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在世俗世界越成功,或許也意味著更充分的躲藏

斷章截句怎麼讀

“賈樟柯對我個人影響甚深。他以自己成長的山西小城為背景的三部曲,讓我第一次意識到那些熟視無睹的日常生活也有著動人與感傷。成為朋友後,我多少有些意外地發現,他的談話與書寫能力甚至比鏡頭語言更有力量,藝術家的敏感與知識分子式分析在其中高度融合。

在同代人中,再沒有一位比他更讓我折服的了。他有一種罕見的平衡感,在感受力與理性分析之間,在個人命運與時代情緒之間,在知識分子情懷與江湖氣之間,在創造力與商業運作之間,在中國社會與世界舞臺之間,在故舊與陌生人之間,他似乎都能從容不迫……

這些語境都與我熟悉的賈樟柯有關。但一個陌生的賈樟柯也意外地浮現出來。他充滿熱忱的貪婪人工智慧、 VR 的世界,毫不掩飾對人文主義信念的懷疑——這曾是他最顯著、令人稱讚的視角。他也流露出某種對公共生活的厭倦,認定參與公共辯論、形成共識,是一件過分自我消耗之事,他想回到一個更純粹的創作者的狀態。

我理解他的感受。但 Hannah Arendt 的一段話卻突然浮現在我腦海裡:“歷史中許多這樣的時代,公共領域被遮蔽,世界變得如此不確定……生活在這樣的時代並由它所塑造的人們,會傾向於想和公共領域保持距離。要麼儘量地忽略它,要麼越過它,跑到它背後——就彷彿這個世界只是人們可以躲藏到它背後的一種表象。”

不知賈樟柯是否願意承認,他在世俗世界越成功,或許也意味著更充分的躲藏。”

——摘自許知遠《偏見》

許知遠在採訪賈樟柯後寫下這段採訪後記。他在《十三邀》節目中,作為曾經用文字觀察、反思時代的知識分子,許知遠這次選擇了拋頭露面用影像的方式介入網際網路時代。同時,也將他本人推到了大眾的面前,有讚譽、有詆譭、有獵奇、有不理解……

而許知遠是如何看待這些呢?

他在“十三邀”節目第一輯實錄《偏見》的序言裡,談到做“十三邀”的初衷:“我總渴望另一種人生,一個水手、銀行家或是搖滾樂手,總之,不是此刻的自己。採訪是滿足這種渴望的便捷方式,在他人的敘述裡,我體會另一種生活……”。

賈樟柯:在世俗世界越成功,或許也意味著更充分的躲藏

在書中,

除了《十三邀》剪輯後的精彩呈現,其實更在於鏡頭外你看不到的東西:每次訪談完一位嘉賓後,他將自己抽離出來,作為一個旁觀者,更為理性深入地思考。

而這些內容,都會被收錄於《偏見》中。

大家就是從一個艱難的生活,流動到另一個艱難的生活

許知遠:你剛才說一兩年來開始覺得疲倦,想慢一點,為什麼呢?

賈樟柯:在世俗世界越成功,或許也意味著更充分的躲藏

賈樟柯:從我拍第一個短片 1996 年到現在創作沒有停過。長時間旅行、寫作、拍片。特別是拍片,你要想保持穩定的拍片量,工作是不能間斷的。寫劇本好幾個月,寫完了看景、看演員、建築、拍攝,拍攝完去宣傳,宣傳的末尾你又開始寫劇本。我這二十年就是這麼過來的,一步接一步,一個事接一個事。最近兩三年覺得過去那種生活太單調了,不是累,就覺得單調。朋友圈也在變,你總在工作,最後朋友都是工作夥伴,另外一部分就會忽略。這兩年特別想回到過去那種生活。我過去生活是什麼呢?就是街道上的生活。我記得高考沒考上,那一年夏天我特別高興。因為考上考不上無所謂,但是不上學了。上午比如說去一個同學家聊聊天,中午回家吃飯,睡個午覺,睡起來體力充沛,非常舒服,然後就上街。我有一個朋友是配鑰匙的,先在他的攤上喝茶、聊天。另一個同學他們家是在郵局賣雜誌、報紙的,我就去人家攤上看攤。為什麼?就是看那些雜誌。

每天都是最新的小說,《收穫》《當代》《十月》這些雜誌都有,等於是我的圖書館。讀一陣天快黑了,朋友就開始聚了。

我朋友還有在教堂裡掃地的,將來拍電影我特別想把他拍進去。你想 80 年代末,我們沒有人去過香港,他也沒去過,但是他是一個香港電影迷。因為迷香港電影,他就研究香港的地理位置。他能準確地畫出一張香港地圖來,港島在哪兒、九龍在哪兒、尖沙咀在哪兒、油尖旺在哪兒、尖東在哪兒,因為黑社會片子裡都有這些地區。我後來去了香港,我發現他畫得沒錯,非常準確。

大家晚上一起去看電影,縣城裡有演出就看演出。看完再去一個朋友家打麻將,然後回家睡覺。我很懷念這種生活,就是跟人在一起。

許知遠:我們以前聊過您對中國社會情緒變化的觀察。從 1995 年到現在二十年,其實發生了好幾次特別戲劇性的改變?

賈樟柯:我很難再回顧那些戲劇性的改變。總體來說最大的一次可能是拍《三峽好人》的時候。我拍《三峽好人》的時候越來越失望,因為你真的深入長江流域,你會發現社會就是呈現出固化,沒有那麼大的流動,大家就是從一個艱難的生活,流動到另一個艱難的生活。

你無非是從長江流域到東莞打工,生活有本質變化嗎?並沒有。

賈樟柯:在世俗世界越成功,或許也意味著更充分的躲藏

這種階層的固化挺觸目驚心的。我們去了奉節,第一天住到酒店裡就滿天的焰火。我們還說,這個城市歡迎我們到來放焰火。原來是一個老闆的兒子過滿月,滿城放焰火。但第二天一去老城,很多家庭比山西還要差。山西人家裡總有點家傳,什麼八仙桌、太師椅,雖然是舊的,清代、明代的,但是像樣的傢俱總有幾件。到了奉節老城,家徒四壁,就一個竹椅子,一些塑膠袋,全部的家底。說到《三峽好人》那個電影,劇本在一邊拍一邊改,其實之後兩個故事就是講現實這個樣子,個人該怎麼選擇,最終還是強調個人有選擇的自由跟權利。

另一次就是最近一兩年。我在工作中會遇到公眾的壓力,或者說公眾的挑戰。歸納起來三點:第一點就是說你到底是不是在取悅西方人。你給外國人拍電影,獲取你個人的好處。第二點就是市場經濟的煎熬,說你電影沒人看,你電影是一種脫離大眾的、自私的電影。第三個就是我越來越成為一個受商業世界歡迎的人,我每年拍大量的廣告。那麼,你是否商業化了,商業化成為一個汙點。然後商業化又跟地域問題結合在一起,你是否出賣了某種中國的現實跟底層人民的生活來讓你衣食無憂。

這是一個老問題,因為沒有一個藝術工作是不被人談論的,除非你的電影的確是沒有人看,引不起討論。但是二十多年過去了,我遇到的娛樂媒體記者其實都 90 後了,但他們的思維模式是一樣的。這個讓我非常非常的失落。我今年5月份在戛納領一個獎的時候我說,我剛拍電影的時候特別有激情,我覺得電影可以改變世界,但現在我覺得世界改變得太慢了。二十年了,七年算是一代,三代人過去了,思維模式沒任何變化。

我們45歲,有生之年你已經看到三代人是同一個思維。

而且持這種觀點的人,他更自信了。因為有很多資訊,他也能出國走一走,親眼看到老外怎麼這麼喜歡你的電影,好,你就是取悅西方人。

賈樟柯:在世俗世界越成功,或許也意味著更充分的躲藏

自我認定的階段已經過去了,應該進入到更自由的不怕失敗的階段

許知遠:大的社會環境認為電影必須實現更大的市場價值,這個事情對你一個從業者影響大嗎?

賈樟柯:我本人的影響並不大,因為我十幾年一直在一個固定的迴圈裡面,保持一種良性的迴圈。這個市場再大,或者再小對我沒有太大的影響。但是另一方面,我喜歡的那種電影的確是迅速衰亡。電影業還在,工業還在,電影還會紅火下去,

但是我喜歡的那種電影已經在消亡沒落了,包括觀眾年齡的低齡化,熒幕世界的低齡化,熒幕世界的扁平化。

它不是創作者主導變成這樣,是消費者主導變成這樣的。

它是個全球性問題,你像美國很多好的導演,索德伯格什麼的現在都在為 HBO 拍戲。電視臺觀眾年齡層相對高一些, HBO 那種電視、電影裡,還可以看到過去我們喜歡的電影。但是在終端的實體影院裡,的確我們喜歡的那種電影,觀眾流失得很厲害。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迴天。

我說就像京劇沒落一樣,梅蘭芳都擋不住,賈樟柯也擋不住。

我喜歡的電影還會繼續拍,但是它在終端已經不存在了,這是個現實。

許知遠:那你迴應它的方法是什麼?接受命運,堅持自己,還是別的方法?

賈樟柯:我覺得應該從終端上著手。

從中國的角度來說,是沒有具有品牌效應的藝術電影院,固定的人群聚集不起來,所以變成了惡性迴圈。

在歐洲情況好一些,現在歐洲的產業政策支援很多電影院,固定的藝術電影院經營得非常好。他們不是靠理想在經營,是真的能收到錢。為什麼?因為它長期聚集了一個穩定的觀影人群。比如說我去巴黎,我就去蓬皮杜藝術中心旁邊有個叫 MK2 電影院。我每次出差也不看廣告,晚上我去那兒看,肯定是放我喜歡的那種型別的電影,它是幾十年不變的。在法國、德國都有充足的片源,能365天放同樣一種型別的影片,國內就沒有。

我現在還是想(在國內)建。我覺得也不能那麼消極地說只是堅持自己的創作,產業政策還是應該改變。產業政策最主要的缺陷在哪兒呢?

中國不允許私人公司進口電影,進口電影的權利都在國營公司,批進來的都是同一種電影——好萊塢電影

。你沒有法國電影、沒有日本電影、韓國電影、歐洲電影、美國獨立電影支撐,中國哪有那麼多好的藝術電影,沒有,頂多 30 部。那一年 52 個星期,你肯定是不行的。

賈樟柯:在世俗世界越成功,或許也意味著更充分的躲藏

許知遠:可能 1995 年中國還是個不那麼重要的存在,但現在在世界變得那麼重要,你怎麼觀察這個變化?它對您有影響嗎?

賈樟柯:

我最初感受到的是年輕一代民族主義情緒的高漲。

這裡面最重要的還是靈魂獨立的問題。大部分這樣的孩子還是國家主義的思維模式,他們忽略人本身的東西。在經濟總量讓他們激動沸騰的時候,他們完全無視,比如說貴州昨天三個小朋友自殺。五六歲小孩,家裡父親打工,媽媽跟人跑了,老人養不起。五歲就想著去自殺了。他們對這種事完全無視,因為他不是個人主義者,他是國家主義者。

我在多倫多跟人吵過一架。我在多倫多放我的《天註定》的時候,就有中國留學生站起來直接批判,說我們國家是存在這些問題,但是你為什麼不去拍我們的這個、我們的那個,你為什麼只拍窮鄉僻壤,離了煤礦你會死?

這是挺悲哀的,最基本的個人主義沒有受到重視。

許知遠:我們是同代人,我們特別驚歎你過去二十年高度濃縮的生活。包括你今年 45 歲就得的那個終身成就獎。這麼多認可在這麼年輕的時候都已經得到了,對你的影響是什麼?讓你更鎮定嗎?

賈樟柯:應該是讓我變得更自由了。既然已經有那麼多的肯定、鼓勵,自

我認定的階段已經過去了,應該進入到更自由的不怕失敗的階段。

……

本文摘選自《偏見:十三邀第一輯》

賈樟柯:在世俗世界越成功,或許也意味著更充分的躲藏

十三邀節目首次集結出版第一輯

《偏見》上市

賈樟柯:在世俗世界越成功,或許也意味著更充分的躲藏

十三邀節目首次集結出版第一輯——

《偏見》上市

之所以書名為《偏見》,是因為這本書中保留和再現了許知遠在《十三邀》中一直強調的——帶著偏見看世界。

然而,“偏見”並非字面這樣扁平,有其豐富的內涵,它是高傲的、自省的,佻達的、禪靜的,機心的、童真的,逐利的、遁世的。

賈樟柯:在世俗世界越成功,或許也意味著更充分的躲藏

十三段訪談的文字,像是十三段迥然不同的人生體驗,高低錯落,徐徐展開,在不同的維度切中時代的脈搏。

談話自有它的內在邏輯,它逼迫講述者勾勒自己的輪廓、探視自己的內心。判斷很可能片面、淺薄與武斷,但背後,是許知遠對他人與時代真誠的理解慾望。

《偏見》上市。

賈樟柯:在世俗世界越成功,或許也意味著更充分的躲藏

《偏見》中額外收錄了節目中沒有播出的採訪——王小波親友(李銀河、李靜、姚勇)訪談實錄(近 2 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