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的青春 | 彭見明:野渡

大家的青春 | 彭見明:野渡

野 渡

出山第一渡。

百里黃龍山所蘊藏的豐富的木材、藥物、獸皮、草紙、筍乾……必然要經過這裡,才能運出山去。

任何一個經不起黃龍山的誘惑,而想進去發財的好漢,也必須登上這醬黑色的渡船,經過如碧玉般發亮而溫柔的十丈江面,才能踏上黃龍山區那片神奇的土地,去艱難也許輕鬆地圓全那個金色的夢。

無論是出山還是進山,除此途之外,別無他路。

也就叫作“黃龍渡”,其名博大而神奇。

這方圓百十里,沒有不盡知黃龍渡的來歷的,也無不崇仰她。她默默地為人們貢獻出許多許多,人們記得。

渡口的那邊,走出十五里山路,便是平川。那兒有騾馬大車,有平坦的大道,大道再鋪去的遙遠處,是縣城、長沙……

從黃龍渡溯下,走兩天水路,是一個壯觀的碼頭。船停在碼頭上,舉歩上五十八級石階,是一條長約兩裡的臨河鬧街。那是草子鎮。草子鎮下水還走半個月順水船,便到了廣袤的洞庭湖。再下去是漢口。這山間所沒有的,全憑著船從那兒把東西運來。

草子鎮到黃龍渡的或寬或窄、彎彎曲曲的江面上,日夜過船隻。河兩邊陡峭的石壁和緩平的山坡間,整天迴響著弄船人高亢或低沉、激昂或悠揚、凝重或憂傷的號子聲和山歌聲……

黃龍渡太偏遠、太古老,沒有人用文字去記載她——是一個野渡。

但她卻頑強地生存著,養育著一代又一代弄潮兒,於是有故事,各種各樣的故事,盡述著人間的歡樂與痛苦、美好與醜惡、艱辛和勞碌……

為了野渡的值得記載,於是摘出漫長曆史中發生在某年的一個,作一口碑——

第一章

靠黃龍山的這邊碼頭上,二十餘丈開外,有一棟孤零零的小屋。小屋邊上不大的但平整的土地上,立著齊嶄嶄十五座墳墓。墳墓永遠是新的,沒有一根雜草。墳墓前豎著清一色青石板墓碑。這墓碑永遠擦得乾乾淨淨。年代已久,好些凹刻進去的字跡,已經被擦得模糊不清了。青石墓碑被光照著,熠熠生輝。

永遠新的墳堆上,天天插著一杆白紙幡。舊了或風吹雨淋溼了,馬上便被換掉。

墳前不時響起短促的爆竹聲,不時有點燃的香燭插在墳堆前,青煙直鑽雲天。

這棟矮小、陳舊像馬上便要垮掉而總是沒有垮掉的小屋裡,住著一個白髮蒼蒼、佝僂著背腰的老頭,這老頭天亮便從這小屋裡出來,在十五座墳墓中轉悠,不停不息地轉悠。

手裡拿著一把小小的鋤頭,阻止毎一棵小草從土堆裡冒出來。且不時給墳堆刨土培土。把要培上去的土敲得粉末般爛。

給墳地插上永遠也插不完的紙幡。

時不時顫顫地用手點燃爆竹和香燭。然後艱難地朝墳堆跪下去,磕三個頭作一個揖。再用手撐著黃泥巴地,艱難地站起身子,把泥巴在身上擦乾後,又朝另一個墳堆跪下……重複十五次。往往到最後,要坐在地上捱一個時辰,才站得起來。

老人毎天這樣,下雨也這樣。

只要一聽到這屋旁響起了爆竹聲,那在江裡行走的渡船便走得緩了,槳聲得啞啞的。船倌洪

老大

便低下了頭,垂下了眼簾。縱是興致高潮,也會很快冷了下來,如進冰窟。

滿船的鬧聲或偶爾的笑聲、山歌聲也全熄了。這爆竹所訴的故事,好些人曉得,常進山的人自然更是明白。那故事已經逝去好些年了,但其悲愴的力,仍抑著人們,不敢快活起來,自然不敢忘記。

初次坐這黃龍渡的船的人們呢,則被這突變的氣氛弄懵了腦殼,也惶然,張口瞪眼,不知所措。當槳聲繼續熱烈,艙中恢復活力之後,才急急打聽由來。

於是聽完這故事者,無一不感慨萬千。抬腳上岸時,總要向那小屋投去一複雜的眼光。且決不會忘記把這故事講給朋友家人聽,引來同樣無盡的感嘆。再得出沒有結果的結論:“世事啊……”有經常過往此地的,要彎一截路,走到小屋窗前,朝內面投去幾個錢。老人全不為投錢者的慷慨而激動,像沒有發生過什麼事似的。口中只是喃喃,白鬚飄飄……(精彩待續)

大家的青春 | 彭見明:野渡

彭見明簡介

1953年生,湖南平江人,1981年開始發表作品。198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湖南省文聯第九屆委員會名譽

主席

、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一級作家、省

政協

委員、享受

政府

特殊津貼專家。在文學創作方面取得的突出成就,以及在國際國內產生的巨大影響,先後兩次被省

政府

記大功表彰,被評為湖南省優秀中青年專家,湖南省宣傳系統先進個人。主要作品《那山那人那狗》等。長篇小說《玩古》獲“八五”期間全國優秀長篇小說獎,並獲《青年文學》、《小說界》等刊物獎和中國作協莊重文文學獎等。

溺死在慾望的野渡

——讀彭見明《野渡》

文 | 徐佳瑋

黃龍渡的時空是靜止的。不遑論小說具體表現出的與時事之隔絕,唯一可見時代碾過的痕跡或許只有奉佬初至黃龍渡時的陳言:兵害了他的家——戰爭確有其事。而僅僅這一點也是以這樣的間接引語而引介進入“黃龍渡”世界,也因而似乎成了極為渺茫的存在。

更要說的是,在開篇時所敘述的那一場翻船之災,其後所帶來的死亡,浩蕩的死亡組織成了一種巨大靜默的氛圍,籠罩在黃龍山之上,數峰無語立斜陽,觸碰到了萬物的“句點”,其下的山水由是凝結出板滯的氣質,因為一切都已沾染上“死亡”的暗灰色澤,被宣告了結局的降臨。因而黃龍渡在此如同在大變動的洪流中形成一塊礁石,宛在水中央。而在這樣靜止時空下的人們,其所表現出來的人之本性有若一股細若遊絲的氣脈永恆地

貫穿

於時空之中,它們是原始的,它們更是永恆的,於此意義上而言,也是“靜止”的一種形式了。

依照託多洛夫“平衡—失衡—新平衡”的情節模式,《野渡》中首先引起失衡的可以說是奉佬。奉佬懷著仇恨來到黃龍渡,也因這仇恨而殺了人——抑或說是誤殺了人,誤殺了一個仇恨客體的替代品。仇恨並未由著復仇而終結,而是以目標的轉移為形式延續了下去,無盡的夢魘與“他說他屋裡有妻……”的唸叨便成為他的新平衡,進退維谷之悵惘如水上薄霧由是浸潤至他的肌理。彭見明於此似乎丟擲了這樣一個問題:應該去復仇嗎?復仇,源自原始的憤怒,源自原始的慾望,根植於人性內裡的慾望,但於此,復仇的合理性在此遭受質疑。從復仇之火舌在心中不滅地跳動,到雪地裡“真殺錯人啦……”的迷惘,試圖使仇恨消弭卻反而使其傳遞——他開始恨自己。

復仇自然是一種慾望,但《野渡》中仍然還書寫了不同種的慾望,且重點並非這樣的“慾望”本身,更聚焦在“慾望”落空或滿足後長久的虛空,一種進退兩難的境地。譬如路哥,其所體現的“走出去”的願望是極為明顯的,黃龍渡的文明實在不可扼制其鵬飛九萬里之念想,而最終卻因一起不明所因的沉船而終結。路哥因這樣的終結而暈厥,醒來後所見的卻是一張又一張的笑臉,似乎是在恭喜他的沉船。此一處是整個小說中最可怖的地方,他們的笑臉含帶著一種痴迷的威脅,毋寧說是在以某種儀式宣判著:“你走不了了!你將終生困於此了!”不遑由此論及什麼鄉村與現代、現代化與落後的矛盾,單由這樣的圍困之境而觀,所能體察出的是莫大的絕望,它深藏著這樣的意蘊——慾望的圍城裡無處可逃;困在黃龍潭,便是困在人生本身之中。還有最小的根根,情慾的覺醒讓他成長更讓他的一部分徹底死亡了,“你還小”,這樣的審判與其自身蓬勃瘋長的慾望並不匹配,落差之下他升騰出長足的痛苦——於是他想奔赴死亡,他抵不住煎熬的成長。可以說根根自那一次投水之後,靈魂的部分已然死去了,或者說,在自足的文字空間中根根這個人物已然死亡了,其在結尾中全然淪為了符號樣的存在,一個送飯的“大人”,形體上的成長並不值得去論及,他成了為標誌時間的標誌。

然而時間的流逝在黃龍渡是沒有意義的,黃龍渡是靜止的黃龍渡,撇除了一切歷時流變的因子,而歸於永恆——慾望的永恆,成為永恆的黃龍渡。

(作者系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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