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博士的玉路心史6：最古老的《西遊記》，透露出玉石之路的線索
山西之行的考察，葉舒憲先生給我指點的線索之一，就是觀察商周以及春秋戰國時期山西出土的玉器和青銅器，思考北方少數民族與中原地區的文化交流。他還提出了一個大膽的猜想，在西玉東輸的歷史中，少數民族人群充當了運輸中介。
在商代，山西南部處於商王朝“王畿千里”的管轄範圍，與商王朝的中心區域接壤。相傳商代始祖契的母族“有娀氏”，就曾經居住山西永濟一帶；中宗祖乙曾經遷都到運城河津市境內的“耿”；被高宗武丁拔舉為相的傅說則曾經在運城平陸縣一帶築城。然而，山西省的西部和北部一帶，卻存在著與商王朝若即若離、時戰時和的眾多“方國”，比如鬼方、土方、轡方、基方、先方等。
山西商代方國分佈圖
這樣的政治格局所帶來的文化互動影響，可以從博物館展出的文物中很清晰地看出來，比較典型的例子就是呂梁市石樓縣出土青銅器。石樓縣大致處於歷史記載中的鬼方地域，那裡出土的青銅器既有少數民族色彩，又有商文化的印記。
青銅鴞卣
石樓縣出土的鴞卣是商代典型的祭祀酒器，鴞卣非常可愛，尖尖的鳥喙，圓圓的眼睛，樣子呆萌有趣，特別像一隻憤怒的小鳥，雙鴞為蓋首，雙鴞作腹身，鼓腹羽翼紋，身下有四爪，形如兩鴞相背而立。鴞就是貓頭鷹，《詩經•商頌》有云：“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說的是商代的女祖先簡狄吞下了玄鳥生的蛋，然後就孕育了商代的先祖契。很多學者都在研究玄鳥是什麼鳥？有燕子說、鳳凰說，還有貓頭鷹說。葉舒憲先生專門著文論證，玄鳥最大的可能是貓頭鷹。人們崇拜貓頭鷹是因為它有特異的功能——它的眼睛能夠在夜間看得清楚。這出沒於黑夜的靈鳥，在殷商人眼裡是一種神聖動物。從目前殷墟考古出土的文物來看，貓頭鷹造型的青銅器和玉器都數量不少而且器型精美，從婦好墓出土的青銅鴞尊和玉鴞就是明證，央視的國家寶藏節目還專門推出了婦好鴞尊。
青銅龍形觥
另一件石樓縣出土的青銅酒器龍形觥就比較特別了。龍形觥通體呈龍形，前端為龍首，露齒昂翹，鼓目張角，腹部兩側在渦紋和雲紋的襯托中各有一隻栩栩如生的鼉龍和夔龍。鼉龍就是揚子鱷的古稱，我特地查了一下，古時揚子鱷活動區域不僅在長江流域，黃河流域也有。但這種鼉紋在青銅器上的首次也是唯一一次出現，商王朝青銅器還沒有出現過如此寫實的鱷魚紋飾。這讓我想到楊伯達先生曾經論證石峁可能是鬼方的一支族群，而石峁恰恰出土了揚子鱷的卜骨。更有意思的是，陶寺遺址也出土了蒙著揚子鱷皮的鼉鼓，也曾有學者論證陶寺遺址跟石峁遺址之間的各種聯絡。按理說，青銅器、卜骨、鼉鼓都是與祭祀有關的神聖器物，採用哪種動物紋飾肯定有本族群獨特的動物崇拜邏輯。那麼，這三者之間是否有聯絡呢？當然，一兩件器物的相似只能作為線索，這就是古史考證中孤證不立的法則，也許還需要等待更多的證據出現。
龍形觥上的鼉龍和夔龍紋飾
不過，石樓縣出土的鏤空環首刀、三凸鈕環首刀卻帶有北方民族草原文化的典型色彩，是遊牧民族隨身攜帶殺羊切肉的實用器。更為特別的是，石樓縣竟然出土了連殷墟王后婦好墓都不曾有的黃金耳飾和金帶，這可是超級土豪的事情。黃金最早出現在距今四千年前甘肅火燒溝四壩遺址，那是從西方黃金文化區域流傳過來的典型器物。如果要用不同族群的拜物教典型標誌作為文化分野的話，遊牧文化族群的拜物標誌是黃金崇拜，農耕文化族群的拜物標誌則是玉石崇拜。
鏤空環首刀、三凸鈕環首刀
中原農耕文化族群對玉石的崇拜，在西周達到了一個巔峰。在《逸周書》中記載，“凡武王俘商舊寶玉萬四千，佩玉億有八萬”，也就是說周武王打敗商紂王之後，所繳獲的商代寶玉是數以萬計的。《周禮•考工記》記載，周王室設有玉作，專門管理為王室雕琢玉器的奴隸——玉人，壟斷了玉器的製造。
黃金耳飾和金帶
周人對玉的崇拜與求索，還從一本被列為上古三大奇書之一的《穆天子傳》中透露出很多線索。在西晉年間（281年），汲郡人不凖盜掘了一座河南汲縣的戰國墓葬，卻為中國文化史做了一個大貢獻。從墓中出土一批竹簡，通稱“竹書紀年”，其中有《穆天子傳》﹑《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後合併為《穆天子傳》。
上古奇書《穆天子傳》
這本書堪稱中國最早的《西遊記》，記敘了周穆王駕八駿西巡天下，行程三萬五千裡的經歷。周穆王的周遊路線從宗周北渡黃河，翻越太行山，涉過滹沱河，步出雁門，過賀蘭山，經祁連山，一路向西到達崑崙山，執白圭玄璧拜謁西王母，兩人對歌吟詩，似乎十分曖昧。根據《穆天子傳》的描述，穆天子沿途與各民族頻繁往來互贈禮物，珠澤人“獻白玉石……食馬三百，牛羊二千”，穆天子賜“黃金環三五，朱帶貝飾三十，工布之四”等，從中可以看出，穆天子不斷從各民族那裡收納玉石，饋贈對方的都是玉石以外的其他財寶。這是一種典型的神話敘事，然而用神話歷史的視角來看，神話是歷史的變形記，看似誇大的歷史故事背後往往隱含著人類的歷史心性和文化邏輯。從書中頻頻提到各類玉石來看，周穆王的西巡之旅絕不是為了遇見美女，而是意在那對於國家政權合法性來說萬分重要的戰略物資——玉石。其實在《山海經》的描述中，西王母“豹尾虎齒而善嘯”，很可能就是掌控了玉石資源的少數民族部落女酋長。
《山海經》中描述的西王母（網路圖片，如侵立刪）
如果要畫一幅全國玉器出土地圖的話，山西出土的玉器確實數量不少，而山西玉器暴增的時段恰恰是西周之後。葉舒憲先生結合《穆天子傳》做出的推測是：至晚從穆天子西巡開始，崑崙山地區的玉石就是由西邊的少數民族開採和販運的，這條三千多年的玉石之路，正好就是從山西的雁門關進入中原的。山西作為玉石輸入的重要關卡，也許近水樓臺先得月就是常理之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