始終執迷不悟。

父母又請來最喜歡譚么妹的譚秉章夫人做工作,依舊沒有效果。後來長輩們又做了妥協,同意她跟肖娃兒好但先要學鬥跟譚家做生意,等自己賺了點錢再談婚論嫁。

譚么妹把話遞給肖娃兒,看似文弱的肖娃兒內心卻十分倔強,他希望么妹兒只是喜歡他這個人,而且他也不想跟斗譚家學做生意。

見肖娃兒一口回絕,譚家氣得吐血。

“更不能把姑娘往火坑頭送!”他們緊鑼密鼓地安排,再過兩天普洱渡門當戶對的那家人就要上門提親來了。那天晚上,譚么妹死活躲過父母親的看管,和肖娃兒在關河邊一坨大石頭下相聚。

兩個年輕人緊緊相擁,他們第一次感到了愛的絕望,感到了世俗門第的殘酷,但他們已經發誓生生死死要在一起,既然生不能在一起,那死就一定要死在一塊。

他們相擁著站在關河水邊,“就這樣抱鬥跳下去!”

“不,”譚么妹說,她小時候看見過淹死的人,她不想死後變成那個樣子。

她在黑暗中抬起頭望著眼前的愛人,“我一直想飛,想像一隻小鳥一樣飛起來。”譚么妹說完扭頭往背後巖口槽那邊的巖子上看,我們跳巖吧!至少死之前飛過一次。

他們相約天不亮就在巖口槽下相聚,她知道那巖子上面有野生的合歡花,她就想爬上去看看。肖娃兒同意了她的主張。那天晚上回家後么妹兒異常冷靜,她跟母親說,“媽,我想通了,就聽你們的話嫁個好人家。”

她母親聽姑娘這樣說喜極而泣,她過來抱住自己的姑娘,“乖啊,都是為你一輩子好啊!”譚么妹也緊緊抱住母親,第一次感受到了母親的心跳。

但是,當兩個兩個年輕人因為愛情決定去死,沒有誰阻止得了!

天不亮,肖娃兒已經等候在譚么妹家後院牆外。譚么妹在黑暗中穿上自己最喜歡的衣裳,她屏住呼吸往門外走,黑暗中還差點絆到一條板凳。

終於她開啟門走了出去,和等候已久的肖娃兒手拉手往坡上爬。他們摸黑爬到了巖口槽那匹巖子腳下,在那裡,他們第一次初嚐了禁果。現在他們已經合二為一變成了一個人了,但肉體的歡愉非但沒有動搖他們去死的決心,相反更讓他們決絕:如果生不在一起那死就更值得!

他們重新整理好了衣裳,開始慢慢往最陡的那匹巖子上爬。

那時天還沒有亮,坡上有風,微微吹過來時卻讓兩個年輕人一點沒有對死亡的畏懼,他們就像要去赴一場愛的盛宴。

天亮前的最後一陣風將譚么妹之前開啟的門吹得一陣響動,家裡的幫工第一個起床,看見院子門開啟,以為東家早起便沒有多管,只是悄悄把門關上。

譚秉懷起床後莫名感到心跳,他悄悄走到姑娘的廂房門口喊,“么妹么妹……”沒有聲音,他又返回房間把么妹媽喊醒,“你去看哈么妹在不在,我咋個大清早眼皮跳得兇。”

譚么妹的媽下床就去開姑娘的房間。喊沒有答應,一摸床上沒人,趕緊把煤油燈點上一看差點昏死過去。床上空無一人!

“遭了!姑娘跑了!”

當時還只想到這已經是最壞的結果時就已經大哭起來。

譚秉懷馬上吩咐人去老街找,肖家說娃兒也不在。他們又四處找人,天慢慢亮了,有人報信說看見巖口槽上面好像有兩個年輕人要跳巖。

譚秉懷又吩咐幾個人爬上去看。

等爬到巖子上,太陽出來,風就沒有了。還好,剛才還覺得有點冷,現在暖和多了。肖娃兒拉著譚么妹,一步步艱難地往巖子上爬。

他們一路踩著腳下的灌木,躲著帶刺的荊棘,腳被劃破了流出血也不管。

走到巖子前端一個地方,看見石縫縫處長出很多紅色的合歡花,譚么妹蹲下來摘,她很快摘了一大束,她拿在手上跟在肖娃兒背後往巖子尖尖上爬。

有時候她走不穩,一個踉蹌手上的花會摔落下來。岩石上凹凸不平,譚么妹踉蹌不斷。隨著他們走到哪裡,合歡花就落到哪裡。

已經快走到巖子尖尖上,突然聽到背後一陣喊,“么妹兒,么妹兒你站鬥哦!”

他們不知道的是,巖子下面已經有差不多一半住在坡上的人都在底下看他們,看他們到底何去何從?

譚么妹回頭看,發現是自家屋頭的幫工,她嚇得衝著肖娃兒大喊,“我們快點跑哦,他們來抓我們嘍。”兩個年輕人就拼命往巖子尖尖上爬,終於爬到最高處。

肖娃兒站在最前面,他回頭來拉譚么妹,沒想到腳踩滑下先落了下去。

譚么妹見狀大哭,背後的人馬上就要到譚么妹跟前,他們不停地喊,“么妹兒啊,么妹兒啊,不要跟斗跳哦……”

譚么妹低頭看了一眼已經落到半中腰的愛人,突然縱身一躍,突然,風大了起來,她努力在空中睜開眼睛,她感覺跳下來觸到了一片合歡花上面,因為滿眼都是紅色的細弱花瓣。

她還感覺到風從耳朵邊擦過。終於,像她想象的那樣飛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