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鹽天下 |"關關雎鳩往前走":鹽道上的土味情話登上了大雅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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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深林城市——美麗巫溪

鹽道之上,詩詞歌賦,戲劇繪畫,豐富厚重

人來人往的寧廠,喧譁而又安靜。

丫頭端著木盆,沿著石板街下到後溪河裡。河水流過白嫩的腳踝,也流過圓圓的卵石。

河水清清,歌聲輕輕。

這歌對著流水而唱,對著大山而唱,對著彎彎曲曲的鹽道而唱。

曲還是那些老曲兒,歌詞卻是丫頭隨心而吟,那是隻有丫頭才懂的詞義,只有丫頭才懂的情懷。

河對面的山道上,又一隊鹽背子接踵而來。

這隊伍裡面已經有比小夥兒更年輕的小小夥兒了,當然,也還有比小夥兒背脊更佝僂,頭髮更斑白的老小夥兒。日子,已經如肩上的桃木扁擔,把小夥兒壓的微駝,卻更加倔強而挺拔。

鹽道上,這樣的鹽背子隊伍來來去去,丫頭早習以為常。

小夥兒的隊伍停下了,有的靠著路邊的石頭,有的拿著打杵子擔起肩上的重物。

河裡洗衣的丫頭,是漢子們眼中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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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林城市——美麗巫溪

有人拉開了嗓子。

關關雎鳩往前走,

在河之洲求配偶,

窈窕淑女洗衣服,

君子好逑往攏繡,

姐兒羞得低下頭。

一首《姐兒歌》,小夥兒就渾身充滿了力氣。背鹽雖苦,心裡舒坦。

這首由湖北文化研究者明安生在《秦巴古鹽道》中記錄的當地民歌《姐兒歌》有多個版本,但都與《詩經》中的《國風·周南·關雎》出奇地相似。

關關雎鳩,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這樣的情景,與這日鹽道上的情景格外相似。

這已經被遺忘了曲調的詩歌,是男人對女人的求索,是對愛情的求索,對人類繁衍的求索,對精神文化的求索,對文明傳承的求索。

在講述了眾多血雨腥風的鹽戰風雲之後,得說說在萬里鹽道上不斷融匯變化的文學藝術了。缺了這個精彩的門類,鹽道夠不上“文明大通道”的稱號。

自命不凡的墨客騷人們,都試圖用文學藝術來描繪這鹽道上幾千年的繁華與衰落。

鹽道之上,詩詞歌賦,戲劇繪畫,豐富厚重。

前面多次提過,任乃強在《說鹽》裡說,

人類文化,總是產鹽地方首先發展起來的。

同理,文學藝術,也透過白色的食鹽之道在不斷互相影響和改變。這樣的過程,同樣是傳承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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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還是從明安生提到的《姐兒歌》說起吧,畢竟它牽涉的,是號稱中國古代詩歌開端,最早一部詩歌總集的《詩經》。而整個《詩經》的第一首,就是這與《姐兒歌》異常相似的《關雎》。

先列舉完幾個不同版本的歌詞,它們分散在鹽道上的不同城市和鄉野,由一些民間藝人或普通百姓口耳相傳。

關關雎鳩一雙鞋,在河之洲送起來,窈窕淑女勞慰你,君子好逑大不該,年年勞慰你做鞋。

關關雎鳩一雙鞋,在河之洲送起來,窈窕淑女勞慰你,君子好逑大不該,年年勞慰姐做鞋,緞子鞋兒綠沿邊,雙手捧在郎面前,情歌莫嫌針線醜,七歲死母離娘邊,沒有學到好針線。

關關雎鳩聲聞天,在河之洲欲團圓。佛祖會上鴛鴦配,君子好逑萬萬年。

關關雎鳩兩個人,在河之洲一片情,窈窕淑女才超群,君子好逑情義真。

究竟是先有“高高在上”,供奉在詩歌神壇的《詩經》,還是先有流傳於民間的鄉野村歌,不得而知。當然,除了進行學術研究,也沒有較真的必要,藝術來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詩經》的編纂者把收集的民歌進行提煉總結也好,還是民間藝人從《詩經》中得到靈感進行改編傳唱也罷,都是一種幸事,都是人類對於美好生活、對於愛情的歌頌與讚揚。

《詩經》作為中國古代詩歌開端,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收集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的詩歌共311篇,反映了周初至周晚期約500年時間的社會面貌。《詩經》裡作品的作者都是佚名,絕大部分已經無從考證,據傳說是由尹吉甫採集,孔子編訂。《詩經》在先秦時期被稱為《詩》,西漢時才被尊為儒家經典,始稱《詩經》。《詩經》在內容上分為《風》《雅》《頌》三部分,《風》是周代各地的歌謠;《雅》是周人的正聲雅樂,又分《小雅》和《大雅》;《頌》是周王庭和貴族宗廟祭祀的樂歌,又分為《周頌》《魯頌》和《商頌》。

《詩經》裡的《風》是從15個地區採集上來的帶有地方色彩的民間歌謠,所以又被稱為十五國風。張良皋在《巴史別觀》裡認為:

十五國風首為《周南》,次為《召南》,地名出於周初制定“分陝而治”的政局。周公治陝西,召公治陝東。周南地區在漢中盆地西部,召南在漢中盆地東部和南陽盆地。“二南”地區是周的基本地盤,泛稱“南國”;“二南”人民是周的基本群眾,但並非周族,周南人民是蜀人,召南人民是巴人;所以‘二南’實為“蜀風”和“巴風”。

清人廖元度在《楚風補﹒舊序》也認為,“周南”即周公采邑之南,包括楚國和巴國部分疆域;“召南”即召公采邑之南,包括蜀國和巴國大部分割槽域。

南宋儒家集大成者朱熹在《詩集傳》中也認為,“周南”“召南”大部分詩來自漢江之間的一些國家,也就是今天的湖北十堰附近的一些地方。

《周南》代表的是楚風,《召南》代表的是巴蜀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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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已經說過,周朝之前,巫鹽已經運銷到漢中和南陽地區,所以在鹽道上,《周南》《召南》之風在相互傳播影響,於是前面出現不同版本的《關雎》,自然不足為奇了。

但僅僅一首《關雎》還說明不了問題,鹽道之上,實為“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的《伐檀》,被唱成了“東方發白兮,上山又崗兮,坎坎伐檀兮,日暮而歸。”

“不稼不穡”“不狩不獵”描繪的何嘗不是《山海經》中“不績不經,服也;不稼不穡,食也”的“巫咸樂土”。

還有,實為“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的《君子于役》,被唱成了“姐兒繡房淚滴滴,恩愛夫妻兩分離,君子于役不知期,牛羊下山歸圈裡,盼望夫君何日回。”

《詩經》與鹽道上民眾的生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

更有意思的是,前面幾個版本的民歌《關雎》都是五句或者十句,又跟在巫溪普遍流傳的五句子山歌十分相似。

民間與廟堂,其實就聯絡得如此緊密。

不僅前面列舉的《詩經》作品與民歌十分相似,而且還有很多《詩經》詩作帶著濃郁的“巫”文化性質。

在《詩經》裡《頌》的部分,有大量春夏祈谷、秋冬答神的祭歌。

頌,本是一種用大鐘伴奏,可以邊舞邊唱的廟堂音樂,配合這種音樂的詩歌就稱之為“頌”詩。

鳴鐘擊磬,鼓瑟吹笙,八音齊奏,四懸共鳴。

那樣的時代,定是披頭散髮的巫師,手持祭器,唱著《頌》歌,向天地祈福。

在《秦巴古鹽道》裡,還論證了這採集《詩經》的尹吉甫就是生活、工作和采詩於鹽道之上的房縣人,更提出,《詩經》非採集於民間,而是個人作品,作者就是尹吉甫。

幾千年來,有眾多尚未考證的未知,在沉默,也在等待。

幾千年來,更有許多尚未理清的淵源,同樣在沉默,同樣也在等待。

在《詩經》之外,還有披頭散髮的屈子,即是亦歌亦舞的巫師,唱祭祀神靈的《九歌》,問山問水問參天的《天問》,與《山鬼》同眠,寫《離騷》絕句。

接下來的《楚辭》,就更是濃濃的鹹味了。

寶源山的人祭祀屈原,也是在端午,但龍舟變成了五條,黃龍、紅龍、白龍、烏龍、混江龍,水中翻騰,酣暢淋漓。

屈原生活的楚地,是不產鹽的,沒直接證據證明屈原是否抵達過寶源山,但他一定對這孔天賜鹽泉充滿著膜拜,吃著這裡的鹽,所以字裡行間是滿滿的巫風。

《楚辭》是屈原創作的一種新詩體,並且也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浪漫主義詩歌總集。《楚辭》的名稱,西漢初期已有之,由劉向編輯成集,原收屈原、宋玉及漢代淮南小山、東方朔、王褒、劉向等人辭賦共十六篇。全書以屈原作品為主,其餘各篇也是承襲屈賦的形式,以其運用楚地的文學樣式、方言聲韻和風土物產等,具有濃厚的地方色彩,對後世詩詞產生了深遠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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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約公元前340或339年—公元前278年),戰國時期楚國詩人、政治家,出生於楚國秭歸,也就是今天湖北省宜昌市的秭歸縣。屈子博聞強識,志向遠大,早年受楚懷王信任,先後擔任過左徒、三閭大夫等職,主張對內舉賢任能,修明法度,對外聯齊抗秦。也正是因為主張抗秦,所以後來屈子遭受貴族排擠毀謗,被先後流放至漢北和沅湘等地。也就是在前面提過的那次秦楚鹽戰後,即秦將白起攻破楚國郢都後,屈子在汨羅江投水殉國。

有關屈子投水而殉國,後代學者有頗多爭議,但這一跳,卻被譽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位愛國詩人。

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裡說:

屈原放逐,著《離騷》。

認為《離騷》是在其被流放後所寫。

流放的歲月是沒有希望的日子,天上烏雲密佈,冷風習習。

屈子都懶得整理自己的髮髻和衣裳,披著也好,裸著也罷,他問天問地,問祖輩問先賢。

屈原的祖輩,就是庸國的巫官,做的是輔佐君王、安撫黎民的事業。

屈原所問的先賢,就是“彭咸”二人:

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在不同學者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中,對這句話的理解都幾乎相同:屈原認為既無法改變自己,又不能離開楚國,而且也不應該離開自己的國家,所以,只能用“以身殉國”的辦法來堅持自己的理想,以死亡來完成自己的人格價值。

而裡面的“彭咸”,歷朝歷代的研究者都認同是為“巫彭”和“巫咸”的合稱,這跟今天說到張三李四時,合稱為“張李”一樣。

戰國時期,巫鹽所抵達的楚地,瀰漫著濃郁的巫風,具備通天神力,掌握人世王權的巫彭、巫咸,自然成為楚人崇尚膜拜的神靈。

追隨“彭咸”,成為屈子的精神追求和文化堅持。

《離騷》中澀味濃濃的“彭咸”,從文學的角度來講,成為了一個糅合巫彭、巫咸而成的整體意象,具有複雜矛盾的集合特徵,包含著美政理想和精神歸宿等多重追求。

在屈原的作品中,充滿了對天地,對歷史,對未來的疑問,所以文字中多是“巫咸”“巫彭”“女嬃”“少司命”“大司命”“山鬼”等眾多巫師的形象,營造的是想象豐富奇特,境界恍惚迷離,場面宏偉壯麗的意象。

戰國山河破碎,國家個人前途堪憂,只能問計於古之巫師。

而作為屈原學生的宋玉,在其作品中,與巫鹽的聯絡就更緊密了。

故事在前面已經講過,這宋子淵在《高唐賦》裡說:

天帝之季女,名曰瑤姬……封於巫山之陽……旦為行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

巫山神女,就是宋子淵眼中的寶源山鹽泉。

任乃強的分析前面已經說得很多,他認為宋玉用“巫山神女”來隱喻寶源山鹽泉,是因為巫鹽對於楚人來說,正如大旱之望雲雨,巫鹽可滿足楚人食慾。

其實,章炳麟也在《菿漢閒話》裡分析,說宋玉之作《高唐賦》,實在是借男歡女愛為辭,告誡楚襄王要警惕秦人覬覦楚國的巫郡和黔中郡。神話學家袁珂也認為,從《高唐賦》對巫山形勢險要的描寫來看,是有這個用意的。

如果非要說任乃強、章炳麟、袁珂這些學者的說辭都只能是分析,那麼,在宋玉的文章中留下的典故“下里巴人”就直接是滿口鹹味了。

巫鹽文化直接影響著《楚辭》的形成。

屈子和宋玉都早已經遠去,後人在他們的畫像前淨手、點香、鞠躬、祭酒、讀祭文、獻祭品,謹慎虔誠。

山間,河面,有水霧在升起。

朦朦朧朧,亦虛亦幻。

有望舒,有飛廉,有鸞皇,還有鳳鳥,有飄風,有云霓。

還有十大巫師,有屈原宋玉,也有丫頭小夥。

來自《巫鹽天下》之《庚:鹽語珠璣(一)》

- 未完待續 -

- 《巫鹽天下》 其書 -

重慶市巫溪縣寧廠寶源山

至今仍儲存著全國唯一一孔尚在流淌的上古時期地面鹽泉。巫鹽文化的發展直接影響了古庸文化、古巴文化的發展,鹽道文明促進了巫文化、巴文化、楚文化、秦文化、庸文化的交合融匯,形成了一條影響中華文化發展的重要文化沉積帶。

長篇文化散文《巫鹽天下》

首次提出“‘巫鹽古道’為橫亙在中國版圖腹心地帶,連線長江文明和黃河文明的文明大通道”概念,以散文的筆觸,對鹽道文明進行全面總結、闡述,用詩意的語言描述了上下五千年鹽業文明的輝煌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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