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促織》大起大落的故事情節,對封建王權嚴酷的無情揭露

日將暮是什麼意思

雄渾的萬里長城沿著北國綿延萬里,起伏不定的山巒迂迴曲折地延伸,時而躍上峰顛,時而沉下山腰,形成了宛轉逶迤的壯麗景觀,從而吸引了成千上萬的遊人。如果它是一道平直的長牆,也可能會成為世界奇觀,但它絕不會對人們以美的誘引,不會給人以無窮的美的情趣。

寫小說也是如此。如果作者編織的情節如同長城那樣逶迤起伏,做到大起大落,時緊時鬆,有時如急流險灘,有時如平靜的水面;有時似高聳入雲的山峰,有時似跌落的峽谷它所塑造的人物的命運旦夕驟變,時而有如升上天堂,時而有如墮入地獄;時而狂喜,時而悲慟;那麼這個作品必能緊緊攫住讀者心理,讀者就會隨著故事情節的展開而回環激盪,或戰慄恐懼,或焦躁煩惱;或歡悅狂舞,或默然沉思。

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中《促織》篇就是這樣的作品:小說敘寫成名一家在徵繳促織事件中的悲歡離合,作者從生活出發,提煉出三個大起大落的情節,展示了成名一家的悲慘命運。

《聊齋·促織》大起大落的故事情節,對封建王權嚴酷的無情揭露

第一個大起大落是成名因完不成徵交“促織”任務屢遭鞭打,“惟思自盡”。

成名被迫充當里正,就被裹挾到皇帝徵收促織,吏役趁機盤剝百姓的漩渦中去。他為人善良,安分守己,不願坑害百姓,便自己去搜尋促織,因找不到合格促織上繳,慘遭鞭笞,只想一死了之。故事至此,初作曲折,作者用以小見大手法,一開始就把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小蟲“促織”卻能把成名置於死地,顯示出它具有震顫人心的力量,這就把故事的發生安放到廣闊的社會背景中,使它具有豐富的社會內涵。

第二個大起大落是正當成名“惟想自盡”之際,成名妻子去求巫問卜,討來一張巫圖,成名按圖搜尋,捉到壯健促織,旋即被兒子撲死,子懼而投井,成家再陷絕境。

在這一節裡,作者在大波瀾中套寫幾個微波細浪,使讀者在驚心動魄的同時,也能領略到生活的複雜豐富和微妙之處。

一是成名妻詣巫問卜的插曲,生動地記述了當時民間習俗以舒緩緊張氣氛,並以此為紐帶,使情節向按圖捕捉促織過渡;

二寫成名按圖捕捉促織的經過,其間渲染捕捉促織的艱難,捕獲促織的喜悅:成名在蒿萊中“似尋針芥”般搜尋,“心目耳力俱窮”也找不到促織蹤影,但仍“冥搜未已”,直到在棘根處才發現一蟲,猛撲而沒,藏入石穴中,然後撥以尖草,灌之以水,兒經周折,方能捉到。

《聊齋·促織》大起大落的故事情節,對封建王權嚴酷的無情揭露

由這隻促織是按照巫圖之暗示,搜尋中又得到癩頭蟆之導引而擁獲的,顯得很不尋常。加上它長相異常,“巨身修尾,青項金翅”,更是不同凡響,所以成名大喜過望,為後來失去促織而致茅舍無煙的高峰安下伏筆。

三寫成名九歲的兒子天真好奇、揭盆偷看,被促織逃脫,急撲致死,這無異晴天霹靂,成名妻嚇得面色灰死,成子覺察闖了大禍,懼而投井,成家再陷絕境。

情節發展出人意外,洪峰突起,險象復出。一個尚處在只知嬉戲年齡的兒童,竟能意識到撲死促織的嚴重後果因而自盡,由此可以想見大人所遭受的摧殘和痛苦了。

這個情節具有千鈞分量,從中可以窺見在封建社會里勞動人民悲劇之不可避免.它具有很高的藝術概括力。

成子復甦,門外蟲鳴,成名再獲促織,最後受到最高獎賞,是第三個大起大落。

正當成名夫婦悲慟欲絕之際,作者展開想象的翅膀,虛構出一個在現實世界中不可能出現的幻境,即成子半夜復甦,繼而聽到門外蟲鳴,喜而捕之,使成名絕處逢生。然而,成名雖捉到促織,但其貌不揚,是否合格,能否把他一家從絕境中救出尚屬未知之數。

《聊齋·促織》大起大落的故事情節,對封建王權嚴酷的無情揭露

作者很巧妙地在這裡插入一段成名與村中少年好事者比鬥促織的場面:

先寫成名看到少年的促織“龐然修偉”,不覺“自增慚作“。開始比鬥時,成名的促織又伏地不動,“蠢若術雞”。被一再撩撥,仍一動不動,使少年一笑再笑三笑,成名尷尬得幾乎無地自容。直到又屢屢撩之以後,它才暴怒躍起,直咬敵方脖子,顯露神威,使少年大駭,忙令休止。繼而寫它獲勝後“翹然長鳴,似報主知”,險些被公雞啄中,它卻憑著自己的機智靈活,又制服了公雞,顯示它具有神異的本領。

這段插曲寫得有聲有色,異彩紛呈,微波迭起。表面上看它似與情節發展無關,實際上卻是必不可少的過渡。為後來獻給皇帝后健鬥善舞獲得獎賞和成子精神復甦說出此促織系他靈魂幻化作伏筆

成子魂化促織的藝術奇想,是作者有意識地超越現實生活常軌,運用變形手法,把人幻化成促織,並賦它以神奇的力量,所向披靡,終於把成名從絕境中救出。

這一藝術構思使人想起卡夫卡的《變形記》,一個普通的推銷員格里高爾由於超負荷的勞累,疲於奔命,精神負擔沉重,在一個早上醒來,突然發現自己變成了大甲蟲,不能起床,不會走路,不能上班,使母親被嚇昏,遭父親毒打,妹妹謾罵,成了家庭的累贅,最後在傷病和痛苦中慘然死去。

《聊齋·促織》大起大落的故事情節,對封建王權嚴酷的無情揭露

《促織》與《變形記》雖然寓意不同,但人物的精神狀態及作品的表現手法都有相似相通之處。卡夫卡透過格里高爾變形甲蟲,批判了資本主義社會中冷冰冰的家庭關係,揭露資本家的殘酷,寫出資本主義社會小人物的悲劇。早於《變形記》幾百年的《促織》則透過成子靈魂出竅幻化成促織,揭露封建統治者的荒淫與殘酷,揭示了在封建社會里勞動人民身心遭受嚴重摧殘,就是死了,靈魂也不能解脫的悲苦,它比之《變形記》含意更為深沉。

《促織》以“促織”作為藝術構思的中心,圍繞官徵促織,捕捉促織、撲死促織、魂化促織、比鬥促織,進貢促織等事件結構情節,描寫成名一家為一隻小小促織而身受“追比”,屢遭毒打,逼得孩子投井,魂化小蟲,險些喪命的悲慘遭遇,揭露與抨擊了封建統治的黑暗與殘酷,這與十九世紀法國現實主義作家莫泊桑的小說《項鍊》有異曲同工之妙。

《項鍊》寫

故事講述了小公務員的妻子瑪蒂爾德

愛慕虛榮,由此引出借項鍊、失項鍊、賠項鍊的一連串事件,害得她夫婦二人含辛茹苦奮鬥十年才還清為此欠下的債款,最後人老心灰,連心情也改變了的悲劇。

兩篇小說的思想內容及其意義大不相同,一個純粹是出於小資產階級的虛榮心而導致的個人悲劇,一個則是由於封建統治者的荒淫與享樂而肆意摧殘人民造成的社會悲劇。但在結構上都是以一物之得失作為構思的核心、矛盾衝突的焦點,情節的貫串線。一個事事與項鍊相關,一個無一事不與促織相聯,最後都造成嚴重後果,從而突出人物的命運遭際和思想主題,簡煉嚴密、精巧,富於匠心。

《聊齋·促織》大起大落的故事情節,對封建王權嚴酷的無情揭露

在現實生活裡,促織本是人的玩物。但在這篇小說裡,人和促織的關係竟然顛倒過來了。人成了一隻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的可憐蟲,似乎成了促織的玩物,人的命運似乎也被促織所操縱,對於成名一家,難道不象是由著促織任意往宰的麼?人和促織都異化了,在人看來,促織似乎變成了一尊神,具有神的意志和力量,威嚴可怖。

人,為了生存,為了免遭厄運,甘願去做那樣一隻小小的促織不是嗎?成為一縷精魂所幻化的健鬥善舞的促織,實際上是可憐的孩子為使家庭免遭滅門之災的強烈意識所創造出來的一個心靈幻影。因為在那樣一個黑暗的社會里,牽在皇帝手中的一隻促織就可以致一家人於死地,成子也只有異化為促織,父母才能獲救從成子異化為促織的情節裡,我們看到了封建王權的嚴酷,看到了廣大勞動者在那個時代裡的不可避免的悲劇。這也許是作者蒲松齡所要表達的深層含義吧。

《促織》原文:

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歲徵民間。此物故非西產;有華陰令欲媚上官,以一頭進,試使鬥而才,因責常供。令以責之里正。市中游俠兒得佳者籠養之,昂其直,居為奇貨。里胥猾黠,假此科斂丁口,每責一頭,輒傾數家之產。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業,久不售。為人迂訥,遂為猾胥報充里正役,百計營謀不能脫。不終歲,薄產累盡。會徵促織,成不敢斂戶口,而又無所賠償,憂悶欲死。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覓,冀有萬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歸,提竹筒絲籠,於敗堵叢草處,探石發穴,靡計不施,迄無濟。即捕得三兩頭,又劣弱不中於款。宰嚴限追比,旬餘,杖至百,兩股間膿血流離,並蟲亦不能行捉矣。轉側床頭,惟思自盡。

時村中來一駝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資詣問。見紅女白婆,填塞門戶。入其舍,則密室垂簾,簾外設香幾。問者爇香於鼎,再拜。巫從旁望空代祝,唇吻翕闢,不知何詞。各各竦立以聽。少間,簾內擲一紙出,即道人意中事,無毫髮爽。成妻納錢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頃,簾動,片紙拋落。拾視之,非字而畫:中繪殿閣,類蘭若。後小山下,怪石亂臥,針針叢棘,青麻頭伏焉。旁一蟆,若將跳舞。展玩不可曉。然睹促織,隱中胸懷。折藏之,歸以示成。

成反覆自念,得無教我獵蟲所耶?細瞻景狀,與村東大佛閣真逼似。乃強起扶杖,執圖詣寺後,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見蹲石鱗鱗,儼然類畫。遂於蒿萊中側聽徐行,似尋針芥。而心目耳力俱窮,絕無蹤響。冥搜未已,一癩頭蟆猝然躍去。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間。躡跡披求,見有蟲伏棘根。遽撲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狀極俊健。逐而得之。審視,巨身修尾,青項金翅。大喜,籠歸,舉家慶賀,雖連城拱璧不啻也。上於盆而養之,蟹白慄黃,備極護愛,留待限期,以塞官責。

成有子九歲,窺父不在,竊發盆。蟲躍擲徑出,迅不可捉。及撲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須就斃。兒懼,啼告母。母聞之,面色灰死,大驚曰:“業根,死期至矣!而翁歸,自與汝復算耳!”兒涕而出。

未幾,成歸,聞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兒,兒渺然不知所往。既得其屍於井,因而化怒為悲,搶呼欲絕。夫妻向隅,茅舍無煙,相對默然,不復聊賴。日將暮,取兒藁葬。近撫之,氣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復甦。夫妻心稍慰,但蟋蟀籠虛,顧之則氣斷聲吞,亦不敢復究兒。自昏達曙,目不交睫。東曦既駕,僵臥長愁。忽聞門外蟲鳴,驚起覘視,蟲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鳴輒躍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虛若無物;手裁舉,則又超忽而躍。急趨之,折過牆隅,迷其所在。徘徊四顧,見蟲伏壁上。審諦之,短小,黑赤色,頓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彷徨瞻顧,尋所逐者。壁上小蟲忽躍落襟袖間,視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長脛,意似良。喜而收之。將獻公堂,惴惴恐不當意,思試之鬥以覘之。

村中少年好事者馴養一蟲,自名“蟹殼青”,日與子弟角,無不勝。欲居之以為利,而高其直,亦無售者。徑造廬訪成,視成所蓄,掩口胡盧而笑。因出己蟲,納比籠中。成視之,龐然修偉,自增慚怍,不敢與較。少年固強之。顧念蓄劣物終無所用,不如拼博一笑,因合納鬥盆。小蟲伏不動,蠢若木雞。少年又大笑。試以豬鬣毛撩撥蟲須,仍不動。少年又笑。屢撩之,蟲暴怒,直奔,遂相騰擊,振奮作聲。俄見小蟲躍起,張尾伸須,直齕敵領。少年大駭,急解令休止。蟲翹然矜鳴,似報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雞瞥來,徑進以啄。成駭立愕呼,幸啄不中,蟲躍去尺有咫。雞健進,逐逼之,蟲已在爪下矣。成倉猝莫知所救,頓足失色。旋見雞伸頸擺撲,臨視,則蟲集冠上,力叮不釋。成益驚喜,掇置籠中。

翼日進宰,宰見其小,怒訶成。成述其異,宰不信。試與他蟲鬥,蟲盡靡。又試之雞,果如成言。乃賞成,獻諸撫軍。撫軍大悅,以金籠進上,細疏其能。既入宮中,舉天下所貢蝴蝶、螳螂、油利撻、青絲額一切異狀遍試之,無出其右者。每聞琴瑟之聲,則應節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悅,詔賜撫臣名馬衣緞。撫軍不忘所自,無何,宰以卓異聞,宰悅,免成役。又囑學使俾入邑庠。後歲餘,成子精神復舊,自言身化促織,輕捷善鬥,今始蘇耳。撫軍亦厚賚成。不數歲,田百頃,樓閣萬椽,牛羊蹄躈各千計;一出門,裘馬過世家焉。

異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過此已忘;而奉行者即為定例。加以官貪吏虐,民日貼婦賣兒,更無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獨是成氏子以蠹貧,以促織富,裘馬揚揚。當其為里正、受撲責時,豈意其至此哉?天將以酬長厚者,遂使撫臣、令尹,並受促織恩蔭。聞之:一人飛昇,仙及雞犬。信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