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拉克寫詩感嘆生死線

狄拉克是量子力學界有名的對文學藝術一竅不通的人物,流傳了好多他在這方面鬧笑話的典故,比如,他問對詩歌、佛教、哲學無所不知、無所不好的奧本海默,你怎麼能夠既做物理學研究,又同時愛好詩歌?科學是使混沌的問題明白,而詩歌是使明白的問題混沌,它們相矛盾的啊。還沒等奧本海默回答,他嘀咕道,為什麼要把時間浪費在這種垃圾事上?

偏偏事情就這麼打臉,狄拉克也撿“垃圾”,口占一絕,居然寫了一首流傳很廣的詩:

年齡是個讓人害怕的東西/每個物理學家看到它就像染上瘧疾/三十而不立/活著打擺子,不如直接去死。

之所以說流傳廣,因為除了狄拉克的傳記中記載,《薛定諤傳》《萊德曼傳》《費恩曼傳》中都曾引用,時間跨了量子物理學三代,地域覆蓋大西洋兩岸。

這首詩重點在於數字“三十”——一個魔咒數字。量子理論物理學界代代流傳著一條創造力生死線魔咒:30歲之前,一往無前;30歲之後,一塌糊塗。30歲之前如果做不出成績來,就別再想做出來了。

這可不是玩笑,量子理論物理有個綽號叫“男孩兒物理學”。據說這是泡利取的,他數了一下在1925-1927年締造量子理論革命的那幫未婚小年輕們的年齡,海森伯23歲、約爾丹22歲、泡利25歲、狄拉克22歲,大學剛畢業,一頭扎進新興領域,管你什麼師尊佛祖,管你什麼清規戒律,一律遇祖殺祖遇佛殺佛,攪得天翻地覆。大家已經覺得之前的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夠匪夷所思了,碰到量子理論,才發現那種驚濤駭浪兜頭澆下的透心涼,直讓人呆若木雞,只能感嘆年齡限制了想象。再把範圍擴大些,1925年前後從事量子力學的科學家,30歲以下的大約80位,佔全部量子科學家的一半,但他們寫的量子力學論文卻佔總數的三分之二。海森伯和狄拉克獲得諾貝爾獎,剛剛30歲,都是媽媽陪著去領獎的。

但既然是魔咒,不可能只有好的一面,壞的一面是,一過30歲,基本報廢,創造力極速衰減。所以如果一個量子理論物理學家接近30歲而還沒取得重大的突破,他要死的心就有了,就像塞格雷讀書時在《我的志願》中寫道,我希望將來成為一名物理化學家,於30歲時在自己實驗室的爆炸中死去——這是詩中的另一個重點:不如自殺。相較於做不出創造性工作的焦慮和尷尬,死也許是體面。當然,真的為這個去死的人,也沒幾個。

其實30歲都還是泛指,現實更殘酷。比如,經歷了1905年奇蹟年之後,愛因斯坦覺得一時精疲力竭了,他寫信向朋友傾訴說:“不久我就將進入停滯和思想貧乏的年齡,那時人們只能對年輕時的革命精神望洋興嘆了。”這一年他26歲;再比如,馮·諾伊曼斷言,人一過26歲,其數學才能就會下降,以後僅僅靠著經驗才將這種下降掩蓋起來,但也只能掩蓋一時而已。26歲,大學本科四年,加上研究生三年。如果他們說的是真心話,30歲只相當於26歲的四捨五入。

正因為有了這樣的魔咒,再聽到25歲的海森伯參加“大學生之家”茶敘會,面對大學生們,他說:“作為物理學家,我已經上了年紀”,就不會覺得矯情了。用萊德曼的說法,30歲就成了資深“老物理學家”,剩下是歲月,要麼納福,要麼教學,要麼閉嘴,總之退隱二線。

為什麼量子理論物理,或者擴大點兒,最前沿的理論物理,是歲月的殺豬刀,三十一過,手起刀落,毫不留情?

數學家烏拉姆有個很好玩的解釋:人類一思考,創造力就玉殞香消。創造力只眷顧那些不管不顧、不循常規的愣頭青,而遠離那些害怕行差踏錯、安常習故的老成人。他分析說,人們年齡增大時,就會傾向於用舊的方法去處理新的問題。自我禁錮抑制了創造性,就像一場拳擊賽,一個拳手不是因為反應遲緩或者較易疲勞才輸的,而是當他開始思考該怎麼做時,就輸拳了。

而量子理論或者粒子物理學,再或者一切新興理論科學,沒有過往知識的束縛,沒有大量事實的積累,不需要重複學習,死記硬背,靈活的大腦遠比經驗重要,直覺勝於思考,大於知識,強於世故。也許推而廣之,這是一切創造之義。

在創造面前,年輕真可怕,年老真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