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朝,我想和這三個人喝酒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有深圳的朋友輾轉從河南寄來兩箱黃酒,並鄭重告訴我這酒產自他的老家新密,有著種種不凡之處。
首先這款酒產自洧水河畔,那條孕育了《詩經》鴻篇「溱洧」的歷史名河。
其次這款酒採用小米作為原料,和南方用糯米做酒迥然不同。
更關鍵的是,這款酒傳承了非物質文化遺產,宋朝的釀酒工藝得以復原。
我開啟包裝,是一套包含一紅一黃兩瓶酒、兩隻汝窯風格酒杯的精美禮盒。
酒瓶典雅厚重、晶瑩剔透,瓶身上點綴著《千里江山圖》中青綠設色的山體元素,靄然而活潑,和酒的名字「宋派」倒是相得益彰。
我迫不及待的開啟那瓶「琥珀濃」,加入冰塊,開始小酌。
入口有水果的甜、回味有糧食的醇,渾然中有層次,確實讓人有愉悅的飲酒體驗。
這款名為「宋派」的黃酒號稱「因宋而來,為雅而生」,創立伊始就確立要復興宋朝文化之雅,要將宋文化和宋酒融合進現代人的生活。
我正相反,作為現代人,我想的是,如果用「宋派」的酒做通關密碼,穿越到700多年前的宋朝,我能做點啥,換句話說,我想和誰一起喝點兒。
首選的一定是大宋皇朝開國之君宋太祖趙匡胤,如果有機會,我一定真誠的敬他一杯酒。
不是我要巴結權貴,是我對他實在是心生敬佩。
「杯酒釋兵權」是人類談判史上的經典案例,完美體現了中國文化中的含蓄隱忍。
生而為人,「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是基本的自我保護意識,貴為一國之尊的皇帝,手下人擁兵自重永遠是最大的心病。
宋太祖透過組織一次酒局,一句「人生駒過隙爾 不如多積金 市田宅以遺子孫 歌兒舞女以終天年 君臣之間無所猜嫌 不亦善乎」,就消除了巨大的政治隱患,要在一眾帝王序列裡挑選情商高、會來事兒的,趙匡胤絕對不遑多讓。
「杯酒釋兵權」也同時間接推動了宋朝社會消費的變革。
「勒石三戒」是太祖更值得稱道的一件偉績,「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堪稱人治獨裁製度下最具遠見、最開明的制度安排。
可以說趙匡胤是一位極富人性魅力、恢宏大度的卓越政治家。
如果說「天文秀髮 沈麗高朗 有唐三百年風雅之盛」離不開唐太宗李世民,那「水石潺湲 風竹相吞 爐煙方嫋 草木自馨 人間清曠之樂」,不得不感謝宋太祖趙匡胤。
向宋太祖敬酒,是出於普通百姓對政治清明、生活安逸的渴望。
單純從喝酒的角度,誰都希望有才華橫溢、灑脫俊逸的人在座,能一起談笑風生。
在宋朝,沒有人比蘇東坡能堪此大任。
有蘇軾這樣的天才加通才的人物降臨世間,是人類的幸運,當然更是中國人的幸運。
但我們的東坡先生一生況味只能用不幸來形容,“世事一場大夢 人生幾度秋涼”,誰讓聰敏如他,卻「一肚子不合時宜」呢。
如果有機會,我願意做一個快遞員,專職為東坡先生送酒。
送酒先到山東諸城,東坡先生正在密州太守任上,雖然想起亡妻,“年年腸斷”,但還能豪氣干雲,“會挽雕弓如滿月 西北望 射天狼”;還有閒情逸致,“但願人長久 千里共嬋娟”。
以後這樣的日子不多了。
送酒送到湖北黃岡吧,那時東坡先生“酒賤常愁客少”,不時“把酒悽然北望”,一向灑脫的大文豪,也未免變得謹小慎微,連“醉眠芳草”這樣卑微的願望都還要擔心,“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
送酒送到廣東惠州吧,“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就著新鮮的楊梅,“先生獨飲勿嘆息,幸有落月窺清尊”。
最後送酒到海南儋州吧,那時的東坡先生,“寂寂東坡一病翁 白鬚蕭散滿霜風”,“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繫之舟”,回首自己一生功業,“浮名浮利 虛苦勞神”,也不過“黃州惠州儋州”。
算了吧,先生。
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作個閒人”多好,“陶陶樂盡天真”。
快看,窗外“夜無塵 月色如銀”。
正好喝酒,記得“酒斟時 須滿十分”。
縱使東坡先生天性灑脫,熱愛生活,但畢竟一生潦倒。
真正喝酒,還是要找我的偶像辛棄疾,一方面稼軒先生酒風好,“我飲不須勸 正怕酒尊空”。
關鍵是在才華和情懷之外,他還善於理財,生活優渥,絕對的人間精品。
世人大多敬佩辛棄疾,一生都在“醉裡挑燈看劍 夢迴吹角連營”,想回到“金戈鐵馬 氣吞萬里如虎”的抗金戰場,“了卻君王天下事 贏得生前身後名”。
也為稼軒先生惋惜,“欄杆拍遍 無人會 登臨意”,“雕弓掛壁無用”,最終“卻將萬字平戎策 換得東家種樹書”。
我正不同,敬佩和惋惜都沒用,我想跟隨稼軒先生身側,隨時跟他暢飲幾杯。
辛棄疾一輩子都在期待,在尋找。
但是我說:“眾裡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 那人卻在 燈火闌珊處”。
那個燈火闌珊的地方,正在江西上饒信州,博山道、黃沙嶺、帶湖、瓢泉。
博山道中,千峰雲起,驟雨時歇,看青旗賣酒,山那畔別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無事過這一夏。
博山道中,管他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髮蒼顏,布被秋宵夢醒,眼前萬里江山。
博山道中,一鬆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
博山道中,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裡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
博山道中,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博山道中,一川松竹任橫斜,比著桃源溪上路,風景好,不爭多,只此地,是生涯。
黃沙嶺上,山頭明月來,夜夜入清溪。
黃沙嶺上,朝來山鳥啼,勸上山高處。
黃沙嶺上,有天風吹樹,有春水沙鷗,有突兀趁人山石,有朦朧避路野花,有人家平水廟東頭。
黃沙嶺上,溪山一片圖畫,輕鷗趁虛船,荒犬迎野婦,松共竹,翠成堆。
黃沙嶺上,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博山道、黃沙嶺,時刻都是美景,時刻都是飲酒的所在。
怎麼能忘了,還有稼軒先生喜愛的「帶湖」呢。
“帶湖吾甚愛 千丈翠奩開”,“先生杖屨無事 一日走千回”。
我願意跟在稼軒先生身後,聽他和水中鷗鳥聊天。
“凡我同盟鷗鳥 今日既盟之後 來往莫相猜”。
先生心細,不停囑咐:“白鶴在何處,嘗試與偕來”。
“東岸綠陰少 楊柳更須栽”。
如果辛棄疾活到現在,一定是個出色的園林規劃專家,也是專業的別墅設計師。
“把軒窗臨水開,要小舟行釣,先應種柳,疏籬護竹,莫礙觀梅。
秋菊堪餐,春蘭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
“青徑款竹扉,錦路行海棠,集山有樓,婆娑有室,信步有亭, 滌硯有渚”。
這麼美的園林,正適合浮一大白。
“人生行樂耳,身後虛名,何似生前一杯酒”。
帶湖莊園被毀之前,稼軒先生早已看中了另一塊人間靈秀地:鉛山瓢泉。
“飛流萬壑,共千巖爭秀”。
於是決定結廬此地,“新葺茆簷次第成,青山恰對小窗橫”。
學陶淵明門前手種五柳,看遠山“連雲松竹,萬事從今足”。
“掩鼻人間腐臭場 古來惟有酒偏香”。
此時此地,“宜醉宣遊宜睡”。
如果辛棄疾活到現在,一定是個民宿旅遊運營的高手。
定居瓢泉不久,稼軒先生再到期思檢視地形,並看中了一塊風水寶地。
“一水西來,千丈晴虹,十里翠屏”。
於是先生決定:“待十分佳處,著個茅亭”。
“青山意氣崢嶸,似為我歸來嫵媚生。解頻教花鳥,前歌後舞,更催雲水,暮送朝迎”。
這樣的所在,怎麼能缺少酒來助興。
其實喝酒何必要挑場所。
“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
“西風梨棗山園,兒童偷把長竿,莫遣旁人驚去,老夫靜處閒看”。
“竹樹前溪風月,雞酒東家父老,一笑偶相逢”。
試問春歸誰得見,飛燕,來時相遇夕陽中。
。。。。。
隨時隨地“稱情懷,盡拼一飲千鍾”!
“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辛棄疾“但覺平生湖海,除了醉吟風月,此外百無功”。
可是你“少年橫槊氣憑陵, 壯歲旌旗擁萬夫”。
烈士暮年,“記得瓢泉快活時,長年耽酒更吟詩”。
“鐘鼎山林都是夢,人間寵辱休驚!”
“問何物、能令公喜?”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稼軒先生,這人間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