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新問舊 戀戀香港

尋新問舊 戀戀香港

時不時地,我會想起香港,這個離開我的“下一站” 名單很久的城市。前段時間還總能看到關於香港的新聞:遊客數量減少了多少、奢侈品大牌關掉中環旗艦店……

老港食

小的時候,因父親工作的關係,經常香港、內地兩邊跑,記得每次離開,最記掛的是三種食品: 魚蛋、牛雜和牛腩面。

香港有三大區域——香港、九龍、新界,我那時住在新界,而且特別靠北,就是今天水貨客特別多的那個地方——上水和粉嶺附近。家的樓下有個“墟”——那個時候菜市場都叫“某某墟”, 比如大埔墟——墟就是集市的意思,那個墟里有一家無名小店,店裡的魚蛋非常美味。牛雜則是在每天黃昏下班時間才有,就在街上賣。那時賣牛雜都有個砧板,從滷汁裡把肉撈出來後,直接用刀砍或用剪刀剪。每次我一聽見剪刀的聲音,就知道開始賣牛雜了。

這些都是我最掛念的香港美食,或許說美食都太過嚴重,它們就是平民食物——就像我從來不把家鄉北京的炸醬麵叫美食,因為在我心裡它做得好吃是應該的。我記憶中的老香港,不需要看旅遊攻略,特意到跑馬地去吃一碗魚蛋粉——那是很荒謬的事情,這些平民食物都是香港老百姓平時吃的東西,只要按照規矩去做,怎麼也不會難吃。每個區域、每條街都有好吃的店,沒有哪一家是“全香港最好”的。就像如果你問我哪家是最好的茶餐廳,我一定告訴你,就是我家樓下那家,方便,常去。

不過現在這些東西都不容易找到了。今天香港的很多茶餐廳跟很多香港的平民食物一樣,都做壞了,做糟了,無一可去。新界不像港島那邊租金漲得那麼厲害,但是原料價格上漲、薪水提高,那麼茶餐廳一定會削減食材的成本, 一個叉燒飯也要五十幾塊了。

要說沒怎麼變化的餐廳,鴻星酒樓算是一家。鴻星酒樓位於尖沙咀彌敦道的華源大廈3層,曾是周潤發最愛的酒樓,賣地道的香港茶點,食材和做法都是頂級的。唯一的不同是,服務員不再會第一時間拿點心單給你,而是態度很好地用普通話推薦鮑魚等高檔海鮮。說到鴻星酒樓的海鮮,我最愛那裡的黃油蟹。每年春夏交接的時候,父親都會帶我去吃黃油蟹,這是香港特有的一種半鹹水生長的螃蟹,生活在入海口的灘塗裡,每年那個時候都是“一殼的黃油”。現在只有上點歲數的人才懂。吃黃油蟹的時節一到,鴻星酒樓就會把一位已經退休的老師傅請回來,料理黃油蟹,做法其實很簡單,就是蒸,不過火候相當重要。吃黃油蟹現在更像是某種懷舊儀式,老師傅會站在餐廳最顯眼的地方,現場為你選活蟹,蒸好,然後一切為二端上桌來,整個斷面只看得到亮澄澄的蟹黃。

不變的,還有九龍東鐵尖東站的鄧麗君咖啡。咖啡店位於新世界中心對面,門臉小得很容易錯過,進門就是一大幅鄧麗君的海報,牆上掛滿鄧麗君的照片,店裡放著鄧麗君的MV。店員都是早該退休的年齡了,服務風格也是幾十年前的樣子——有點像上世紀80年代內地的國營餐廳。還有那款粉色的想不起名字的甜品,味道一點也沒變。

老港景

時隔多年,整個香港看上去好像還是那個樣子,一到夜裡燈火通明,但仔細看的話,一座座樓又早就不是以前的樣子了。就像蟻窩,隔遠看密密麻麻感覺沒怎麼變,但是裡面的通道不停在開挖,不停在變。比如以前的中環絕對比現在漂亮,不過九七回歸之前早就都拆掉了,當時香港人都覺得為什麼不拆呢?拆了蓋新的大樓能賺更多錢啊。今天,香港人,特別是在這裡生在這裡長的年輕人,開始覺得,有些東西不應該這麼變下去了,應該要儲存要發揚。他們已經到了所謂的“後物質”時代,他們更看重自己跟一個空間的感情、記憶,這是上一代所不能理解的。其實內地也有這樣的情況發生,比如廣州,現在出來反對拆老建築的也大多都是年輕人,他們也會用社交媒體來說話。以前的香港,當本地人比例相當小的時候,談什麼本地文化和記憶呢?大家都是借來的空間、借來的時間,就像逃難來的一樣,那時的香港人沒有根,可現在的年輕人根就在香港,他們沒有地方可去了,所以會更焦慮一些。

而且,現在的遊客對香港相當熟悉,比如香港人喜歡去大嶼山那邊露營,現在也有很多遊客在那裡露營。不過,還有個地方遊客沒有發現——那裡叫做道風山,20世紀初的時候,從內地過來一些傳教士,他們想把基督教本土化,所以一直在參考中國的傳統宗教,試圖學習利瑪竇的傳教方式,借用本土宗教的外殼去傳教。他們學了佛教的園林觀念,就在道風山上建了一處園林,叫“基督教山林”,裡面的建築全部是中國式建築,有門牌,有山門,但核心全是基督教。那是一個老香港的旅遊勝地,要說它很漂亮不見得,但是大家覺得很奇特,它有獨特的歷史和故事,雖然只有100年的歷史,跟內地很多古蹟比算不上什麼,但在香港人心裡卻倍感珍惜。

重慶大廈(九龍尖沙咀彌敦道36-44號)這麼多年也是一點沒變。這裡依然是印度人和非洲人聚集的地方,裡面有各種印度小吃攤和餐館(當然還有那些小旅館)。不過小時候讓我為之瘋狂的小商品的款式和價格已經完全沒吸引力了。10個香港人裡可能有9個不願意去重慶大廈,但對於遊客和外國人來說,到裡面轉轉還蠻有意思,能夠看到幾十年前的老香港。

我最喜歡的一個地方並不是景點,是筲箕灣電車總站——老式電車竟然還在運營,而且到現在仍然是香港最便宜的交通工具。從這裡搭到西環只要2塊港幣,站不多,從西環到北角,跑馬地,然後上環,中環。老式電車很適合作為旅遊交通工具,比旅遊巴士便宜太多,而且經過很多本地人的生活區。不過老電車沒有空調,所以如果天太熱的時候坐記得帶把扇子。

老港人

有些地方也透過改建保留了下來。我的老友David Lo的工作室在INNOCENTRE創新中心,就像鴨脷洲那邊一樣,都是曾經的老工廠改造而成的。David是一位成功的設計師,他工作室的鄰居是導演徐克和老一代設計師靳埭強。像靳埭強、陳幼堅這樣的香港著名設計師,如今還活躍在設計領域。

但是事實上,“接力棒”早已交到David這樣的40多歲的中青年設計師手中。前幾年,David就經過推選,成為香港設計師協會的主 席。

David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接受的是傳統“英式”教育,中學讀的是著名的男子中學——拔萃男書院(Diocesan Boys‘ School)。這間學校由基督教香港聖公會東九龍教區設辦,成立於1869年,位於九龍何文田亞皆老街,不少香港官、商、文化名人畢業於此。學校到現在還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建築風格,不過已不對外開放。

中學畢業後,David去了美國學習設計,畢業後選擇回港,之後就一直沒有離開。回來後,David感覺很多熟悉的東西都在消失,但是又有很多新鮮的東西冒了出來。每天上班的路上,他會經過一家小小的店面,店裡賣的就是普通的手編竹籃子。這家店已經有四五十年了,雖然很少進去,但是他每次開車經過能從駕駛座上看到它,便很開心。2014年夏天的某一天,他突然發現這家店關門了,雖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仍然讓他十分悵惘。對他來說,那些少年時的記憶珍貴無比。於是,他開始收集香港的老物件和老記憶。

David本人喜歡收集老傢俱和擺設,比如雕刻著西洋花紋的中式紅木圈椅和印著中國水彩畫的英式紅茶茶具,他覺得這些東西最能代表他心中兒時的香港氣質——中西交融。“還是那個年代最有感覺,最值得回味。”David說。他那一代的香港人都會有一些情感上的迷茫——從小每天都能見到“老闆娘(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的畫像,而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個黃面板的中國人,所以,他們會對那些內地人覺得“中不中,洋不洋”的東西特別有感覺。

David最喜歡的古董店是Select-18(中環蘇豪區必列士街雍翠臺18號A)。Select-18的老闆Mido是一個說著流利粵語的印度人,是不是有點古怪?在香港並不。這本來就是個相容幷包的地方,以前更多,現在相對少見了。Mido是個在香港長大的印度人,他的小店開在中環,賣各種香港的老物件:老胸針、舊相機、古董傢俱、收音機、望遠鏡、煙盒、玩偶、打字機、眼鏡、提包……Mido四處蒐羅來的各種小東西把十幾平方米的小屋塞得滿滿當當,走進去連轉身都困難,卻能讓人上下左右地看上很久。這裡什麼都有,價格也十分可愛,晃悠一圈,很難兩手空空地離開。這樣的店,如今在香港不會超過3家了。

還有一家叫陳米記(上環新街10號地下)的傢俱店,是很有名的二手傢俱店,據說電影《花樣年華》裡的傢俱都是從這裡買的。David也經常過來轉轉,他喜歡在廣告創意中用這裡的傢俱,有味道。不過,他們現在搬到新的店面,重新裝修後失去了以前倉庫的感覺,倒有點像家精品店或畫廊 了。

我每次去香港都要拜訪的,則是一家二手書店——神州書店(柴灣利眾街40號工業大廈A座23層A2室)。它開在柴灣的工業大樓裡,大樓入口就是大貨車入口,店裡有很多香港以及內地各時期的舊書,偶爾也會有一些好玩的古董,比如骨頭牌九和竹骨小麻將。這些都是以前香港人最家常的物件,不過現在真的很少見了。我在那裡淘到了一對Swatch的關於女王和親王的紀念表,小學的時候很想要但買不起,沒想到在幾十年以後還能買到,比之前還便宜了不少。

老港店

尖沙咀的海利公館(Hullett House,尖沙咀廣東道2號),以前是水警總署辦公樓,就是在成龍的電影《A計劃》中出現的那座警察局辦公樓,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改造成了一家只有10間房間但卻有5間餐廳和酒吧的復古主題酒店。這裡的下午茶現在很出名,形式是傳統英國式的,但甜點卻使用了一部分中式的食材和做法,算是中西結合做得不錯的。這裡保留了大部分的原始建築,每個餐廳、每個房間都採用不同的裝修風格,中西式相間。在這裡可以看出100多年前英國人、中國人、印度人共同相處的痕跡,看到香港如何從一個漁港變成一個國際大都市。這種巨大、快速的變化中,那些來不及或者跟不上的“老東西”被保留了下來,才是最有意思的。很難想象,在如此繁忙的尖沙咀,能有這樣一塊綠洲。

在酒店飲下午茶的時候,認識了一位來自北京的年輕人Alex。2005年剛到香港讀研究生的時候,Alex住在親戚家。

這是個收入普通的五口之家,生活雖然簡單但開心,Alex經常和他們喝早茶,去街市買菜。他喜歡這樣的市井生活,不過這樣安靜的生活早就消失了——他覺得這10年,香港一直在變,但可能是“身在此山中”的緣故,卻很難說得清楚。可能只是一頓午餐要比之前貴50%;周圍的私人士多( 也就是小賣部)越來越少,連鎖的便利店超市越來越多;金店錶店開在了街坊商場裡;旗艦店開了很多, 又關了很多……Alex告訴我,Soho 一帶一直到太平山街,有很多新開的特色餐廳和小店;人氣高漲的灣仔星街附近區域是美食聚集地;算是保留了較好傳統的深水埗地區,有香港的風情,也有很多街坊美食。觀塘的舊工業區,則有很多舊工廠樓都改造成為了本地創意工作室和特色餐廳。這些都是現在的年輕人喜歡的地方。

如果有朋友問我,香港現在還能不能去,我的回答仍然是肯定的,雖然現在不管是購物還是旅遊,大家普遍都更願意去日本。也許,遊客的減少對香港反倒是一個契機,不用動腦的零售快錢會逐漸消失,這沒準可以激發本地商業的反省和重生。我對此抱有積極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