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軍軍紀蛻變考(2)-信仰與軍紀

接上文:太平軍軍紀蛻變考(1)太平軍的宗教信仰

太平軍信仰之力

瞭解了太平軍的宗教信仰,讓我們明白了這支由“拜上帝教”信仰武裝起來的部隊之精神力量是有多麼牢不可破、無懈可擊。

在起義之初便與太平軍在廣西對壘周旋的清廷欽差大臣、內閣大學士賽尚阿在其上報咸豐皇帝的奏摺中就曾嘆曰:“…此股會匪(指太平軍)與他遊匪迥不相同,死黨累千盈萬,固結甚堅,不惟設謀用間解散未從,即疊經擒斬芟剃之餘,而所過地方,向有愚民陸續煽聚。一經入會從逆,輒皆愍不畏死,所有軍前臨陣生擒及地方拿獲奸細,加以刑拷,毫不知所驚懼及哀求免死情狀,奉其天父天兄邪謬之說,至死不移。睹此頑愚受惑情形,使人莫可其哀矜,尤堪長慮。”

陳家林執導、央視出品的大型歷史題材電視劇《太平天國》,賽尚阿由南京市話劇團國家一級演員朱藝丹飾演

同時代的文人陳徽言在其《武昌紀事》中稱太平軍“或臨陣,或患病,舉凡一切事,皆對天祈禱,口喃喃‘求天父默佑,所謀遂意’,祝畢,赴湯蹈火在所不顧”。還有佚名的《金陵紀事》形容太平軍“其膽皆潑,心多入魔,目直視若痰迷者。”——從這些描繪來看,太平軍簡直就是走火入魔的狂熱宗教份子。

崇拜“上帝”的基督徒與信奉“真主”的穆斯林圍繞著爭奪聖城耶路撒冷而向對方發動“聖戰”

清方陣營每每斥責洪秀全等人“藉邪教以倡亂”,假託鬼神煽惑愚民,以為淵叢之聚。然而上帝信仰究竟有何魔力,能夠使無數底層民眾鋌而走險、視死如歸?究其奧妙,他們往往不明就裡。

誠然,在起義者心目中,上帝擁有無限能力,是主宰萬物之唯一真神,這使得他們敢於蔑視舊日權威與統治秩序——但究其最根本的原因,其實是人們相信“吃天父飯,活則享天福,死了就上天堂”。這才導致無家可歸、缺衣少糧、受盡壓迫的窮苦百姓自發地聚集在上帝大旗之下,抱著實現“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錢同使,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的天國夢想,義無反顧地投身於革命事業,併為之奮鬥終生。

正因為迎合了人們現實的迫切願望與訴求,上帝信仰才能激發出排山倒海般的精神偉力。太平天國之所以能夠與清廷對峙十四年之久,橫掃十八省,沉重打擊清王朝的統治,與此有著莫大關係。

信仰崩塌

然而“拜上帝教”所孕育出的宗教激情並未能持續發揮作用,因為天國內部逐漸出現了信仰危機。

太平軍定鼎南京後,起義首腦們開始沉溺享樂、固步自封。一面強調“天下一家、人皆兄弟”,一面卻又嚴判上下尊卑,推行森嚴的等級制度,導致其內部苦樂不均、兩極分化的現象日趨嚴重。

如推行隔絕男女、拆散家庭之政策,即便夫妻同居也是死罪,強調“但當創業之初,必先有國而後有家,先公而後及私”。可首義諸王卻實行一夫多妻,在民間大選美女。

秋官又正丞相陳宗揚因與妻子私自合宿而雙雙遭處刑的情節(出自大型歷史題材電視劇《太平天國》)

楊秀清為此也只得含糊其辭:“兄弟聘娶妻妾,婚姻天定,多少聽天。”此話絲毫經不起推敲,無法服眾。若說“婚姻天定”,那為何上帝如此偏心呢?(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人們一旦發現上帝信仰僅是鏡花水月,那麼當初所煥發出的激情便會成為曇花一現,就不會再無怨無悔地為這種信仰甘心奉獻。如果上帝只照顧極少數特權階級的利益,那絕大多數的被統治階級就不會真的去信奉上帝。

在權力缺乏制約和監督的時代,要做到完全的公平公正自然是緣木求魚,但洪楊等人卻打著上帝旗號來為自己的特權辯解,這就直接動搖了人們對上帝信仰的堅持。

事實證明,一種信仰或意識形態,倘若不能真正觸動人的靈魂,就只是單純流於形式;而造勢宣傳一旦流於形式,無論搞得再怎麼有聲有色,也不過是表面文章。在逐漸淡忘天國大多數信徒基本利益的同時,洪教主卻還一味談天說夢,盲目自大,他的那一套上帝理論自然難以繼續吸引群眾、打動人心。

發生在1856年(咸豐六年)的天京事變最終成為了壓垮上帝信仰的最後一根稻草。天國內部這場北王韋昌輝、燕王秦日綱誅殺東王楊秀清,旋即又被天王洪秀全處死,再逼得翼王石達開出走的內訌鬧劇,直接導致了拜上帝教信仰的全面崩塌。

天京事變使太平軍元氣大傷,是太平天國由盛轉衰的轉折點

經此一遭,天國境內開始出現了這麼一首童謠:“天父殺天兄,江山打不通,打起包裹回家轉,依舊做長工”——這也從側面反映出天國軍民們對於上帝信仰已失去了信心。

太平軍前期軍紀

早期的太平軍除了狠抓政治思想教育工作,強化宗教信仰宣傳外,同樣利用嚴刑峻法來保證部隊的紀律性。

前文提到的《行營規矩》列舉了諸如“令軍兵男婦不得入鄉造飯取食、毀壞民房、擄掠財物,及搜操藥材鋪戶幷州府縣司衙門”、“令不許亂捉賣茶水、賣粥飯外小為挑夫,及瞞昧吞騙軍中兄弟行李”、“令不得焚燒民房及出恭在路並民房”、“令不得枉殺老弱無力挑夫”外,還有“令內外強健將兵不得亂拿外小(即百姓)”、“不得擄掠財物”,“不得焚燒民房”等等禁止部隊擾民的條例。

太平軍為加強軍隊紀律及調動軍隊積極性,特頒佈“太平條規”(由《定營規條十要》《行營規矩》兩部分組成)

《行軍總要禁止號令》亦明確“不得強姦民間婦女,一經拿獲,斬首示眾。”作為天國軍事首腦的東王楊秀清同樣規定:“凡安民家,安民之地,何官何兵,無令敢入民房者斬不赦,左腳踏入民間門口,斬左腳,右腳踏入民家門口者,斬右腳。”

透過對立的清方記錄,可以映證彼時太平軍的軍紀如何。

《鎮海縣誌》(屬今浙江省寧波市):“有賊奸一婦,賊目梟其首以示眾”、“賊凡數萬人,有久踞寧紹意,禁殺戮,小民貿易往來如常”、“髮匪入城,果不開刀,隨帶薄粥鹽菜,沿途施捨。城外大廟,亦設粥廠。破城三日後,城中所有老弱男女,驅之城外粥廠”、“賊不殺人,盡人而用之,人不知畏賊。村野之民,盛稱賊之義氣,遂以為德。”

《粵匪犯湖南紀略》(佚名著):“長髮頗謹飭,有婦女人家,不準進房,授受不親。賊令最嚴密,故民不怨。”

《辛壬寇記》(葉蒸雲撰):“有取醋而不給錢者,店主訴之頭目,立斬以殉。”

《復生錄》(陳思伯撰):“賊書有讚美詞、十大天條,太平條規、詔書暨軍令二十條約。有犯奸淫,並殺降人及無故焚燬民房者,皆斬不恕。初立偽令,未嘗不嚴也。” 太平天國的外國友人吟俐在太平天國轄區遊歷時,發現許多村莊“全都繁榮興旺”,尤其是蘇州的盛澤鎮“是一個巨大的商務中心……居房達五千戶以上,商店鱗次櫛比。”

Ti Ping Tien Kwoh:The History of the Ti-Ping Revolution, Including a Narrative of the Author’s Personal Adventures 相較於他在清國“淪陷區”的經歷,呤唎認為“滿清奴役下的任何一箇中國人的面部都表現了蠢笨、冷淡,沒有表情,沒有智慧,只有類似半狡猾半恐懼的奴隸態度”;天國的子民恰好相反:“整個品格,無論在體質上、道德上,都顯出同樣驚人的優越性。”

眼神空洞、面無表情的大清貧苦百姓 中國的首位留美大學生容閎,因與洪秀全族弟幹王洪仁玕為久識,亦曾造訪過太平天國。在其自傳體回憶錄《西學東漸》中稱:“以予等沿途所見,太平軍之對於人民,皆甚和平,又能竭保護,以收拾人心。其有焚掠肆虐者,施以極嚴之軍法。”

容閎,近代教育家、外交家和社會活動家,首位畢業於耶魯大學的中國留學生,被譽為“中國留學生之父” 由此不難看出,這些被視為匪寇的太平軍其實並非嗜殺成性、麻木不仁的禽獸,相反,還是一支紀律嚴明、愛民如子,且具備良好行政管理能力的革命隊伍。即便是在清廷文人筆下也未曾掩蓋這樣的事實,儘管還稱太平軍為“賊”,但據其描述卻頗具一些“王師”的意味。 參考資料: 盛巽昌《太平天國文化大觀》 夏春濤《天國的隕落——太平天國宗教再研究》 洪均《湘軍軍紀蛻變析論》 END 圖片來源於網路 喜歡本文/作者,文末讚賞一下表達支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