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詩話:讀李清照《漁家傲》

高舉振六翮是說什麼動物嗎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

彷彿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

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這是李易安被低估的一首詞,雖然從藝術高度上遠遜於《聲聲慢》,但在氣韻上卻可以擺到兩宋詞第一,甚至是千古第一豪放詞,至少在小可眼裡論豪放詞,沒有哪一首可以與之相比。

蘇東坡詞的豪放更傾於性格的灑脫,為人的豁達,更有一種生活的智慧,實際上不論是《念奴嬌》還是《水調歌頭》都有一種消極和避世藏在字裡行間,他的豪放還是人間的豪放。

辛棄疾的豪放更側重於壯志未酬的悲壯,恨其不為的悲傷,以及恨自己無能為力的憤慨。他的豪放詞大抵上都是“悲歌未徹”、“壯懷激烈”,殺氣沖霄,所以他的豪放是世事的豪放。

東坡豪放在於曠遠,

稼軒豪放在於悲慨。

唯獨李易安這一首《漁家傲》完全超出了人間和世事的範疇,根本沒有原因,沒有結果,沒有具體的人和物,只有這一番天地,因為空,所以大,因為高,所以遠。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

“接”字傳承於杜甫的沉鬱,“塞上風雲接地陰”、“萬里風煙接素秋”、“雲氣接崑崙”,“雲濤”二字更是在樂感上顯得雄渾而開闊,而“霧”字雙下得嘎然而止,頓挫分明,而且還帶有一絲空曠和迷離之感。

星河,黎明未至,是以星河猶在。而一個“轉”字明明是大船在開錨掉頭,可是在仰看天空的李清照眼裡,卻是星河在翻轉,帶動著船兒也四處擺動,把船上長帆也蕩得獵獵作響。

十四個字,上面是天空和星河,中間是曉霧和千帆,海天茫茫,星河翻轉,自己孤獨而倔強地站在船上。不用身臨其境,單單想象一下那個畫面,就已經要乘風而去了。

描寫風景的豪放詩詞全算上,能和這首並肩的不足十句!

彷彿夢魂歸帝所

面對這番終極的壯闊,李易安思情迸發,感覺自己要融化到這天地之中,靈魂離體而行,

扶遙直上

,直面天帝。古人魂夢幽思,或蝶,或魚,或鳥,甚至小到襄王伊人,何曾氣勢沖霄到直面天帝?而且還用了一個“歸”字,歸,無論是歸還是歸去,帝所都是自己的故鄉。李易安當時的豪情可見一斑,而自詡為天帝,千古以來,唯易安一人而已。

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殷勤”二字,便把自己的位置排在天帝之上,若無過人的自信氣度,豈可能讓天帝殷勤而問,彷彿天帝只是借住在李易安的居所,或者是傾慕,或者是欽佩,

“尊敬的易安先生,請問您要去哪裡?”這是天帝之問,是人間之問,更是上蒼之問。

其它豪放詞句相比此句而言,都顯得那麼卑微而渺小,要麼是“高處不勝寒”,要麼是“蕭蕭西風冷”,何曾有過這種藐視萬物的胸襟?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

“路長”典故出自《離騷》“路漫漫其修遠兮”,更有行路難之意,而“嗟”的惆悵從《詩經》裡就開始了,日暮更是鋪滿在魏晉的詩賦之中。路卻沒走完,天色卻晚,其中的遺憾和不平咫尺可聞。

謾有,空有。驚人句,典出自杜公“語不驚人死不休”,李清照在詩詞方面的造詣橫壓今古,可惜世人皆如燕雀不知鴻鵠之高。想想也是,一幫子無知文人將李易安歸於婉約宗主,便可知其見識浮淺,不值一提。

這一句雖然有些消極,但卻毫無頹廢消沉之意,反而襯托出一種不在乎,不理會,不介意,不屑一顧的雄主之姿。

九萬里風鵬正舉。

“九萬里風鵬”典出自《莊子•逍遙遊》“(鵬)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再看詩詞中其它的“九萬里”都是在說別人,說事,卻沒有一個是說在自己,唯獨李易安索性取了出來,給自己安上大鵬之翅。

那個“舉”字更是押得出神入化,毫無斧斤之痕。未必是“舉長矢而射天狼”,但可以是“舉斗柄以為麾”,更可以是“鳳愈飄翔而高舉”,《古詩十九首》裡不也有一句“高舉振六翮”麼,而且這個舉字音律鏘然,聲振屋宇。非凡夫俗子能用得!

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此“風”是照應上一句“九萬里”也是典於《逍遙遊》“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東坡只是“我欲乘風歸去”,稼軒只是“看取垂天雲翼,九萬里天在下”,從劉克莊、陳亮到元好問,都是看,都是想,卻不如李易安直接命令“風休住”,讓船兒順著長風直奔海外三山而去。

小可曾經說過,詩仙是李白,那麼詞仙可以是東坡,但從這首詞看來,詞仙恐怕非李易安莫屬。

小可說過,李白的《早發白帝城》非仙人不能做出,但這一首《漁家傲》凡人絕計做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