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浣溪沙五首》手卷重現人間,絕世書法堪稱一流!

圖文來源【

訊飛快讀

蘇東坡《浣溪沙五首》手卷重現人間,絕世書法堪稱一流!

史樹青題跋

城來客

2018年1月23日,我在長沙美廬美術館與浙江青田石雕藝術館聯手舉辦收藏與書法展,

蕭言警

先生自北京來訪。他攜來一張長長的高畫質照片,照片上印的是東坡居士寫的手卷,我看後大為驚訝,故事還得從50多年前講起。

1962年1月,四川眉山,年輕的武警戰士蕭言警在駐地附近路邊遇見一位農民,農民手中抱著一個木匣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匣內裝有一卷字畫,開啟來看,上面寫滿了字,落款“

東坡居士軾

”。那時正值三年苦日子的最後階段,農民開價20斤糧票。蕭言警出生書香門第,知道東坡居士,便問道:

“你姓蘇嗎?”

農民答:“姓李。”

“這個東西怎麼來的?”

“我父親抗戰的時候在重慶買的。”

蕭言警身上只有14斤糧票,聽罷毫不猶豫悉數交給農民,又轉身返回軍營,向戰友借了6斤糧票交給農民。

時間一晃到了2005年,退休後的蕭言警來到北京,給文懷沙先生當秘書,長期浸染在文化圈中,看過大量書畫真品,耳聞目睹無數文壇軼事,當年買手卷的事情始終縈繞心頭。這些年,蕭老曾經先後請著名文物鑑定家

史樹青

、著名書法家

鍾明善

先生鑑定,當他聽說我嗜古成性又熱衷考證,此次專程來訪。聽完蕭老的講述,我立即說:“蘇東坡乃中華文明史上的千古偉人,等我辦完展覽,馬上來北京看原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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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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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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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

北京朝聖

2018年2月2日,北風凜冽北京藍,蕭言警先生從北京某銀行提出他的珍藏。

銀行居然沒有貴賓接待室,我們只好回到車中欣賞。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長方形的紅木畫盒,上面的籤條寫著“

東坡浣溪沙五首

”,落款“辛亥(1911年)嘉平月鄰蘇老人題”(圖1)。 手卷包首綾為深藍色,間以白色花紋(圖2),玉軸(圖3),手卷長150釐米,縱30釐米。從小學蘇東坡的詩詞“大江東去浪淘盡”,敬仰他豪邁博大的胸懷,而“千里共嬋娟”又令我對這位有情有義的偉男子增添一種親近感,如今手捧他的墨寶,我幾乎聽得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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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卷第一段

這一天,北京的空氣特別清冷,周圍異常寧靜,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映照在千年前的墨跡上,有點愰眼,又令我迷醉,彷彿置身於真空中,又像進入電影中色彩斑斕的光影世界裡。然而,解密的責任感促使我平靜下來。我按捺住激動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展開手卷(圖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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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 作者在車內欣賞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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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5 落款 “東坡居士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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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6 東坡浣溪沙五首全文

眼睛像掃描器似的,不放過眼前看到的任何細節。這不是普通的宣紙,而是光亮硬挺的硬黃箋,其實生宣的流行是明代以後的事。起首鈐蓋“蘇氏”,落款“東坡居士軾”(圖5),下鈐蓋有“東坡居士”陽文印一枚,全文共計289個字(圖6),文曰:

十二月二日 ,雨後微雪,太守徐公君猷攜酒見過,坐上作

《浣溪沙》

三首。明日酒醒,雪大作,又作兩首。

覆塊青青麥未蘇,江南雲葉暗隨車。臨皋煙景世間無。

雨腳半收簷斷線,雪床初下瓦跳珠。歸時冰顆亂黏須。

醉夢昏昏曉未蘇,門前轣轆使君車。扶頭一盞怎生無?

廢圃寒蔬排翠羽,小槽春酒凍真珠,清香細細嚼梅須。

雪裡飡氊例姓蘇,使君載酒為回車。天寒酒色轉頭無。

薦士已曾飛鶚表,報恩應不用蛇珠。醉中還許攬桓須。

半夜銀山上積蘇,朝來九陌帶隨車。濤江煙渚一時無。

空腹有詩衣有結,溼薪如桂米如珠,凍吟誰伴捻撚髭鬚。

萬頃風潮不記蘇,雪晴江上麥千車。但令人飽我愁無。

翠袖倚風縈柳絮,絳唇得酒爛櫻珠,尊前訶手鑷霜須。

落款“東坡居士軾”。

(此詩參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5月第一版《蘇軾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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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卷末段

緊接落款末尾有題跋:

“古人不可見,所可見者紙上之遺文耳,故誦其詩者如聞其言,觀其書法者如對其人。蘇長公為百世文章翰墨千古一人。此卷為太守徐公雪天見訪,作《浣溪沙五首》。詩既高古,書復神妙,與平日酬應者不同。想見其揮毫時眼空四海,神遊八極。翰林學士揭傒斯(鈐印:傒斯印)”(圖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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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7 揭傒斯題跋

蘇軾

(1037年1月8日—1101年8月24日),字子瞻,又字和仲,號鐵冠道人、東坡居士,世稱蘇東坡、蘇仙。漢族,眉州眉山(今屬四川省眉山市)人,祖籍河北灤城,北宋文學家、書法家、畫家。蘇東坡雖是千古偉人,曾深得皇帝、曹太后賞識,一生卻是起起落落。嘉祐二年(1057年),蘇軾進士及第。宋神宗時曾在鳳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任職。元豐三年(1080年),因“烏臺詩案”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宋哲宗即位後,曾任翰林學士、侍讀學士、禮部尚書等職,並出知杭州、潁州、揚州、定州等地,晚年因新黨執政被貶惠州、儋州。宋徽宗時獲大赦北還,申請定居常州,赴常州途中染病,逝世於常州城內。宋高宗時追贈太師,諡號“文忠”。

此卷

《浣溪沙五首》

乃1081年底蘇軾發配住在黃州期間、為黃州太守徐君猷所作。據載:蘇軾被貶到黃州之後的頭兩年,因為家中有20多口人,生活非常困頓。 黃州太守(宋時稱知州)徐君猷不因蘇東坡是被貶之人而怠慢鄙視,加上蘇軾的門人馬正卿原本就與徐是摯友,所以徐君猷非常尊重蘇東坡,特地將一塊從前是“營地”的閒置之地撥給蘇軾一家耕種。這塊有數十畝大的廢墟,地處黃州城東山坡上,因此,蘇軾給自己取了一個日後響徹天下的名號:

東坡居士

。蘇軾之前的書法落款通常為一個單字“軾”,此卷末落款“東坡居士軾”,表明了他的人生新起點。

如果說《寒食帖》是蘇東坡悲催生活的流露,黃州《浣溪沙五首》則是

蘇東坡快意人生的寫照

。詩中開篇即說“十二月二日,雨後微雪,太守徐公君猷攜酒見過,坐上作《浣溪沙》三首。明日酒醒,雪大作,又作兩首。”徐君猷不僅給蘇東坡撥地,而且還在雪中送酒,其實在太守來之前,蘇東坡已經“醉夢昏昏曉未蘇,門前惠轣轆使君車。”(公見訪時,方醉睡未起)但賓主相見,甚為歡欣,於是又是一場豪飲,蘇東坡當場賦詩《浣溪沙》三首,“明日酒醒,雪大作,又作兩首”。

據學者、書畫家吳廣先生考證:“《浣溪沙》五首系坡仙天下獨步之作,—則自唐宋以降《浣溪沙》詞牌乃詞壇上使用率最高的“天下第一調”;二則

蘇仙一生作有《浣溪沙》詞46首之多

,此五首系列應為“第二組”,就創作量而言堪稱“天下第一人”;三是東坡倡導“以詩為詞”,可謂正本清源,又以為詞“自是一家”,為詞之地位定調,論詞壇成就蘇文忠公實屬“天下第一家”;四是坡仙作《浣溪沙》雖46闕之多,唯此五首於黃州肅殺之情境中超然樂道“

但令人飽我愁無

”!與杜子美《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之“吾廬獨破”、白居易《新制布裘》之“安得萬里裘……天下無寒人”!異曲同工,且有過之而無不及,是所謂“人飽我愁無”之“立德之言”也!”

從詩的境界來說,蘇東坡黃州《浣溪沙五首》已經完全跳出了個人命運的狹隘思想,即使身處逆境,依然心懷天下,其“但令人飽我愁無”的思想,可謂“先天下之憂而憂”,遠甚於《寒食帖》的悲苦惆悵。

歷史流傳

根據手卷上所鈐鑑藏之印,可略見其流傳經過。卷首有“蘇氏”,卷尾分別有宋代宮廷的方形朱文“內府書畫”印、傒斯印、 “金粟道人”“內府寶玩”“南州武功伯家藏之寶”以及“黃小園曾觀”“吳氏傳榮”“筱珊永寶”等印。

(1)內府書畫

宋代宮廷的方形朱文“內府書畫”,表明此卷曾為宋代宮廷收藏。

(2)傒斯印

元代此卷可能入宮,前文已列卷尾元代揭傒斯題跋。

揭傒斯(1274-1344),字曼碩,號貞文,龍興富州(今江西豐城)人。元代著名文學家、書法家、史學家,與虞集、楊載、範槨同為“元詩四大家”,又與虞集、柳貫、黃溍並稱“儒林四傑”。延祐元年(1314)由布衣薦授翰林國史院編修官,遷應奉翰林文字,前後三入翰林,官奎章閣授經郎、遷翰林待制,拜集賢學士,翰林侍講學士階中奉大夫,封豫章郡公。元代朝廷纂修遼、金、宋三史,揭徯斯擔任總裁官。《遼史》成,得寒疾卒於史館,諡“文安”。著有《文安集》,為文簡潔嚴整,為詩 清婉麗密。善楷書、行、草,朝廷典冊,多出其手。 “詩既高古,書復神妙”“想見其揮毫時眼空四海,神遊八極”。

“世事洞明皆學問”,揭徯斯看盡人間百態,故感嘆“觀其書法者如對其人。蘇長公為百世文章翰墨千古一人。”

(3)金粟道人

元末明初此卷為金粟道人——著名文學家顧瑛收藏。

顧瑛(1310-1369),元代著名文學家。一名阿瑛,又名德輝,字仲瑛。崑山( 今屬江蘇)人。顧瑛是一個很有個性的文人,他在元末動盪的社會環境中,傲然出世,曾逃避和謝絕多方政治力量的徵辟,因其家業豪富,築有玉山草堂,又建藏書樓“玉山佳處”,以藏古書、名畫、彝鼎、古玩。顧瑛輕財好客,廣集名士詩人,與楊維楨、柯九思等人往來甚多,時有詩詞唱和,玉山草堂遂成詩人遊宴聚會場所。時天下紛亂,顧瑛盡散家財,削髮為在家僧,又於其祖塋處為身後修造生壙,名曰“金粟冢”, 自稱金粟道人。就在這期間,蘇東坡的《浣溪沙五首》墨跡為其珍藏,顧瑛在墨跡上鈐蓋了“金粟道人”一印。

(4)南州武功伯家藏之寶

“南州武功伯”系明代英宗時的著名書法家祝允明的外祖父徐有貞。

徐有貞(1407-1472),字元玉,號天全,吳縣(今江蘇蘇州)人,宣德八年(1433)進士,授翰林編修。因謀劃英宗朱祁鎮復位 ,封南州武功伯兼華蓋殿大學士,掌文淵閣事。

(5)內府寶玩

在徐有貞收藏《浣溪沙五首》墨跡之前,此墨寶由明代內府收藏, 朝廷在作品上鈐蓋“內府寶玩”葫蘆印一枚,徐有貞極有可能因為“因謀劃英宗朱祁鎮復位”而受到賞賜。

(6)黃小園曾觀

黃小園系清代同治年間徽州教授

黃鐸

黃鐸:字子宣,號鷺洲詩漁,又號小園,清同治六年(1867)舉人。原籍江西婺源 ,寄籍江寧(南京),咸豐年間至上海。有《肢餘集》四卷傳世。清光緒四年(1878),上海《申報》館出版了由錢徽和蔡爾康編輯的《屑玉叢談二集》,內有黃鐸(小園 )的古體 (七言)《<夢遊赤璧圖>題詞》。黃鐸當時住在上海,故有機會與時賢唱和。黃小園在蘇東坡《浣溪沙五首》墨跡上鈐印的時間,當是其移居上海期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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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小園曾觀 印章

(7)清末入藏張之洞府上

張之洞雖然沒有題簽,但其門人汪康年有記載。(見後文)

(8)清末吳傳榮收藏

(詳見後文)

武漢解密

蕭言警先生來長沙時曾經告訴我:“湖北有一位作家收藏了蘇東坡《浣溪沙五首》的拓片,以前寫過相關的文章,如果你能打通這最後一公里,歷史之謎或許能解開。”

蕭老所說的湖北作家叫

俞汝捷

,我很快聯絡了俞先生,並向他說明情況,告訴他“蘇東坡《浣溪沙五首》真跡可能還在人間,我擬帶高畫質照片去武漢,不知能否接見?”俞先生聽完欣然答應。

俞先生曾經寫過一篇

《蘇跡今何在》

,文中寫到清末張之洞:

“因為摹習蘇體之故,他對蘇軾碑帖無疑是熟悉且重視的。此外,曾有一件東坡真跡在張府出現過,而該真跡的拓本之一目前由我儲存著。事情要從

《汪穰卿筆記》

的一段記載說起——

在張文襄幕,見蘇文忠手書《浣溪沙五首》,“雪林初下瓦跳珠”,“林”作“床”。注:京師俚語,霰為“雪床”。

張之洞

(1837-1909),字孝達,號香濤,晚清名臣,清代洋務派代表人物。張之洞特別喜歡蘇東坡的書法,曾刻苦摹習蘇體,故其字頗有蘇書的韻味。張之洞在湖廣總督任上,創辦了自強學堂(今武漢大學前身)。

汪康年

(1860-1911),字穰卿,晚年號恢伯,浙江錢塘(今杭州市)人。德宗光緒年間進士,中國近代資產階級改良派、報刊出版家、政論家、張之洞的幕僚。光緒十六年(1890),他應張之洞之招,為張的兩個孫子授課,又在自強書院任編輯事,並任兩湖書院史學齋分教習。他獲睹《浣溪沙五首》墨跡,應當也在這幾年中。他是在怎樣的情境中觀賞,現已無從詳悉。可以猜想的是,張之洞得到這件墨寶後,一定非常喜愛、興奮,乃邀幕僚同觀。”

俞汝捷在文中進一步寫到:

“它後來曾歸漢陽吳傳榮(字筱珊)收藏。吳系光緒戊子科舉人、曾任武昌府興國州訓導,本人也擅楷書,漢陽歸元寺《藏經閣記》即由他書丹。1903年(光緒癸卯),吳氏將蘇軾手跡連同元代揭傒斯(1274—1344)的跋文鉤摹上石,以若干拓本分贈同好。其中一本配上樟木夾板,於1927年贈給我岳父的祖父、收藏家張仁芬(字桂蓀)。”

上世紀80年代初,俞汝捷曾經擔任著名作家姚雪垠的助手,客居北京,曾數度前往位於朝內大街的一代詞宗夏承燾先生家閒談、請益。並將《浣溪沙五首》拓本帶去請夏老鑑賞,夏老看了又看,認為其價值勿庸置疑,又問了一句:“勿曉得蘇東坡原稿還在不在?”對此,俞汝捷發出感慨:“的確,自1927年吳傳榮於跋中說明‘現藏敝廬’以來,80餘年間,經過多次兵燹、運動乃至十年浩劫,原跡下落已不容樂觀,甚至當年的拓本,恐亦散失殆盡,而我所庋藏的墨拓也許已成為海內孤本了。”

2月3日晚,我從北京飛到武漢。2月4日,武漢陽光明媚,我來到湖北社會科學院,登門拜訪俞汝捷先生。俞先生是湖北省社科院研究院研究員、著名作家、文物鑑賞家,浙江上虞市人,現任湖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他雖然已有75歲,但滿面紅光,絲毫不見老態,倒像是一個60後(圖8)。俞先生祖上曾任清末湖南衡陽道臺。他取出早已準備好的蘇東坡《浣溪沙五首》拓本(圖9),拓本內有一簽條,至今沒有貼上,上書“蘇文忠公浣溪沙詞墨搨,桂蓀寶玩,傳榮贈(鈐印:吳傳榮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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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8 俞汝捷與作者一同欣賞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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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9 蘇東坡書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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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0 蘇東坡書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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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1 蘇東坡書法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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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2 蘇東坡書法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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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3 蘇東坡書法5

拓本的原主人“桂蓀”,原名

張仁芬

(1868-1936),字季鬱,號桂蓀,晚年號盦廬退叟,是近代著名收藏家,祖居漢陽西門外。其書齋取“傳家敦孝友,望古懷清芬”之意,名懷清齋。張仁芬曾在江蘇淮北最大的鹽運場——板浦場鹽場任大使,他為官頗有政聲。俞汝捷夫人張教授特地贈我一本《巍巍漢陽樹》,書中詳細記載了張仁芬幫助族人的義舉,江蘇當地的政府還為張仁芬做了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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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仁芬肖像

拓本末頁有

吳傳榮

親筆書寫的跋文:

“蘇文忠公《浣溪沙詞五首》,用硬黃箋所書,現藏敝廬。宜都楊惺吾先生題跋,稱為‘詩書均妙’。光緒癸卯春鉤摹上石,俾廣流傳。坊本蘇集無小注,‘雪床’作‘雪林’。以此證之,足徵坊本之誤與詞句之妙。其他出入處亦多,用特標出,以俟鑑賞家之審定焉。

民國十有六年漢陽吳傳榮志(鈐印:傳榮之印,筱珊父)”

由此可見,到了清代末葉,蘇東坡的《浣溪沙五首》墨跡先後被張之洞和漢陽吳傳榮收藏。

我取出蕭言警老人收藏的手卷高畫質照與拓本一一比對,書法、印章、題跋完全吻合,心中的一塊石頭也落了地。不同的是,俞家收藏的拓本有吳傳榮的多處眉批,如:“坊本十二月作十一月”“徐公君猷無公字”,以說明歷代書上流傳的黃州《浣溪沙五首》與手卷內容的區別。此外,吳傳榮拓本上的印章處理得更為清晰。(圖10-13)

據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劉善齡教授檢索《申報》得知:吳傳榮曾任江西安義、樂平縣知事,武衛左軍營務處及隨營速成學堂總辦,民國後任吳淞軍政府財政捐稅長、總掌文牘,閘北司法長、警務長,民國後去世。劉善齡教授另外給我一張吳傳榮的《道鹹間名人致陳秋門先生書札跋》圖片,吳傳榮在跋中寫到“歲次壬戌端午……時年六十有二”,民國壬戌為1922年,由此可知吳傳榮出生於1860年。根據劉善齡教授提供的資料表明:吳傳榮與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譚嗣同亦有交往,此不詳述。

光緒十九年(1903),吳傳榮將《浣溪沙五首》墨跡與揭徯斯的題跋鉤摹上石,並將拓本分贈同好。1911年,吳傳榮在上海任職期間,又攜蘇東坡《浣溪沙五首》墨跡拜會寓居上海的

楊守敬

,並請楊守敬題簽、題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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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守敬題跋

楊守敬

(1839-1915)字惺吾,湖北宜都人。博學多才,在地理、目錄版本、金石文字之學、書法、書學理論以及藏書諸方面成就巨大,一生著述達83種之多,有“晚清民初學者第一人”的美譽。光緒十年(1884),楊守敬從日本回國,旋任黃岡縣教諭,築室藏書,名之為“鄰蘇園”,自號“鄰蘇老人”。光緒十六年(1890),楊守敬應黃岡知縣楊壽昌(蘇東坡的崇拜者,四川老鄉)之請,精心選刻《景蘇園帖》六卷,歷4年而成。楊守敬曾說,“此餘為成都楊葆初所選刻,大抵皆從舊本摹出,皆流傳有緒之跡,絕少偽作,固應為蘇書鉅觀。”又說:“餘意此帖雖後出,當為近世集蘇書之冠。”

吳傳榮請楊守敬題跋,是在楊守敬督刻《景蘇園帖》21年後, 1890年楊守敬選刻《景蘇園帖》時,蘇東坡的手卷尚在張之洞府上,故無緣得見,當楊守敬見到吳傳榮帶來的墨跡時,欣喜不已,先題簽,後題跋:“此東坡在黃州作,詩書皆妙。辛亥嘉平月觀於滬上,因題。鄰蘇老人,時年七十有三。”

民國十六年(1927),吳傳榮將《浣溪沙》拓本贈給張仁芬(圖15),在拓本上題簽:“蘇文忠公浣溪沙詞墨拓,桂蓀寶玩,傳榮贈。”並鈐“吳傳榮印”一枚。吳氏在拓本上題跋援引了汪康年的記述,並強調:“蘇文忠公《浣溪沙五首》,用硬黃箋所書,現藏敝廬。”據此,蕭言警先生分析:估計是抗戰期間武漢淪陷後,吳傳榮的後人攜帶手卷入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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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4 吳傳榮題簽

《浣溪沙五首》書法賞評

儘管蘇東坡說過“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給無數人找到了信筆胡寫的偷懶理由,但實際上蘇東坡在書法上用功頗深,偷懶的人不知道蘇東坡還說過:“

我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

。”前後兩句合併,便知此處無法,實乃從有法到無法的昇華,他敢說“

我書意造本無法

”,是一種充分自信的表達!寒齋藏《蘇東坡黃州書法集》,內有他寫給徐君猷兒子十三郎的手札,徐十三郎是蘇東坡忠實的粉絲,藏有東坡書法千幅,蘇東坡說他仍“貪求不已”,此札信筆寫來,處處可見王羲之《聖教序》的筆意和結體。

蘇東坡書法取法王羲之、李北海、顏真卿、楊凝式等人,黃庭堅《山谷題跋》曰:“東坡道人少日學《蘭亭》,故其書姿媚似徐季海;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勁似柳誠懸,中歲喜學顏魯公、楊瘋子書,其合處不減李北海。至於筆圓而韻勝,挾以文章妙天下,忠義貫日月之氣,本朝善書自當推為第一。”可惜蘇氏法書居然在宋代就因黨爭而被大量銷燬。

蘇東坡書法結體化長為扁,取法的一個重要源頭是初唐李北海,但不如李北海跌宕起伏,結構多取平勢,線條遒勁圓潤。然他畢竟又曾師法王羲之,故酒酣耳熱之際,時有王氏書風出現。《浣溪沙五首》乃是蘇東坡酒後所作,心潮起伏,王羲之左低右高的側媚之姿便呈現出來,作品中“亂”字的寫法更是與王羲之《喪亂帖》中的“亂”字如出一轍,再現了蘇東坡彼時對徐太守知遇之恩的歡快之情。

蘇東坡書寫此卷時,正值臘月奇寒之際,餘展觀此卷,印象最深的是用墨如泥,逾千年而不衰。蘇東坡對用墨之法,特別推崇濃墨,有“用墨如小兒目睛”之說,明董其昌讚揚他的墨法:“每波畫盡處每每有聚墨痕,如黍米珠,恨非石刻所能傳耳。”但如果沒有超強的駕馭力,腕下那管毛筆是使不動的,這種力又往往從鋒芒、挑踢、轉折中閃爍出來,就像寬博的相貌中時有神采奕奕的目光流轉顧盼。

此卷行筆的爽峻,裹挾了雄文大筆的氣魄,其書法肉豐而骨勁,寬博而秀偉。黃庭堅說蘇東坡書法“

到黃州後掣筆極有力

,可望而知真贗”,朱熹也說蘇軾“

筆力雄健,不能居人後

,故其臨帖,物色牝牡,不復可以形似較量,而

其英風逸韻,高視古人

”,清代書法家吳德旋說:“

東坡筆力雄放,逸氣橫霄,故肥而不俗

。要知坡公文章氣節,事事皆為第一流。餘事作書,便有俯視一切之概,動於天然而不自知。”以上種種,觀此卷可謂不虛!

蘇軾書法此卷的超邁處,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氣魄,呈現出“工夫深,雖枯亦潤,精神足,隨瘦亦肥”的境界,無怪乎楊守敬說此卷“詩書皆妙”!

遍查蘇東坡存世碑刻和墨跡,我只找到三件與《浣溪沙五首》書風類似的作品,如《洞庭春色賦》《次辯才韻詩帖》等,更說明藝術精品的出現與作者的心情是密不可分的。

黃州奇遇

2月4號下午,從俞汝捷先生家裡出來,我直奔黃州。

987年前,蘇東坡被髮配到黃州,開啟他人生詩詞和書法的新境界,創作了前後《赤壁賦》等大量流傳千古的詩詞文章,他的書法也進了一個全新的高度,有天下第三行書之稱的

《寒食帖》

也是他在黃州所書。

下午六點,蕭言警先生已經先期抵達黃州,晚宴設在“眉州東坡酒樓”,這是一家全國的連鎖酒店。黃州研究蘇東坡的專家王琳祥先生應邀出席,王先生對蘇東坡的詩文以及在黃州的行狀研究頗深。甫一落座,王先生就說:“你來得真巧,今天是陰曆十二月十九日,也是蘇東坡的生日,上午黃州才舉行了盛大的紀念活動!”

蕭老先生接著補充說:“你知道嗎?兩年前我來找王老師的那天,恰好是蘇東坡的忌日!”我大為驚歎:“莫非是蘇東坡在天有靈,一直在太空中遙控這件事情?”

我將在黃州的奇聞奇遇發給俞汝捷先生,他回信道:

“四十年前的十二月十九日,畫家

程十發

曾將即興所繪蘇東坡像贈送給我。八十七年前的十二月十九日,

程頌萬

曾邀先祖等友人至其滬上汐廬雅集,吟詩同慶坡翁生日。以上掌故在拙文中均曾談過,如有興趣,可發給您消遣。”

程頌萬

號十發居士,湖南寧鄉人,系清末學者、書畫家,前後兩個程十發相隔87年紀念蘇東坡,與我在黃州的奇遇,給蘇東坡黃州《浣溪沙五首》手卷增添了一段佳話!

次日,王琳祥先生陪我遊黃州赤壁公園,這一天雖然陽光明媚,公園裡卻寒冷刺骨。我強忍大寒,詳細瞭解蘇東坡在黃州的經歷,欣賞了鑲嵌在石壁裡的

《景蘇園帖》

清光緒十六年(1890年),四川成都人

楊壽昌

(字葆初,曾為張之洞幕僚)出任黃岡知縣。因楊壽昌酷愛蘇東坡書法,故有重輯蘇東坡書法墨跡之願。其時楊守敬恰好任黃岡縣教諭,兩人一拍即合。楊守敬將自己收藏的數十種法帖進行反覆比較,將初定的二十多種蘇帖附簡要說明送楊壽昌審定。光緒十八年(1892年)楊壽昌聘請江夏(今屬湖北武漢)劉維善(字寶臣)雙鉤上石,又請了一位姓江的刻碑高手主刻,其先選刻四卷,後又增補兩卷,楊壽昌與楊守敬皆題跋其後。費時兩年刻成126塊,囊括了蘇東坡一生中不同時期的書法作品72件,楊壽昌在官署修《景蘇園》以嵌置刻石,故碑石稱之為“景蘇園帖”。當石碑刻成後,楊壽昌又命石匠拓片若干套,每卷一冊,全套共六冊。

楊葆初卸任黃岡知縣之後,將《景蘇園帖》石刻運回四川老家,但到漢口時,已經沒有了運費,只好將石刻典當給漢口“張信記”商鋪。楊葆初回四川不久因病去世,事後其子到武漢贖取石刻,因典當期限已過,為此和“張信記”商鋪打官司,最終也未能討回石刻。1925年,“張信記”商鋪準備將石刻賣給外國人,在碼頭上搬運時被有識之士發現,迅速彙報給時任湖北督軍蕭耀南,蕭系黃岡人,他聽說後,出重金買了下來,並派人送回黃州,嵌置於新落成的黃岡東坡赤壁“挹爽樓”之內。蕭耀南親自撰《重嵌<景蘇園帖>石刻》跋一篇。

又據王琳祥先生說:文革期間,為防止紅衛兵砸毀《景蘇園帖》的碑刻,工作人員糊上石灰後掛上宣傳的牌子,躲過一場劫難。

聽完《景蘇園帖》顛沛流離的曲折故事,我毫不猶豫花2800元高價買下《景蘇園帖》的初拓精印本。

結語

從第一眼看到手卷照片到今天,一個月多來我沉浸在蘇東坡的世界裡,對這位千古偉人又有了更深的認識,蘇東坡的一生歷經數次流放卻堅韌不拔,我在心生敬意的同時,更堅定了自己對藝術人生的追求!

當此中華優秀文化復興之際,中國書法亦得以復興,習書者遍佈社會各階層,人們對經典法書的熱情日益高漲。然而由於戰亂和天災、人禍,宋人墨寶傳世者罕,以致“宋四家”之一的黃庭堅手卷《砥柱銘》在拍賣會上成交價高達四億多元。蘇東坡的書法在宋時就因元佑黨爭被大量銷燬,目前存世者不到五十件,且均為頂級博物館收藏,民間幾乎難見蹤影。2013年,蘇東坡九個字的《功甫帖》,被劉益謙從紐約蘇富比拍賣行以5037萬元人民幣競得,之後卻被上海博物館馬上定為贗品。

此次蘇東坡黃州《浣溪沙五首》手卷重現人間,是蘇東坡粉絲的福音,也是中國書法的福音!在研究過程中,雖有同道對蘇東坡黃州《浣溪沙五首》手卷真偽提出質疑,卻一致認為楊守敬的題跋書法神采煥然,真跡無疑!以楊守敬研究蘇東坡的功力和嚴謹的學風,其“詩書皆妙”的評價,足可作為此卷鑑定的參照。在此,筆者竭誠歡迎海內外專家撰文爭鳴!

注:

本文寫作參考了黃州王琳祥、武漢俞汝捷、深圳吳廣三位先生的大作,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劉善齡教授、杭州王可萬先生、北京蕭言警先生提供寶貴資料,在此一併致謝!

作者簡介:

曹雋平,資深記者,國家一級美術師,中國收藏家協會文房委員會委員,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劉海粟美術館研究員,湖南師範大學兼職碩導。

現任湖南省文化館副館長,《藝術中國》雜誌主編,湖南省文化系列高階職稱評委,湖南省人社廳特殊高階人才職稱評委,湖南省廣電藝術系列高階職稱評委。大型電視節目《見字如面》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