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瞅啥？瞅你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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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有一天，我看到一篇文章叫《女性抑鬱》，裡面寫道：“……我的那些年齡、工作、生活水平、文化程度、生活地點、容貌、個性都不同的女性來訪者，很多都有這個共通的感覺：‘我怎麼活都不對。’我現在想把這種感覺起個名字叫‘女性抑鬱’。在我們身處的文化和文明的輿論場中，有一股力量，正在圍獵那些萌生了主體意識的女性。”
看了很震撼。很佩服這樣的關注點和洞察力。於是我去詳細瞭解了作者，很有緣地聯絡上了她。她叫張春，是作家、心理諮詢師。她得過抑鬱症，稱自己是“一個因常常生病不得不屢獲奇功的人”“一個懷著充沛深情的失敗的發明家”。她的書治癒自己，也治癒別人，其中一本是豆瓣2018年度溫暖治癒圖書。
她的文字，總有那種非常獨特的“解剖主義”，可以把一個普通的心態，展現得淋漓盡致。這一篇寫的也是女性話題，她寫的，其實是為什麼中國女性總是在把自己當成一個客體、總被物化？什麼是女性的獨立人格？非常有啟發。請讀者品鑑。
很長時間以來，我的女性來訪者們都被一個社會化的問題所困擾，就是在一段親密關係裡，我是不是“很作”。
比如這樣一個場景，男生說：“我去看書了，想你。”
女生當場崩潰了：“你想我卻不和我說話？我不相信！”
這種情況總是說不通的。男生會認為：我看書的時候你也不會消失啊，她怎麼會為這種事情生氣？
而女生則會認為：你既然想我，怎麼會停止和我說話呢？我不能把這兩個資訊整合到一起。一邊看書一邊想我，理論上大概是行得通的，但情感上我無法接受，我不能理解這一組資訊裡顯而易見的矛盾。
其實答案很簡單，在這裡，男生一邊思念女朋友，一邊選擇去看書，這是一個身為主體的選擇。他這樣做的原因很簡單，因為這樣可以同時滿足自己“看書”和“想她”的兩個需要。
而女生之所以困惑，她的出發點是：“我是一個客體”“我是為被取用而存在”。所以當對方不再取用自己的時候，她就消失了。作為男生的客體的自己，就不存在了。
主體的感受是安全的，他確定地擁有自身。而客體擁有的只有目光，當目光轉移，客體就消失了。
試著體會一下，被消失的感受，是何等不安。這種自身的消失會帶來強烈的悲傷。這也是“作精”常常想破壞關係、甚至將破壞性舉動付諸實踐的原因，因為這是一種強烈的、確定的感受，它是為數不多的，可以由客體自己決定，自主獲得的感受。所以，在這個“作”的心理學命題裡，引發悲傷其實就是在維持生存。
這樣說起來，實在是有一點悲涼啊。
所以，女性是怎樣成為客體的呢？
從剛才講到的命題出發，讓我們再深入探究一下“女性客體化”這個命題。
比如，有這麼一位女性，她覺得她老公可能隨時會和自己分手。因為他們之間有一些秘密。例如，這位女士一直在做心理諮詢（這個秘密可以換成任何事情），而老公不知道。她認為這件事是個定時炸彈。因為好的婚姻裡，不應該有這樣的秘密。這個秘密一捅破，他就不會再愛自己了。
似乎有些道理，問題看起來是不是很嚴重？
其實在現實生活中，“我老婆瞞著我做了一年的心理諮詢”這件事，這個男人有可能有很多種反應：
假設一：她一直在騙我，她在瞞著我做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們之間毫無隱瞞的信任崩塌了。（指責對方）
假設二：我很糟糕，以至於讓我的老婆需要花錢去尋求外人的幫助。（自我譴責）
假設三：我跟我老婆之間有一些溝通不夠的情況，因為這件事情她完全沒有必要瞞著我，我要想辦法讓這個溝通更順暢一點。（建設性自省）
假設四：喲？怎麼樣？心理諮詢的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幫助？我也有點想諮詢諮詢。（沒心沒肺）
假設五：那麼久都沒有說，現在來告訴我，是不是因為我們兩個最近更親密了呀？（積極歸因）
除此以外，這位老公的反應其實還可以有無數種可能。但這位女性在漫長掙扎中，一直都在圍著第一種可能打轉。那就是：我們之間毫無隱瞞的信任崩塌了。
我想，她的想象之所以這麼狹窄，一定是因為這件事情對她來講非常可怕，已經擠佔了她的全部思緒，哪怕事實上這樣的反應只有1/5或者是1%的可能，都是無法忍受的。
與此同時，她之所以掙扎在說與不說之間，是因為即使永遠不能排除信任崩塌這個可怕後果，而其他讓事情變得更好的可能性也似乎存在。這樣才會引起掙扎，要不然就鐵了心永遠不提算了。
所以，她在用什麼說服自己“說出來”呢？那另一面似乎很渺茫的希望是什麼呢？
這個希望是：我說了真相之後，他還喜歡我。並且更進一步，如果他只是喜歡一個虛假（沒有說出真相）的我，我也沒法幸福。
所以，她希望對方愛的是完全沒有秘密的自己。她害怕的是：真實的我令他失望，他將不再愛我。然後，最可怕的是接下來的這一步——我失去了被愛的價值。
我想這就是“客體的感受”。這個故事可以幫助我們理解，我們是怎樣在別人的目光裡面變成客體的。
我們彷彿一直在準備一個“自身”，這個自身有什麼價值，要取決於投向我的眼光是如何看待我，而不是我原本有什麼價值。如果反過來說，我們的價值不基於他人的目光，就會“我就這樣，你愛怎麼看怎麼看”。在以上的這段關係裡，我們發現，在這個女性的感受裡，她總是在把自己當成一個客體。
福柯有講過：想象你被一個人上下打量，你就會很不舒服。這就是他用他的目光，把你變成了一個能夠被他審視檢閱的物件。換句話說，他用這種凝視，把你變成了他的客體。
福柯這個說法我們中國人理解起來是有先天優勢的。想想那個“你瞅啥”的段子：在東北，你走在街上那麼看別人，被凝視的人就會莫名惱怒起來，問“你瞅啥！”就這一眼，就可能要引發老拳相向——這就是被當成客體的不爽。
客體化的天羅地網
段子歸段子，令人心塞的是，這種審視的、把人客體化的目光，在我們所處的社會結構中，對女性來說可以說是無處不在。
女性朋友們要想體驗這種感覺，只要在朋友圈發張照片就可以了。從開啟手機攝像頭開始，無數的拍照App已經把你原本的臉自動調整成了“更好的你”。
我們繼續。
手機美顏縱然強大，畢竟難以應對現實中的領導同事，因此化妝也是每日必須，畢竟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所以你開會到凌晨仍然妝容精緻情緒穩定。你是現代女性，你得經濟獨立，畢竟女人不經濟獨立就完了，你不但要養活自己，最好還要成就一番事業。
但光著眼於眼前也是不夠的，你要優雅，要和世界接軌，要奮進；你想發財，別人說，你為什麼這麼需要錢？是因為你缺乏安全感嗎？你為什麼不去考公務員或者做老師？你弄這些能得到什麼？你有沒有保障？你自己不趁著年輕抓住機會，將來吃什麼虧都是該的。
如果你這些都做到了，然後他們又來問你，你怎麼還沒有嫁人？你得早早嫁人，你要抓緊時間，因為女人的保鮮期很短。沒有婚姻沒有孩子的女人是不完整的，婚姻才能證明你的價值。女人沒有嫁人，沒有生孩子你就不完整。你找了一個男人，他雖然普通但你不能責備他，畢竟男人至死是少年，畢竟好男人要靠好女人塑造。
孩子7歲時你老公出軌了，這時大家都說，也難怪，畢竟他老婆太厲害了，有個樣子的老婆，你老公都覺得自己沒有被需要，你抑制了家庭成員的發展。你的孩子抑鬱了，那必然是因為，你是一個控制型的母親。
不獨是在今天，幾千年來女性都在這種帶有厭女色彩的“他者”的審視中，被自動地客體化了。
讓我們回到剛才的故事裡：所以，那位糾結於是否坦承秘密的女士所做這一切，那些是否能被另一個人喜歡的煩惱，在相當程度上，不是怕對方不喜歡坦承的自己。而是怕，“他不喜歡我，我是不是就沒有價值了。”
我想問問女性朋友們，當你怕一個人不喜歡你時，你是怎麼看他喜歡的你，和他不喜歡的你的？如果他因為你的某些舉動不喜歡你，甚至離開你，你對自己的判斷會有什麼樣的區別？
其實你還是你，這件秘密，你坦白與否都存在，你一直都是這樣的，這個支稜不起來的你，和能支稜的你，中間的區別，只在於他的態度改變了。然而他的態度能讓你自我的精神世界，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因為“我的價值，取決於別人怎麼看我”，這就是客體的感受。
用魔法打敗魔法
雖然這個故事已經很長了，但我想把它再擴充套件一點點：這位女士，並非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客體。比如，她的同事建議她注意一下自己的髮型。她毫不猶豫地說，我愛什麼髮型就什麼髮型，我不接受這個建議。她並沒有因為別人對自己的髮型有批評，而覺得“我不該這樣”。
在髮型這個命題面前，她是一個主體：這是我的頭髮，你只是我的工作夥伴，我沒有義務在頭髮的審美上滿足你的需要，這就是主體的心情。
她不害怕在髮型這件事情上堅持自己的主張，因為她的髮型已經如此橫行了許久，她有了充分的經驗：相比我的工作成績，沒人真有多計較我的髮型，沒有人會在這件事上真的傷害我。
當然，也許她太過內向，在領導和同事面前，也是一種客體的姿態。比如：領導現在居然看我的髮型都不順眼，他明顯喜歡另外一個同事，我是不是很糟糕？
類似的經歷我們肯定聽說過，很可能也經歷過，這是我們內心世界常有的遭遇。
我猜，有讀者會在這個時刻生出另外一個疑問：如果我真的有極強的主體性，不聽別人的意見，這樣難道不會變成一個固執己見、最後很孤獨的人嗎？
我的看法是，這個嚴肅的疑問中隱含著對我們的規訓：你只要提出自己的看法，堅持你的感受，你就會被拋棄，被孤立，你會付出代價，遭到懲罰。
這就是我們的現實生活裡形成自我價值的鏈條裡的一環，如何讓你“不要堅持你自己的價值而是去考量別人看法”呢？那就是後續的措施都得跟上啊。要加倍地評價你、孤立你、拋棄你、懲罰你。這些措施不跟上，一個自然的活潑的生命又怎麼會聽從這種規訓呢？
但話又說回來了，主體性強的好處也有一些：所謂的孤立，我有時候覺得是雙向的。比如我曾經被一些男士評價：我可不會娶有抑鬱症的女人做老婆，什麼抑鬱症，在我們老家，這就是作！
我則反唇相譏：連抑鬱症都沒得過的健康仔，你為什麼以為我看得上你？
「 圖片 | 視覺中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