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上孤峰頂 鳳鳴聽煮茶

直上孤峰頂 鳳鳴聽煮茶

作者 景迪雲

這幾日,忽然想起鳳鳴山。

記得十幾年前去過的。印象深刻的是,一條細細的瀑布和一根巨大虯曲的老藤。

瀑布從兩邊山崖夾成的狹窄的空隙中飛瀉而下,濺擊的聲音緊張而歡悅,似乎聽得出它心跳的激動。兩邊山崖彷彿一直在努力向對方靠攏,卻被三塊不知從何而來的石頭生生地阻止,只差了一米多的距離。我們不妨開啟腦洞,想象還原那一刻的情景:鳳鳴山體遭遇一次突變,石頭群分崩離析,小石塊則如導彈般亂飛於空中。而這兩塊山崖也在崩移中漸漸滑向對方,在將要碰撞的前一秒,或許是萬萬分之一秒,三塊石頭恰好同時飛入,啪啪啪連聲擊響,正好嵌停于山崖的頂端位置。如果快一點,石頭直落地面;而慢一點,則山崖撞合,它們將無法進入。上天神機妙算,緣分剛好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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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泓水,也在山體突變中被改變了原有的方向。它不知所措,慌不擇路。當它來到這一處空隙,跳與不跳,想來也是別無選擇。它只能奮身一躍,執行命運安排的程式。它緊張地飛瀉,大聲地嘶叫著,並試圖努力飛出美麗的花朵,不能改變命運,但不能錯過快樂。

這三塊飛石也該是來執行使命的吧,為了那一泓水的前行。它們共同構築的懸石飛瀑,成為了大地上無量微末的景觀之一。而對於鳳鳴山,它們便是核心的美,美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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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巨大的老藤呢,大到匪夷所思。飛瀑跌下來的水,自然得繼續尋找出口,往地勢低的方向奔騰。千萬年水流切割,自然形成溪流。不知何時,一株藤蔓植物破土發芽,迅速成長。根鬚深深地扎入石縫,向地下延伸;主幹和枝丫則奮力向上、向四周伸展,恣肆而任性。它越過溪流,攀向對面的山崖,漸漸的,年深月久,幾乎覆蓋了懸石飛瀑右側的山崖。滿目的蒼翠啊,都是它的生氣,蓬蓬勃勃。老藤根部的枝條有成人大腿一般粗壯,人手夠得著的部位,終被好奇的人類撫摸,因此變得光滑潤澤,彷彿古董表面的包漿。到此一刻,我也不能免俗,自然也是一番撫摸,樹皮原本的粗糙確實被改造得光滑可親,體驗感十分舒爽,尤其是在夏天的高熱裡,老藤的清涼會令人神志驚醒的。

直上孤峰頂 鳳鳴聽煮茶

常青油麻藤的花

十幾年以後的此刻,我碼下這些文字的時候,飛瀑水花的冰涼和老藤的清涼感覺依然從身體深處浮冒上來。如此的奇異,是在提醒我再去看看它們嗎?但這次突然想起鳳鳴山,只是想去山上喝一杯茶。

這個念頭來得奇怪,卻也不奇怪。凡事有因,這因嘛,是去年春末夏初時節開始,經常往上虞的老縣城豐惠方向走動。這豐惠,是往虞南的初始位置,與我的生長地虞北崧廈有明顯的不同。虞北,幾乎是一馬平川,直達海塗。從家門口往東方瞭望,可以見到一座饅頭形的夏蓋山,孤零零地矗立著,坐在小板凳上,摘著毛豆,瞭一眼那山,會想象著山的東面,該是浩渺的大海吧。虞北平原盛產水稻、棉花、小麥和毛豆,以及青草等等,還有一條條小河平靜地流淌著。目光所及,都是平的。而進入豐惠,便有山巒起伏,有綠樹成片,彷彿海浪一般的壯觀。有小溪在山的皺褶裡奔突,發出歡快的笑聲。山路是彎彎繞的,或上或下,入目便有風景,驚喜連綿不斷。山上多林木,果子也多,梅花、櫻花、梨花、桃花,櫻桃、青梅、楊梅、桃子、梨子等等,在不同的季節次第呈現,如此不小的反差,自然引人產生探究的慾望。感覺走入任何一條山路,應該都會有風景等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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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有幾次,做完行程該做的事,還有些時間,便隨意選擇一條路,或選擇一個景點和地名,開啟導航,尋覓而去。

單是遊覽,慢慢地也感覺單調。山路走累了,或看到好景緻,最想的便是一杯茶。歇息,欣賞,茶都是最稱心而日常的相伴。一瓶礦泉水,足以表面解渴;但茶,不僅是深度解渴,更有心情上的撫慰,情致充分,在審美上同樣是山行過程中更為別緻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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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石飛瀑形成的山溪曲曲折折地往山下奔流,在一個稍稍開闊處,積成一個小潭,一塊稍大的岩石上築有一座鳳來亭,還記得有一座單孔的石拱橋和一座平板橋跨溪建立於水潭兩端,以供遊覽者進出亭子,這該是一個極佳的煮泉品茗觀溪歇息的處所。但一般的亭子,可能有可坐的平板座,考究的或許還有美人靠,而幾乎少有桌子的,比如石桌。鳳來亭裡有沒有石桌的設施,我是沒有印象了,沒有桌子之類的設施,於展布茶席、煮泉瀹茗確乎有許多不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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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總是可以想出其他辦法的吧。

為求證記憶是否確實,不免查閱一番資料,掉個書袋。記得多年前家鄉朋友曾送我一套明萬曆年間的《新修上虞縣誌》,原樣影印的,用的是仿宣紙。書櫥裡一放目,果然在焉。即刻翻到輿地志,說:“自車郎山溯流,屈曲而入,曰鳳鳴山。昔有仙女跨鸞作鳳鳴至山。”後人據此命名此山,並造鳳來亭。亭的上方有“神龍穴”,源自南宋高宗時上虞知縣陳炳的詩句“巨靈怒觸不周折,驚崖飛墮空中裂。半夜霹靂倒星河,定知下有神龍穴”,似乎更多文學想象的成分。另有一篇馬萬程寫的遊記,描述他們效仿王謝蘭亭雅集吟詩作序的賞心樂事,對飛瀑、仙女洞、鳳鳴溪、神龍穴等景色一一道來,樂水樂山之狀,充溢字裡行間。他人文章,點到為止。喜歡神龍、仙女、鸞鳳之屬神奇瑰幻之物,本是國人的千古愛好,聞而樂,樂而傳,不在乎信與不信,卻都有一份欣喜歡樂,與山溪的嘩嘩聲同聲相和。

鳳鳴山的聲名遠播,仰仗於仙女之外,還有在山上築爐煉丹的魏伯陽。他借把“大易”“黃老”“爐火”三家理論,參會契合,撰《周易參同契》三篇,自成一個道家理論體系,被後世尊為“萬古丹經王”。仙丹是否煉成、是否有效已經無法查考,他煉丹的經歷和周易理論,不經意間初窺了化學之堂奧,被視為我國現代化學之濫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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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名人,後人能瞭解其專業的寥寥可數,更多津津樂道的是其軼事以及與生活日常相關的事物。魏伯陽也沒有讓我們失望。他不可能一天到晚煉丹,也總有友人來訪的,深山裡最能拿得出手招待的無非是山貨——茶、酒、梅,品茶喝酒觀梅。鳳鳴山種植梅花該是有淵源的,明朝詩人黃宗羲就有詩句“古虞十里城南路,柳綻梅開到鳳鳴”,便是佐證了。聯想到如今上虞坊間流行青梅酒,莫非可追溯到魏伯陽的身上——既有梅林,便有青梅,不亦宜乎。

在馬萬程的遊記裡,提到“山僧進新茶,啜之神奇倍清”,這大概是傳說中的“鳳鳴茶”吧。曾聽友人無意提到鳳鳴山上是有一片野茶的。早在漢代,上虞境內確乎有一種“大茗”的野生茶樹的;唐朝時生產已經有些規模,陸羽在《茶經》說浙東茶葉“以越州上”;明朝萬曆新修的縣誌裡,也明確有“鳳鳴茶”“鵓鴣巖茶”的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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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那位黃宗羲,來游上虞鳳鳴山,正是春茶採製的時節,親眼所見一片茶葉的艱苦來路,即賦《制新茶》詩:“簷溜松風方掃盡,輕陰正是採茶天。相邀直上孤峰頂,出市俱爭穀雨前。兩筥東西分梗葉,一燈兒女共團圓。炒青已到更闌後,猶試新烹瀑布泉。”茶農的歡喜、興奮和勤勞、艱苦相交織的情景浮逸而出。黃宗羲主張民為上,家國為上,君為下,這樣的民本民主思想,來源於對民間社會真切感受和腳踏實地的調查,在這首茶詩裡同樣體現出這種思維。

如此,我凌空而來的去鳳鳴山上喝一杯茶的想法,便不再是虛無縹緲的了。剩下的就是準備茶具和心情,隨緣定時,以了其願矣。

直上孤峰頂 鳳鳴聽煮茶

“仙姑仙姑生何年,何年得道能成仙。我聞有仙山則名,姑今安在山依然。”詩人們喜歡這樣發問的。我今不問仙,且攜茶去,聽奇怪飛瀑,看三萬頃的白雲,演幻千萬年的傳奇。

相邀直上孤峰頂,佳興既起,誰可與遊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