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建|何紹基的東坡情結

「來源: |蘭亭書會 ID:lantingshuhui1982」

縱觀晚清一百年書法史,學問、詩詞、書法均擅勝場而又影響較大者,何紹基是較為難得的全才。曾國藩有一段對於何紹基的著名評論:

蓋子貞之學長於五事:一曰,儀禮精;二曰,漢書熟;三曰,說文精。四曰,各體詩好;五曰,字好。渠意皆欲有所傳於後,以餘觀之……字則必傳千古無疑矣。[1]

或許因為曾國藩的巨大影響,一百年餘年來,何紹基的書名幾乎蓋過了他的詩名。這與蘇軾詩名蓋過書名正好相反。不過,與宋代以後許多文人一樣,何紹基的人生與東坡有著較為深厚的淵源。或許,詩、書、人三位一體是何紹基學習蘇軾較為成功之處。因而,在許多學者看來,何紹基是“學蘇聖手”:“何紹基有著悲天憫人、經世救世的精神,但更多的是封建末世士人面對人生種種憂患挫折後的樂觀曠達、執著無悔的瀟灑風神。他的詩歌成就尚輸於鄭珍,其詩歌為晚清學蘇詩之代表,在道鹹學宋詩人中自成一格,成就在莫友芝之上。”[2]在宋詩派代表人物中,何紹基被認為與蘇軾關係最為密切。從“學蘇聖手”角度討論何紹基,其詩書一體的價值似乎更值得重視。本文將從其壽蘇詩、躡蘇跡、學蘇詩、書蘇詩幾個層面討論何紹基的東坡情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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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蘇詩:浩然之氣塞宇宙

為東坡先生做壽,一直是宋以後文人圈每逢臘月的雅事之一。從二十一歲在山西參與第一次壽蘇會開始,何紹基就定下了一生崇蘇的總基調。嘉慶二十四年,何紹基在山西鳳臺縣娶知縣陶章泗女兒為妻,並參與岳父等人籌辦的壽蘇會,作《臘月十九日季壽丈招同人拜坡公生日有詩命次韻》詩三首。[3]

其中,第一首大力讚揚蘇東坡胸懷天下而扶持正氣,文字稜稜而有浩然之氣:

我公才筆敵牛弩,蘇門餘子那堪數。揮霍永珍動有神,扶持正氣作之主。大言獨唱誰能和,要使窮黎醒飢餓。胸懷落落含太和,文字稜稜生坎坷。噫籲公本西蜀人,宦轍周曆東南濱。浩然之氣塞宇宙,寧勞祠祀羞寒蘋。

儒者的家國情懷,是東坡一生所擁有。何紹基在這一點上也追隨東坡,從青年時期就有著正氣、浩然之氣,有著“要使窮黎醒飢餓”的理想和抱負。這與同時或稍後的許多書法家相比,何紹基的胸懷就顯得寬廣、大氣得多。在古代,書家而有“家國情懷”,幾乎是所在多有。當代,隨著分工的日益細化,越來越多的書法家以更加專業的角色出現,以“寫得一手好字”為目標的“精緻的利己主義者”不少,但有著“家國情懷”的書家卻鳳毛麟角。再加上近年來文化影響的多元化,修、齊、治、平的傳統儒家觀念在書法圈已然淡化或退隱。兩相對比,再讀何紹基二十一歲時的“壽蘇詩”,不免為蘇、何之家國情懷所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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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建|何紹基的東坡情結

在第二首詩中,何紹基將陶淵明、韓愈、蘇軾三者相併列:“平生尚友惟三公,淵明老去韓蘇從。”何紹基在詩中設想與陶、韓、蘇三人相邀,共醉於東坡“雪堂”:“我當遍酻三人豪,清醪滿注花瓷翠。”第三首詩寫與黃州時期東坡年齡相若的壽蘇會主人陶季壽對東坡的尊崇:

丈人耐官如習弩,年已如公堪指數。退思廳壁禮遺像,公與先生互賓主。手抱遺編苦追和,硯水流涎筆頭餓。心公心乃文公文,何事長吟悲轗軻。

尤其一句“心公心乃文公文”,不僅道出了主人的心思,也表達了詩人的意願,並且成為後來詩人一生的追求。

三十六年後,何紹基被免去四川學政返回北方,途經陝西盩厔樓觀臺,參加了李鐵梅所主辦的“壽蘇會”。樓觀臺在今天陝西周至縣,為國家森林公園。當時何紹基路過時,想必其自然風景更勝一籌。何紹基作了一首長詩,表達他的複雜心情。詩題為《乙卯嘉平月半,出遊咸陽醴泉盩厔,十九日宿樓觀臺,因知李鐵梅前輩為坡公作生日,作此詩寄請教和。用坡公石鼓歌韻》。[4]

何紹基先回憶了被免官之後心情:“蕭蕭寥寥”地在咸陽、醴泉、周至附近瞻拜西周王陵,再到唐王陵、孔廟的一路行跡,論及東坡則以一句“東坡居士不羈人”加以引領,深得宋詩記事與議論為詩的傳統。對於樓觀臺東坡題名中“與章惇子厚同來”句,何紹基用“何至論交章子厚”發表感慨,顯然有為東坡所不平的惋惜之情。蘇、章之交,在史上成為一有名故事:蘇、章初交很好,而後來章惇厚誣東坡,落井下石,造成千古冤案,但晚年東坡並不忌恨失意的章惇。這一故事固然可以作為東坡所認為“天下無一不好之人”的註腳,也是東坡寬厚待人的鐵證,但章惇曾經的背信棄義卻讓何紹基感到不平與憤慨:“題名今日尚彪炳,餘子無從辨誰某。”小人章惇著實讓何紹基在感到不屑的同時又非常難受。在詩的末尾,詩人借“壽蘇”發出了自己與東坡一樣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不平之音:“和光同塵豈容易,惟雌與黑尚堪守。試看古來王與侯,一夢醒來皆腐朽。”何紹基為自己不能“和光同塵”混跡官場感到鬱悶,也為自己終未墮落感到些許慰藉。何紹基眼中的東坡,不僅僅是學習的楷模,簡直就是千古一知己。

與歷史上的東坡迷一樣,何紹基對東坡之愛由每年的壽蘇會拓展開來而貫穿其一生。此種風雅至今仍在好蘇者的文化圈中有所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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躡蘇跡:坡仙舊遊處,一一我留跡

何紹基一生遊歷甚廣。其履歷大致可以分為七段:八歲前在湖南老家,其後在北京,二十一歲始出京到山西娶親,此間何紹基一直過著較為優渥的少爺生活;此後直到三十八歲考中進士,多是在其父親何凌漢工作地與回湖南鄉試的往返當中;三十九歲至五十三歲,任職北京為主,期間回鄉丁父憂、母憂,外調任貴州、廣東鄉試副考官兩次;五十四歲至五十七歲,任四川學政;之後返北京,五十九歲至六十二歲入主濟南濼源書院四年;六十三歲回長沙主講城南書院八年有餘;七十一歲開始遊歷蘇州、揚州,主持兩地書局,直到七十五歲辭世。

一生行跡之中,何紹基屢次拜謁蘇軾遺蹟,並有不少詩作傳世。咸豐三年在三蘇祠的一首詩概括了何紹基對於東坡的仰慕和對東坡遺蹟的珍視:“登州看雲海,嶺外借笠屐。春風西湖堤,大雪黃州壁。坡仙舊遊處,一一我留跡。微尚已半生,詩文書竹石。”[5]訪謁坡公遺蹟,學其詩文書畫,幾乎已成為何紹基堅守半生的習慣。在其詩文集中,還保留了數次在東坡遺蹟的題詩,其中訪問次數最多的是黃州與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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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兩訪黃州遺蹟:江月更比它處圓

黃州是蘇東坡人生的重要轉折點。咸豐年間,何紹基往返於湖南與京城之間,中途兩到黃州。咸豐二年三月,何紹基到黃州,登赤壁亭、快哉亭,住雪堂,並至山高月小亭。[6]十年後,何紹基在詩中追憶了此事。徐石民太守招待何紹基,“使君春夜張高筵。”“狂吟浪醉三五日,嘯傲風月茫無邊。”何紹基為雪堂題聯:“雪壁寫東坡,大好江山,天許此堂佔卻;春尊開北海,無邊風月,我如孤鶴飛來。”[7]此聯深得東坡前後《赤壁賦》意境,大有“雪堂孤鶴”天際單飛之況味。從此聯而言,何紹基對於東坡詩文意境的把握堪稱第一流。

咸豐十一年元日,何紹基在黃州雪堂拓蘇詞殘石,作《雪堂拓蘇詞殘石》詩。[8]此詩為六十三歲時老年何紹基再到黃州雪堂時所作。開篇呼應了十年前的雪堂題聯並進入蘇詞殘石的歌詠主題:“十年孤鶴翩復至,忽易雄闊為華妍。劫餘剩此幾片石,晨星落落耿在天。”他將蘇軾之詞與李白之詩相比較:“詞家有東坡,如詩之青蓮。”李詩、蘇詞並舉,誇讚蘇詞深得雅正之樂舞精神:“天然葉韶濩,超宕仙乎仙。”何紹基認為與東坡先生有著千年萬里之遙而相聚的緣分:“岷峨空馳萬里夢,閬苑誰證千秋緣。”因而,何紹基眼裡的蘇詞殘石,不僅詞好書法好,儲存在雪堂也是值得稱頌的:“此詞此字最得地,江月更比它處圓。”詩人對詞碑遭到的破壞感到鬱悶:“不虞粵匪來,剷作修城磚。神鬼強呵護,斷碑不可聯。”縱然如此,殘石雖殘精神猶在,“我珍碎玉勝完璧”。這首詩再度表達了詩人對於蘇軾的仰慕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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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三訪眉山三蘇祠:惟有三蘇祠,時時夢魂結在四川眉山三蘇祠大門,至今仍然保留著何紹基的“三蘇祠”三個大字門匾。咸豐二年至五年,何紹基為官四川學政。在任的三年,他往返眉山三次,其間有不少詩詞書法作品。

咸豐三年五月十一日,何紹基主持眉州院試結束後,拜謁試院一牆之隔的三蘇祠。廖仁圃、陳愷人在三蘇祠內木假山房置酒款待。何紹基作有《眉州試畢敬謁三蘇祠》四首。[9]這四首詩作在今天眉山三蘇祠內以六塊碑刻形式得以保留。其中,中間兩首對三蘇父子學問文章、道德為人等進行了誇讚。其一誇讚蘇洵將畢生主要精力用於禮書、史論等有益家國的大事,業餘為文,並以“坡潁暢其流”讚揚東坡、蘇轍兩兄弟克紹箕裘:

老泉平生學,精力萃禮書。幾權經史論,詞筆乃緒餘。或傳或不傳,有幸不幸歟?譬若汶江源,永珍鹹包儲。坡潁暢其流,汪洋赴歸墟。願告學古人,須識權與輿。蟇頤老翁井,白雲蔽墳廬。瓣香此虔跽,古柏森庭除。

第二首詩重點讚揚蘇門兩兄弟如雙鳳高翔,胸懷天下,詩文有浩蕩之氣,為人“尚友天下士”,不以終老眉山為念:

東坡與子由,雙鳳高其翔。同時富豪俊,幾人能雁行。文章合氣節,既為百世望。乃其浩蕩懷,得失皆兩忘。巢痕滿臺閣,歸夢落蠻荒。尚友天下士,何處非吾鄉。有田竟不歸,投老潁與常。惟餘聽雨約,魂魄在茲堂。

就在這一次宴飲之中,“眉州初來時,快雨奪奇熱”[10],三蘇祠突降大雨,何紹基揮毫潑墨,應主人之邀篆書“快雨亭”三字,並題款記事。至今三蘇祠內快雨亭留有此刻。不僅如此,何紹基還作《眉州試院喜雨大醉次日即別去》一詩,可見雨之猛烈快捷:“雷聲下天來卷屋,電光倒吸杯中淥。池底龜魚迅欲飛,鐙前雨腳森成束。”快雨之來,何紹基歸為東坡的天人感應:“烏乎坡老神乎神,不解自飲喜飲人。賞餘疥壁好詩句,快雨為洗筵間塵。坡詩道雨妙如雨,我能洛誦清肺腑。”[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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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豐五年春初,何紹基再次按試眉州,重過三蘇祠,有《重謁三蘇祠》(用雪浪齋三字為韻)三首。其中,第一首將對三蘇祠的思念寫得淋漓盡致:“惟有三蘇祠,時時夢魂結。翩然復戾止,渴思兩年洩。”同時,他還寫出了三蘇父子與自己之間的心氣相通:“三子如有靈,為我屐齒折。今人友古人,古賢友來哲。定知象外交,非以今古別。”在何紹基的心裡,蘇軾出入塵世的方法無疑是心儀之師:“顧於雪堂叟,意氣尤相向。入世輕一葉,落筆追萬狀。胸中頗坦平,形骸成放浪。今欲一斂之,何處乞師匠。”此時的何紹基在為官生涯中已經遇到了不小的麻煩,乃至蘇洵的整肅與蘇轍的安靜都是他的傾慕物件:“老泉肅而整,潁濱靜且壯。是可藥吾偏,重來副微尚。”他還用詩的形式記載了眉山兵役繁重、文風衰微的現實:“頻年苦兵役,閭左詘生涯。無乃硯田荒,坐令初志乖。”“叩以三蘇文,十問僅一諧。”咸豐五年七月,何紹基從瓦屋、峨眉兩山歸來,

再到眉州,宿三蘇祠,遊蟇頤觀,謁老泉墓。有《至眉州,宿三蘇祠。次日博酉山署牧胡觀樓通判邱稼邨廣文陪遊蟇頤觀,復東北行謁老泉墓,歸飲眉州署作。用癸丑夏初謁蘇祠韻》四首詩。[12]第一首詩將暢遊峨眉、瓦屋二山的快樂分享與人:“已折峨眉筇,又爛瓦屋屐。”“回思一月來,快若躡仙蹟。躍上銀河槎,蹋破補天石。身臨高山顛,不知心所宅。”第二首何紹基將自身與蘇軾學問之間的差距進行思考:“平生苦泛覽,疲馬馳荒墟。想慕蘇氏學,養氣本子輿。”有感於“三度眉州來,欣然棲此廬”,寄希望於“讀書有種子,念我舊庭除。”第三首將自己家與蘇家相比,感嘆兄弟難以團聚:寫自己免官之身,“我幸脫簪佩,舊學田鋤荒。”“惟念叔與季。燕越各異方。用時願不遂,天倫歡可常。何時巾吾車,歸聚六福堂。”第四首詩感嘆蘇軾、蘇轍兩兄弟辭世後不歸葬眉山蘇家墳,激發起“丈夫志天下,焉能戀故壘”,期望自己“還登遠景樓,超然百世士。”與咸豐二年所作第二首相呼應。此外,他還專門寫一首《蟇頤觀》,讚頌蘇老泉:“老泉墓前老翁井,蟇頤觀里老人泉。泉井相望廿餘里,佳名都藉老泉傳。”[13]

咸豐五年夏天從眉州返回成都不久,何紹基就整裝北歸。離開四川進入陝西之後,他寫了具有總結意義的《去蜀入秦紀事抒懷卻寄蜀中士民三十二首》組詩,其中之一回憶在四川的尋碑訪古與文學創作:“尋碑馮沈高樊外,寄韻蘇黃白杜前。揚馬定參文學坐,魏張許接道心傳。”此詩將蘇軾對自己詩歌的影響提到了第一的位置。

曹建|何紹基的東坡情結

3、遊陝西鳳翔蘇祠

咸豐二年十月廿六日四川赴任途中,何紹基來到了陝西鳳翔東湖,至蘇祠,作《鳳翔東湖用坡韻有懷兩弟》:[14]

古樹沿隄爭屈強,晨曦冒霧尚霏微。蘇祠照水群鷗聚,秦棧連雲一雁飛。乘傳屢懷非分恥,聯床長使此心違。江湖有約期偕隱,坡老徒來蜀叟譏。

或許與何紹基當時的心情有關,鳳翔東湖蘇祠群鷗聚集,雖有一雁之孤的感嘆,卻也不乏祥和之氣。

此外,何紹基還曾經在道光廿九年往廣東清遠飛來寺觀蘇字。[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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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蘇詩書蘇詩:會心所欲,適與腕迎

何紹基是晚清有著詩歌理想並且有著成功實踐的較少文人之一,被認為是鹹、同之際文學史上很有影響的“宋詩派”代表人物。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個人的詩歌理想遠大於其書法的夢想。這種“詩高於書”的定位在二十世紀的書法家高二適、林散之、啟功等人那裡都還可以看到。因此,如果要理解何紹基的詩書關係,那麼就把他置於詩人兼書家的定位中似乎更為準確。終其一生,學蘇詩書蘇詩一直是其生活中的重要內容之一。

與蘇東坡相比,東坡詩名大於書名,詩書兼擅;何紹基書名大於詩名,詩名幾乎被書名所掩。不過,作為後世所稱讚的宋詩派“學蘇聖手”,何紹基的詩歌有著許多超越時輩之處。在晚清宋詩派詩人中,他的詩常常被置於僅次於鄭珍的第二位的角色。不僅如此,何紹基還被認為是宋詩派的理論家,而其詩歌理論的核心是不俗與變脫,主旨則是反對擬古,銳意求新。[16]有學者認為:

何紹基一生服膺蘇軾,不論為人還是治學,都在效法蘇軾。詩歌寫作中如對蘇軾詩句的借用、比喻手法的吸收以及大量的次韻詩等皆為表層的表現,其學蘇最根本的地方是蘇詩中表現出來的忠孝節義的道義心性以及曠達樂觀、灑落超邁的胸襟,從而表現為格物致知的進取精神與觸物即諧的人格魅力。[17]

對於東坡作詩技巧的學習,何紹基常從借用蘇軾詩句、吸收東坡比喻手法、次韻東坡詩等方面來體現;更為重要的是,何紹基學蘇,在精神上與東坡先生更為相通。雖然何紹基早年以官二代、中年以官員身份過著較為優渥的生活,但其民胞物與的家國情懷卻在詩歌中有著不少的體現。[18]

儘管何紹基有著二千三百多首詩詞傳世,他的書法作品中還是不乏抄錄他人詩作內容。宋詩派系列的詩人作品常常是何紹基的操作內容。杜甫、蘇軾、黃庭堅等人詩更為常見。就其書寫東坡詩或者有關東坡詩文的論述而言,至今所見就涵蓋了其成熟階段人生。這在晚清其他書法家如趙之謙、張裕釗、康有為等人那裡並不常見。或許,“宋詩派”代表的身份註定了何紹基的“親蘇”特色。

具體而言,何紹基書寫蘇軾詩文的作品至少有以下數件:道光二十七年(一八四七)五月十一日,作有行書冊頁,內容為抄錄蘇軾《和子由論書》等。道光二十八年(一八四八)春初在北京為子香作行書屏,所書為蘇軾《和文與可洋州園池》詩。[19]

咸豐五年(一八五五)九月,在成都書蘇軾《石鼓歌》楷書四屏。咸豐七年(一八五七)九月初九,書蘇軾《和子由記園中草木》詩行草四屏寄伍紫垣。同治二年(一八六三)五月,為亦峰書蘇軾《和子由記園中草木十一首》行書四屏,款署:“亦峰世仁弟屬書於羊城何紹基。”[20]同治八年(一八六九)臨蘇書《石恪畫維摩頌》橫幅。[21]同治九年(一八七〇),為丁日昌臨蘇軾書,跋雲:“連日酷暑,老腕復顫甚,漫記此為別,不復成字,奈何。”此外,沒有紀年的作品也還不少。何紹基在行書蘇軾《孫莘老墨妙亭詩》四條屏後跋:

孫莘老墨妙亭刻石,蓋亦匯刻古法書,惜後來不見拓傳本,唐後推崇右軍,至謂顏歐俱出山陰,最為舛論。變法出新意,明魯公不祖蘭亭,非坡公孰能道此?公自謂出新意處不少,亦此旨也。[22]

在這篇題跋裡,何紹基明確指出:蘇軾所謂顏真卿並非出自蘭亭序的觀點是非常正確的。

對於東坡書法,他認為蘇軾書法得晉人神韻,為唐後第一手。何紹基《跋玉版洛神賦十三行》雲:

嘗怪坡公書體格不到唐人,而氣韻卻到晉人,不解其故。既而思之,由天分超逸,不就繩巨;而於《黃庭》《禊序》所見皆至精本,會心所遇,適與掔迎;子敬《洛神》,則所心摹手追得其體勢者;來往焦山,於貞白《鶴銘》必曾坐臥其下。遂成一剛健婀娜、百世無二之書勢,為唐後弟一手。餘生也晚,若起公於九京,當不以斯言為謬誤,但恐以漏洩秘蘊,被公呵責耳。[23]

何紹基認為東坡書法深得晉韻之妙,主要來源於四點:天分超逸;筆法源於王羲之《黃庭經》《蘭亭序》精本;體勢源於王獻之《洛神賦》;取法《瘞鶴銘》。其所謂“會心所遇,適與掔迎”,可以看作創作靈感論;所謂“剛健婀娜、百世無二”,實際是作品風格論;具體到某一件書法作品取法,則是書法技法論。至於坡公楷書,何紹基在《跋蘇書大字金剛經拓本》中說:“俊逸之中精整無匹也。”[24]

何紹基對於歷代論蘇觀點,也是十分關注的。湖南省博物館藏有何紹基以黃山谷《書王周彥東坡帖》題跋為內容的行書四條屏。[25]何紹基書寫了此段論述的主要觀點。[作者注:不包括()內文字]:

(黃庭堅)東坡雲:“大字難於結密而無間,小字難於寬綽而有餘”,(此確論也。餘嘗申之曰:結密而無間,《瘞鶴銘》近之;寬綽而有餘,)《蘭亭》近之。若以篆文說之,大字如李斯《繹山碑》,小字如先秦古器科斗文字。東坡先生道義文章名滿天下,所謂青天白日奴隸亦知其清明者也。心悅而誠服者,豈但中分魯國哉?士之不遊蘇氏之門,與嘗升其堂而畔之者,非愚則傲也。當先生之棄海瀕,其平生交遊,多諱之矣,而周彥萬里致醫藥,以文字乞品目,此豈流俗人(炙手求熱救溺取名者)耶?(蓋見其內而忘其外,得其精而忘其粗者也。周彥敦厚好學,行其所聞,求其所願,得意於寂寞之鄉,邀樂於無臭味之處,他日吾將友之,而不可得者。)

何紹基顯然比較肯定黃山谷所論。關於大小字的認識,這在何紹基的創作中有著較好的體現;關於王周彥的毫不勢利,何紹基用書法作品給予了首肯。綜而論之,無論是何紹基的壽蘇詩,還是其躡蘇跡、學蘇詩、抄蘇詩,都充分體現出他的東坡情結。從青年時期的壽蘇會開始,何紹基就對與東坡有關的事項給予高度的關注與熱忱。今天看來,東坡情結在成就書法家、詩人何紹基的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縱使這與詩人何紹基的“詩人理想”“家國情懷”還有著不小的距離。

註釋:

[1]馬宗霍:《書林藻鑑書林紀事》,文物出版社二〇一五年版,第二三八頁。

[2]賀國強:《近代宋詩派研究》,蘇州大學博士論文,第六十八頁。

[3]何紹基:《東洲草堂詩抄》卷一,《續修四庫全書》一五二八冊,第五八三頁。

[4]何紹基:《東洲草堂詩抄》卷十六,《續修四庫全書》一五二八冊,第七二三頁。

[5][9][11]何紹基:《東洲草堂詩鈔》卷十四,《續修四庫全書》一五二八冊,第六九六頁、第六九七頁、第六九八頁。

[6]錢松:《何紹基年譜長編》,南京藝術學院博士論文,中國知網(CNKI),第一三三頁。

[7][8]何紹基:《東洲草堂詩抄》卷二十三,《續修四庫全書》一五二九冊,第四十二頁。

[10]何紹基:《東洲草堂詩鈔》卷十五,《續修四庫全書》一五二八冊,第七〇六頁。

[12][13]何紹基:《東洲草堂詩鈔》卷十六,《續修四庫全書》一五二八冊,第七一八頁。

[14]何紹基:《東洲草堂詩鈔》卷十四,《續修四庫全書》一五二八冊,第六九六頁。

[15]錢松:《何紹基年譜長編》,南京藝術學院博士論文,中國知網(CNKI),第一一七頁。

[16]任訪秋主編:《中國近代文學史》,河南大學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第一一二頁。

[17]周芳:《道鹹宋詩派研究》,山東大學博士論文,中國知網(CNKI),第二四六頁。

[18]參見孫立新、王英志:《何紹基論詩詩論》,《福建師範大學學報》(哲社版)二〇〇七年六期,第一七七頁。

[19][20][21][22]參見陳建明主編:《還原大師:何紹基的書法世界》,中華書局二〇一六年版,第一〇九—一一三頁、第二二四—二二五頁、第二四四—二四五頁、第二三二—二三三頁。

[24]何紹基:《東洲草堂文鈔》卷十,《續修四庫全書》一五二八冊,第二二五頁。

[25]陳建明主編:《還原大師:何紹基的書法世界》,中華書局二〇一六年版,第二三四—二三五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