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鄒自振:為郡天涯亦瀟灑--曾鞏在福州

超鹿運動在福州有幾家

曾鞏(

1019

-

1083

),字子固,北宋建昌軍南豐縣(今江西南豐)人,嘉佑二年(

1057

)進士,歷官太平州司法參軍、館閣校勘、集賢校理、實錄院檢討官,出通判越州,歷知齊、襄、洪、福、明、亳諸州。元豐三年(

1080

),留判三班院,遷史館修撰,五年(

1082

)拜中書舍人,次年病逝於江寧府。死後追諡文定。他的作品有《元豐類稿》《隆平集》等傳世。後人尊稱為南豐先生。

曾鞏是北宋中期著名的文學家,他和歐陽修、王安石等人一起,為當時的詩文革新運動做出了傑出的貢獻,生前享有盛名,身後受到推重,是

“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

曾鞏於北宋熙寧十年(

1077

)八月,時年

59

歲,以度支員外郎、直龍圖閣的身份,由洪州(今江西南昌)移知福州,其正式官階是“福州軍州事兼福建路兵馬鈐轄”,為此皇帝特賜緋章服,在任一年零一月。元豐元年(

1078

)九月,時年

60

歲召判太常寺,未至京師(今河南開封)而改知明州(今浙江寧波)。

曾鞏在福州年餘,因廉潔為官、奉公守志、從政有方,任內招撫盜賊餘黨,增設沿海巡檢,整頓佛寺制度,交通貨暢其流,發展農業生產,增加百姓收入,遂使物價降低,市場繁榮,社會治安秩序逐漸安定。處理政事之餘,面對閩中勝景,不時湧起一股和平自適的心境,營造出溫潤沖和的詩歌意境。

一 管兵管民 治理福州

1.廉潔奉公,改革僧侶制度

曾鞏在福州時間雖短,而政績卓然。曾鞏知福州後,首先以廉潔奉公作為仕宦的準則。福州自晉代崇奉佛教以來,陸續興建了大量的佛寺禪院,到北宋時已稱譽東南。據北宋景德初知福州的謝泌《詠冶城風物》詩云

潮田播稻重收谷,山道逢人半是僧。

城裡三山千簇寺,夜間雙塔萬枝燈。

信佛的人為了追求

“來生”幸福,把田產施捨給廟宇。“度牒”是僧人的身份證。因此,“度牒”可以賣錢,可以保證寺廟的田產,寺廟也因此大肆掠奪民田而發展壯大。寺廟田畝賦稅比一般籍戶輕得多,刁滑之徒為減輕或逃避賦稅,就與寺院勾結,形成寺院田產日多,民間田產日少,賦稅負擔都轉嫁到農民身上,農民負荷不起也遁人空門為僧。僧侶地位優越,享有免稅特權,於是很多人爭著去落髮為僧。

佛道的崇尚、寺院的發展威脅著社會經濟基礎,更突出的是上層僧侶為著寺院有利可圖,千方百計賄賂官府,謀求要職。由於當時主守禪寺,需得知州同意,寺院的住持由地方官直接延聘任命。於是僧人們紛紛買通關節,巴結官府;官僧互相勾結。寺主的享用遠過於一般的富貴之家。有些官員也趁機敲竹槓而發橫財,一時賄賂之風盛行。

曾鞏到福州後,知道其中弊端百出。為了取締這種貪賄行為,他親自前往寺院,讓僧徒們互相推薦,選舉方丈,並將推選出來的公正賢明的僧人一一記錄造冊報府,然後按照次序,依次遞補。因此,便有各寺不少僧人送來錢物,曾鞏當眾卻其私謝,一文不取,悉數退回,以杜絕左右受賄。

由於曾鞏的清正廉潔,這些貪賄的風氣,不禁而止。曾鞏採取各種辦法,改變了主持僧由官府延聘的制度,而由他們推舉能者擔任,杜絕了鑽營門路,堵截了腐敗的源頭。曾鞏又採取強硬的手段,廢除了兩座與豪門狼狽為奸、為非作歹的寺院,逮捕了一些企圖逃稅的奸民與不法僧侶,從源頭上整治了佛寺禪院的歪風邪氣。

福州值得遊覽的勝蹟甚多,諸如鼓山、西湖以及西禪、開元、神光、大中、萬歲等大寺廟,以及歐冶池等名勝,曾鞏均沒有詩篇留下,也許他未曾前往,而東山大乘寺、聖泉寺、虞公庵和升山靈巖寺、鳳池寺、玄沙院等,他都寫了詩,從而可知,他應該是結合整治寺廟、改革僧侶制度而前往的。

晚唐以來,福建是佛教禪宗的重鎮,禪宗在福建繁盛一時,以致出現了上雲

“山道逢人半是僧”的場面。當時閩中寺廟之多,是全國少見的。《大乘寺》《聖泉寺》《遊東山示客》三首律詩,當作於熙寧十年(

1077

)秋冬之際。他想深入瞭解情況,自然會抽空前往寺院比較集中的東山,也順便攜妻兒領略福州東郊的山川景色。試讀《大乘寺》一詩

行春門外是東山,籃輿寧辭數往還。

溪上鹿隨人去遠,洞中花照水長閒。

樓臺勢出塵埃外,鐘磬聲來縹緲間。

自笑粗官偷暇日,暫攜妻子一開顏。

東山在福州城的東北郊,《閩都記》卷十一載

“東山……去城十里,而近有獅子峰、榴花洞。唐永泰

(765-766)

,樵者藍超逐鹿至洞,遇異人與榴花一枝而返。復往,遂失所在。”又云

“大乘、愛同寺在東山,梁大同六年

(540)

置大乘寺,十二年

(546)

置愛同寺。唐大中十一年

(857)

合二寺為一,因名。”

詩的首聯點明出遊的地點是東門外的東山

行春門是福州的東門

;頷聯寫了當地的古蹟,目不暇接,引人入勝;頸聯“樓臺勢出塵埃外,鐘磬聲來縹緲間”,寫出樓臺形勢和遠寺鐘磬之聲,榴花洞、逐鹿橋等傳說中的避秦古蹟,就在寺的周遭;尾聯以作者此遊快樂的心情作結。詩中兩聯對古蹟與景色的敘述描寫,情景結合,使人有飄逸之感。

《聖泉寺》一詩則簡括了福州的形勢之勝

笑問並兒一舉鞭,亦逢佳景暫留連。

青冥日抱山腰閣,碧野雲含石眼泉。

躡屐路通林北寺,落帆門系海東船。

閩王舊事今何在?惟有村村供佛田。

聖泉寺亦名聖泉院,舊名法華寺,在大乘寺之北,相距不及半里,有文殊巖、多寶塔、天台井、放生池、神移泉、松塢、芝塢、御生堂、羅漢堂諸勝蹟。五代閩國時,遠航諸藩的舶主施捨頗多,入宋後逐漸蕭條,但景物仍然清幽。《閩都記》卷十一

“唐景龍

(707

-

710)

初,僧懷一始卜居寺西,苦遠汲。忽一禽噪於地,因鑿之,泉忽湧出。”

首聯寫詩人偶爾問問健兒,舉鞭而到聖泉寺,不意卻是一處值得留連的佳境。頷聯與頸聯寫聖泉寺的景色與形勢,寺在半山之中,故有

“青冥日抱山腰閣,碧野雲含石眼泉”的奇景,而上有寺院,俯瞰閩江,故以“躡屐路通林北寺,落帆門系海東船”,概括了眼前的景物形勢。末聯說“閩王舊事今何在”,雖有一世英雄今安在之意,但“唯有村村供佛田”句卻是帶有對佞佛的辛辣諷刺。

再讀《遊東山示客》一詩

虞寄庵餘蘚徑通,滿山臺殿出青紅。

難逢堆案文書少,偶見憑欄笑語同。

梅粉巧含溪上雪,柳黃微破日邊風。

從今準擬頻行樂,日伴樽前白髮翁。

《閩都記》卷十載

“虞公庵,在東山之麓,梁虞寄隱處。寄,會稽(今浙江紹興)人,侯景之亂,避地人閩。陳寶應據閩有異志,寄數諫不聽,遁跡東山,寶應敗,遣人焚其舍,寄安臥不動。縱火者為滅其炬乃已。寶應敗,賓客伏誅,惟寄獲免。閩人重之,名其處為虞公庵。”

曾鞏此詩,首聯先寫世事變遷,景物已異,虞公庵只餘蘚徑,滿山都是梵宇禪林;頷聯寫公餘與諸客野遊之樂;頸聯則寫梅白柳黃,這正是福州季冬初春的景色,一面梅花如今雪盛開,一面柳枝卻已吐出微黃新芽;尾聯以欣悅的心情,來抒發山遊的興致。當詩人來到庵中憑弔時,聽到遊客正在談論虞寄故事,也談到當今執政者處置有方,使福州避免了一場戰爭,局勢轉危為安,這使他高興異常。縱觀全詩,充滿著愉快的情懷,體現了曾鞏知福州時政簡人和,公暇得享溪光山色的閒情逸致。

2.關心民瘼,太守不與民爭利

在宋代,州府以上的官吏除享受固定的俸祿(料錢、衣服、添支等)以外,還補給一定數量的

“職田”租(根據職務給予固定田產)。在福州,州府官吏沒有“職田”卻另有一大筆可觀的收入。

原來,州府中有很大的一塊菜園子,每年都種著各種各樣的蔬菜。蔬菜成熟以後,便由衙役挑到市上去賣,賣得的錢全歸州官所有,實際上比一般的職田租所得還多。由於府裡的蔬菜上市早、質量好,人們都爭相購買。於是不費什麼工夫,就可撈到一大筆錢。這樣,有時一個州官僅菜錢收入就可達三四十萬之多。

曾鞏到福州上任之後,便到民間做了調查。他了解到

州府賣菜,往往要排擠菜農的買賣,使他們的生意難做、收入減少,嚴重侵犯了菜農的利益,以致他們生計無著,造成生活上的困難。曾鞏施政以利民為原則,他憤慨於此,大聲疾呼曰

“太守與民爭利可乎?”他宣佈福州府取消這項收入,下令州府菜園不種蔬菜改種別的作物。州府不再收取菜錢,種植的蔬菜也很少拿到市面上去賣了。

訊息傳出,當地老百姓都很高興,菜農們知道新任知府曾鞏為了避免傷農,連自己的合法收入也不要了,更是歡欣鼓舞。從此以後,凡是來福州做官的,也都效法曾鞏的做法,不再向老百姓身上榨取這部分菜錢而

“肥”自己的腰包了。

曾鞏是一位奉廉潔、有操守的人,他不但自己做官不貪錢,還身先士卒,積極扭轉社會上的貪汙風氣,深得人民的好評。在那貪官汙吏橫行的時代,曾鞏治理州郡,一切能為民著想,分毫不損民利,這種廉潔治政的精神,不僅在當時難能可貴,就是在今天仍有積極意義。

元豐元年(

1078

)入夏,福州久旱不雨。曾鞏寫了多篇求雨文,當然求雨的做法是無稽之談,但在科學不發達的宋代,曾鞏虔誠地為民求雨,從中可以看出他關心民生的一片赤子之心。曾鞏在《題禱雨文後》中記載:“自四月甲子,至五月辛巳,凡十有八日不雨,田已憂旱。”曾鞏非常焦慮,“率屬吏士,分禱諸佛祠”,以求蒼天降雨,為此他有《夜出城南禱雨》一詩:“海天重疊四山雲,半出星辰亦半昏。上得籃輿是中夜,兩街燈照九重門。”並寫了《諸廟禱雨文》《福州鱔溪禱雨文》。

鱔溪在福州名勝鼓山北麓,相傳漢時有白馬三郎以勇力勝,射死惡鱔,為百姓除災,後為神,禱雨者必應。是年大旱,曾鞏特撰文為百姓禱雨。《福州鱔溪禱雨文》曰:

嗟乎旱也,誰則為之?芃芃之稼,將槁而萎。

嗷嗷之眾,曷望而依?維閩屬者,寇賊之罹。

逮其既附,我士已疲。餘醜成群,百十睢睢。

跳踉出沒,負力乘巇。亦有為渠,諸偷所推。

相望棋佈,未受焉羈。室家莫寧,遠近並疑。

我畜以柔,亦震以威。從有法賞,不從繫累。

或擾而序,或就纏徽。逮歲朔易,蕩定無遺。

山林夜行,笑語追隨。吾人即安,含糗而嬉。

士馬亦奮,桓桓騤騤。天子聖德,海邦是綏。

維此海邦,初亦難飢。今寧宇矣,師徵始歸。

今食足矣,廩實尚微。若歲大熟,如梁如茨。

如京如坻,自公及私。獄無訟系,裡無盜窺。

式於永世,方始在茲。今此大田,既碩而齊。

俾不卒成,孰忍為斯?神有靈蹟,國人所祗。

神有顯號,天子所躋。萎能起之,槁能澤之。

胡寧有餘,斂而不施?我用卜日,早駕以馳。

即告潭側,尚其聽之。攘除驕陽,騰雲彍霓。

播為甘液,霈灑淋漓。俾農有秋,百物具宜。

熄偷與爭,長置刑笞。人於報事,豈有斁思。

此文洋洋灑灑三百多字。據說祈禱後即雨,萬物如蘇。曾鞏非常高興,為此又寫下了《謝雨文》。這類文章雖然沒有多少文學欣賞價值,但對於研究曾鞏在福州的思想和處境卻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3.嚴而不擾,減輕人民賦稅

地處閩越之地的福州,北宋時治安混亂、民風強悍、貧窮多盜,時稱

“劇郡”。曾鞏蒞任時,正值朝廷上下關於如何處置福建農民起義的爭論。據《福建通紀》記載,熙寧十年(

1077

)“八月,權御史中丞鄧潤甫言:‘福建路群盜竊發,殺掠人民,州縣不能逐捕,卒煩朝廷出兵遣將,既又為之蠲賦息役,以安一方,甚大惠也。然臣竊聞閩粵之地,山林險阻,連亙數十里,無賴桀黠、輕死冒利之人,比於他路為多,大抵以販鹽、鑄錢為業,故能結連黨與,動以千數,州郡兵衛,寡弱莫能抗禦。今朝廷儻以廖恩(按:饑民主要首領)為已降,因遂泰然不顧,則恐桀黠之人,乘閒投隙,將復有躡恩之跡而發者……’”

福建依山臨海,有鹽鐵之利,故鋌而走險以販賣私鹽和鑄造私錢的人不少,州府長官無力對付。曾鞏到福州後即深入民間做了調查,發現福州確實苛捐雜稅繁多,徭役異常繁重,百姓生活非常痛苦,無路可走的百姓只好鋌而走險,或販賣私鹽,或鑄造私錢等,官府派兵對他們進行殘酷的鎮壓,不僅鎮壓不下去,反而加劇了他們對官府的對抗,百姓由分散到集中,愈演愈烈,勢力蔓延了幾個州,與官兵繼續抗衡。

曾鞏到福州後,立即對此情況進行謹慎地梳理分析,他發現造反者中的大多數是因為旱飢造成的,因此不能對他們趕盡殺絕,而應該招納安撫,

“既不敢以輕動迫之,又不敢以縱玩之”。對於造反者,曾鞏出於既維護封建統治的目的,同時也顧及饑民的利益,主張對群盜採取既打擊又拉攏的辦法。於是,曾鞏力排眾議,妥善處置,恩威並施,採取“一則諭以招納,一則戒以剪除”的方針,用勸戒的宣傳方式來代替兵刃相見,避免殘殺悲劇,轉難為治。曾鞏的意見在福州具有舉足輕重的說服力,很快,官府即釋出公告,在大街小巷張貼,盜賊們本來也不想頑抗到底,於是自動投案者就有二百多人。曾鞏趁勢又擒獲了一批老奸慣盜,福州局勢很快穩定了下來。

曾鞏治理福州力行

“保甲法”,又上書奏請朝廷增派巡檢員加強管理,自那以後,福州一帶就再也沒有出現強盜了。老百姓無論行走山路,夜宿船舟,就好像在都市一樣,秩序安定,無懼騷擾了。

曾鞏曾說

“州縣常困於文贖煩多,人民則苦於追賦之急。”因此他一到福州任上就和屬縣商議應辦的事情,分別輕重緩急,預計完成期限

期限未至的不再催促;限期一至,不辦的就治應有之罪;如討約之期限和要辦的時間不相當,則與該縣另定期限;而先已立有期限的,即使有所追問,知州也不派人到縣,縣上也不再派人下鄉。

曾鞏試用這種辦法來盡力減少官府對人民的騷擾。開始屬縣並不十分聽從,曾鞏小則懲罰典史,大則彈劾知縣,於是各縣莫敢輕慢,有事皆先期召集官吏預告。由於公文減少許多,人民得以過上較寧靜的日子。曾鞏在福州年餘,因廉潔為官、奉公守志、從政有方,任內招撫盜賊餘黨,增設沿海巡檢,整頓佛寺制度,交通貨暢其流,發展農業生產,增加百姓收入,遂使物價降低,市場繁榮,社會治安秩序逐漸安定。他在《福州奏乞在京主判閒慢曹局或近京一便郡狀》中說

今山海清謐,千里宴然。里閭相安,粟米豐羨。臣於所部,乃無一事可以自效。

由於曾鞏治閩有方,嚴而不擾,

“必去民疾苦而與所欲者”,所到之處,口碑甚佳,到福州才一年時間,就變亂為治,連京師一帶也盛傳他的政績。其《親舊書報京師盛聞治聲》,詩云

自知孤宦無材術,誰道京師有政聲。

默坐海邊何計是?白頭親在鳳凰城。

二 清麗詩文 流芳百世

1.《道山亭記》等散文創作

曾鞏在福州時繼續寫作,除奏狀、啟狀、札子、書表、祭文以外,抒情、寫景的散文則有《道山亭記》流傳下來。《閩都記》卷十載

“道山亭,在鄰霄臺之東。”道山這個名稱是程師孟所起。程師孟,字公闢,吳縣人,熙寧元年

(1068)

知福州,在福州六月,開拓城的西南隅,又以餘力浚河隍、建橋樑等,公餘之暇,還多遊覽吟詠,建道山亭於烏石山天章臺左。《道山亭記》是元豐二年(

1079

)曾鞏應鄰郡越州太守程師孟之請,作於明州的一篇名作,道山亭亦藉此文傳名千古,至今尚列為福州的名勝古蹟。

曾鞏《道山亭記》寫道

“程公以謂在江海之上,為登覽之觀,可比於道家所謂蓬萊、方丈、瀛州之山,故名之曰‘道山之亭’。”《道山亭記》以浩瀚的思潮、雄奇的文筆,著重描寫閩地山水之奇險,閩道之難行,用筆尖新峻刻,窮形盡相,風格極近柳宗元。其文曰

其路在閩者,陸出則阨於兩山之間,山相屬無間斷,累數驛乃一得平地,小為縣,大為州,然其四顧亦山也。其途或逆坂如緣絙,或垂崖如一發,或側徑鉤出於不測之溪上,皆石芒峭發,擇然後可投步。負戴者雖其土人,猶側足然後能進。非其土人,罕不躓也。其溪行,則水皆自高瀉下,石錯出其間,如林立,如士騎滿野,千里下上,不見首尾。水行其隙間,或衡縮蟉糅,或逆走旁射,其狀若蚓結,若蟲鏤,其旋若輪,其激若矢。舟溯沿者,投便利,失毫分,輒破溺。雖其土長川居之人,非生而習水事者,不敢以舟楫之任也。其水陸之險如此。

此段文字以畫龍點睛的手法,形象地把閩省山川形勢概括而簡練地加以描述,讀之如身歷其境。清人陸文裕說

“親自閩中,方知其工。”在古代遊記文中,《道山亭記》亦為突出的篇章。沈德潛在《評註唐宋八大家古文》中稱讚此文“何減韓、柳”。

《山海經》載:

“閩在海中,其西北有山。”或許,這處文字表述的正是古代閩地的對外交通狀況。由陸路入閩,歷來被視為危途。入閩之道,北有仙霞嶺,西有武夷山,峰巒聳立,蜿蜒邊境,形成與鄰省的隔絕狀態,故民間素有“蜀道難,閩道更難”的慨嘆。曾鞏由南豐入閩,走的正是“西北有山”之路。他於熙寧十年(

1077

)六月離開南豐,踏上入閩的旅程,八月才到達福州。可以說,他是實地考察了這條行走線路的。從全文看,《道山亭記》先寫福建的地勢,次及府治福州的城市繁華:

其城之內外皆塗,旁有溝,溝通潮汐,舟載者晝夜屬於門庭。麓多傑木,而匠多良能,人以屋室巨麗相矜,雖下貧必豐其居,而佛老子之徒,其宮又特盛。

文章最後說到道山命名的由來,而終稱頌程師孟治閩的政績。今福州城內有光祿坊、道山路二地名,以志紀念。曾鞏在文中首用

“三山”:“城中之三山(按,即指烏山、于山、屏山),……三山者鼎趾立。”福州別稱“三山”,即源於此。

曾鞏在文中絕不替寺觀鋪張,立言得體。當時佛、道盛傳閩中,至烏石山者非拜佛即訪道,而少有讀曾碑者。故南宋著名詩人劉克莊《道山亭》詩中有

“城中楚楚銀袍子,來讀曾碑有幾人”之句;此非徒感嘆識曾文之妙者少,亦感慨佞佛通道者之多。

曾鞏在《道山亭記》中所言福州的景象,是一篇北宋時期福州地方的重要文獻。這些景象,歷經元明清三代直至現當代,已發生很大變化。但沒有此段記述,令人難以想象當日情景。曾鞏是福州人民永遠懷念的父母官和文學家。

曾鞏在福州還寫有《福州擬貢荔枝狀並荔枝錄》一文,闡述福、泉、漳三州及興化軍

莆田

的荔枝種類、優劣等:

荔枝三十四種,或言姓氏,或言州郡,或皆識其所出,或不言姓氏州郡,則福、泉、漳州、興化軍蓋皆有也。一品紅,言於荔枝為極品也,出近歲,在福州州宅堂前。狀元紅,言於荔枝為第一,出近歲,在福州報國院。

此文可謂善於調查研究與描述的簡明之作。所舉狀元紅、一品紅等,可補同時代蔡襄所著《荔枝譜》所遺。

2.忙裡偷閒,展現濃郁詩情

由於曾鞏在閩

“嚴而不擾,治理有方”,福州境內四境安泰,人民安樂。他到任的第二年,朝廷改元為元豐元年(

1078

)。這年元宵佳節,福州街頭一片喜慶氣象。曾鞏特作《上元》一詩,既表現了福州人民因喜獲豐收,歡度元宵燈節的熱鬧景象,同時也抒發了詩人治理福州出現安定局勢後的喜悅欣慰之情:

金鞍馳騁屬兒曹,夜半喧闐意氣豪。

明月滿街流水遠,華燈入望眾星高。

風吹玉漏穿花急,人近朱闌送目勞。

自笑低心逐年少,只尋前事捻霜毛。

曾鞏在處理繁忙的政事之餘,也會攜妻兒到福州郊外遊玩,如《出郊》一詩,以樸實無華的語言,表現出清新淡雅的意境,充滿了濃郁的生活情趣:

葛葉催耕二月時,斜橋曲岸馬行遲。

家家賣酒清明近,紅白花開一兩枝。

巡檢曾鞏在福州創作的近四十首詩作,有不少內容是反映名勝古蹟的,面對閩中勝景,不時湧起一股和平自適的歡悅心情,營造出溫潤沖和的恬淡意境。可讀這首《旬休日過仁王寺》:

雜花飛盡綠陰成,處處黃鸝百囀聲。

隨分笙歌與樽酒,且偷閒日試閒行。

歷來為詩家所讚歎的《城南二首》及《西樓》兩詩,寫得輕快清新、雄放壯麗。《西樓》一詩,描畫了一場暴風雨即將到來的壯觀景象和詩人怡然自得的平靜心態

海浪如雲去卻回,北風吹起數聲雷。

朱樓四面鉤疏箔,臥看千山急雨來。

海浪、北風、雷聲、急雨,在一首短短的絕句中,詩人譜寫了處於東海之濱的福州城一曲大自然氣勢磅礴的交響樂,而作者在西樓掛簾臥看悠然自得的形象,也更加栩栩如生。

“西樓”即詩中的“朱樓”,所以稱“西樓”,當與東面的海相對而言,它的位置應是依山面海。此詩是一首描寫海濱雨前自然景色的作品,渲染了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氛圍與氣勢,描繪出海濱自然界特有的時刻的壯美情態,並展露了詩人開闊的胸襟,給人一種崇高的審美感受。曾鞏詩曾學李白,此詩即是一例,語言即如李白所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堪稱“格調超逸,字句清新”。全詩氣勢磅礴,尺幅千里,而又不失雍容之態,充分表現了曾詩特色。

《城南二首》

之一

則描寫了福州生機勃勃的晚春景色和田園風光

雨過橫塘水滿堤,亂山高下路東西。

一番桃李花開盡,惟有青青草色齊。

曾鞏此首《城南》與《西樓》風格迥異。《城南》亦寫雨景,但它清雋醇樸,富有陰柔之美。兩詩對照,顯示了曾詩的另一種風格。《西樓》主要寫雨前景,《城南》則寫雨中景與雨後景,各盡其妙。此詩中詩人對雨的感情與《西樓》略有不同。《西樓》純然是欣賞其壯美之勢的一面,《城南》則側重寫其具有破壞力量的一面。詩的意旨乃以此來襯托後兩句的雨後小景,或者說雨造成的不同後果。此詩能注意選取日常習見但又有典型意義的景物作為描寫物件,飽含理趣而又不失詩意,因而既深刻又自然,耐人尋味。再讀《城南二首》(之二):

水滿橫塘雨過時,一番紅影雜花飛。

送春無限情惆悵,身在天涯未得歸。

如果說《城南二首》(之一)是抒發自己雖然宦遊四方,卻守志不回的情懷,那麼此首則表達了曾鞏濃濃的思鄉之情。這兩首七絕最具有他在福州詩歌創作的風致。

曾鞏詩記地方名勝的,尚有名作《夜出,過利涉門》

紅紗籠燭照斜橋,復觀翬飛入斗杓。

人在畫船猶未睡,滿堤明月一溪潮。

利涉門是唐末時開闢的,其門在福州城內安泰橋北。《閩都記》卷二載

“唐天覆元年

(901)

,王審知於子城外環築羅城,北永安門,南利涉門。”涉利門外有護城河,河上跨有吊橋,即今三坊七巷之安泰橋。此為福州著名的商業區,“人煙繡錯,舟楫雲排,兩岸酒市歌舞,簫管從柳蔭榕葉中出”,頗有南京秦淮河風貌。

這首詩用凝練的詩句描寫夜月江邊利涉門一帶

“紅紗籠燭”“復觀翬飛”的繁華夜景。詩人首句寫晚間出城的景色,次句仰視城樓之高,三句“人在畫船猶未睡”系近河所見,“猶未睡”說明詩人思緒萬千,不能入眠。詩末以“滿堤明月一溪潮”作結,用語雖很平淡,但極為傳神,讀之有景色清幽之感。這充滿詩情畫意的美景,讓詩人在畫船上心潮如溪潮一樣起伏。

估計此詩應作於元豐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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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秋之間。時福建混亂局面經過一番整治,已基本平息,社會秩序恢復正常,人民安居樂業。曾鞏連夜出城巡視,看到此地尋歡作樂的人猶未散盡,頗有感觸所作的一幅江邊月夜圖。再如《薛老亭晚歸》一詩:

終日行山不出城,城中山勢與雲平。

萬家市井魚鹽合,千里川原彩錯明。

座上潮風醒酒力,晚來巖霧蓋鐘聲。

歸時休得燃官燭,在處林燈夾道迎。

詩中寫了福州城內三山的景色,也寫出福州濱海的特色,

“萬家市井魚鹽合”,顯示了當時福州魚鹽貿易的盛況。此詩《元豐類稿》失載,輯於清人郭柏蒼所撰《烏石山志》卷二中,當是曾鞏在烏石山薛老亭和朋友們置酒遊玩盡興而歸所作。

3.為官一載,八閩永憶南豐

曾鞏在福州除了寫江山形勝的風景詩外,還有詠物、送別、謝人、贈茶等詩篇。

飲茶在宋代成為一種時尚,以茶互相贈送成為社會上人際交往中的普遍現象。福建是全國最重要的產茶地之一,曾鞏在福州寫了多篇有關茶的詩篇,如《寄獻新茶》《嘗新茶》等。他將新茶寄往京師給繼母朱氏夫人品嚐:

“京師萬里爭先到,應得慈親手自開”(《寄獻新茶》)。再讀這首著名的《閏正月十一日,呂殿丞寄新茶》:

偏得朝陽借力催,千金一胯過溪來。

曾坑貢後春猶早,海上先嚐第一杯。

正月有閏月的不多,但曾鞏在福州任上的元豐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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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是閏正月。

曾鞏在福州的詠物詩中最有名的是《荔枝四首》。福州氣候溫潤,土地肥沃,盛產荔枝。曾鞏品嚐之餘,對這種南國水果很是喜愛。他發現閩地的荔枝並不酸,但唐人杜甫、白居易所詠荔枝的詩歌中都雲荔枝酸甜,他品嚐後,才知杜甫、白居易寫的都是蜀中荔枝。由於他要借對荔枝的描繪傳達自己的情感,所以全詩寫得形象生動,婉曲多蘊。其一、二兩首盡力描繪荔枝的色態,三、四首則分別寫荔枝的畏寒特性和芬芳氣味。其一

剖見隋珠醉眼開,丹砂緣手落塵埃。

誰能有力如黃犢?摘盡繁星始下來。

前二句寫剖開荔枝和棄掉皮殼的愉快心情,後二句描繪荔枝採摘下來之不易。說荔枝是

“隋珠”“丹砂”,又發揮想象說它是從天上摘下來的繁星,可謂極盡比喻形容、誇張想象之能事。其二:

玉潤冰清不受塵,仙衣裁剪絳紗新。

千門萬戶誰曾得?只有昭陽第一人。

一、二句形象地把荔枝的內看外觀、色澤光耀描繪殆盡。後二句概括地運用唐人杜牧《過華清宮》詩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把荔枝和這首名詩聯絡起來,使人感到荔枝的珍貴和吃荔枝之不易。

其下二首,一以

“絳縠囊收白露團,未曾封植向長安。昭陽殿裡才聞得,已道佳人不奈寒”來寫荔枝不能耐寒的南國習性;另一首則以“金釵雙拜玉纖纖,星宿光芒動寶奩。解笑詩人誇博物,只知紅顆味酸甜”來說明閩省荔枝之甘美香甜。

作者自注

“白樂天詠荔枝詩云‘津液甘酸如醛酪’,杜工部詩云

‘紅顆酸甜只自知’,此皆巴蜀而已,不知閩越荔枝不酸也。”末首雖未道出閩南荔枝氣味之美,但其甜酸甘味,卻在無言含蓄之中,而使人意味之也。詩人對荔枝的描寫本身就很傳神,但這種描寫又是為了借物抒情,以表達詩人對達官貴人驕奢淫逸生活的不滿,由於這種感情是隱含在對荔枝形象的描繪中,因而興味深遠,言外之意尤耐人琢磨。曾鞏之《荔枝四首》為歷來歌詠閩中荔枝的傑作。

海天一隅的生活無疑是寂寞的,曾鞏無論如何也排解不了對親人的殷切思念。當時他因老母年事已高,寄居京中,無人侍奉,而自己與弟曾布羈宦閩、粵,故詩中常發思歸的感慨。《亂山》一詩便充分體現了詩人的這種感情

亂山深處轉山多,此地棲身奈遠何?

莫問吾親在何處,舉頭東岸是新羅。

在曾鞏多次懇求下,朝廷終於在元豐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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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准了他的請求,這一年九月,在他奉召離閩判太常寺入京時,欣然有作《北歸三首》,更和盤托出這種心境

終日思歸今日歸,著鞭鞭馬尚嫌遲。

曲臺殿裡官雖冷,須勝天涯海角時。

拜捧恩書喜滿顏,馬蹄遙望斗杓還。

從今步步行平地,出得千山與萬山。

江海多年似轉蓬,白頭歸拜未央宮。

堵牆學士驚相問,何處塵埃瘦老翁?

這三首詩不但寫出曾鞏奉命北歸急欲與親人團聚的喜悅,也道出了他在福州憂鬱情緒的一面。曾鞏以為在京師為官一定勝於在地方為官,認為從此便走出了千山萬水,來到廣闊的平地。不過,曾鞏想得雖好,但到最終也沒能實現願望。這自然是後話。

曾鞏在福州任上曾有《鳳池寺》一詩

經年聞說鳳池山,蠟屐方偷半日閒。

笑語客隨朱閣上,醉醒身在白雲間。

溪橋野水清猶急,海岸輕寒去卻還。

為郡天涯亦瀟灑,莫嗟流落鬢毛斑。

好一個

“為郡天涯亦瀟灑”!此詩輕鬆活潑,平淡自然,情深婉約,情趣盎然,足見曾鞏在福州任上心情是愉快的,而且對“京師盛聞治聲”也是有一定“得意”的。

曾鞏知福州的時間前後僅僅一年多,但他的政績和詩文卻廣在八閩傳誦,至今成為佳話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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