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不見、不能說話，他用畫筆和世界交流：“我相信繪畫也是一種聲音”
這是一次異常艱難的採訪——坐在我對面的胡士群穿著乾淨的白t恤，面露微笑、眼神真摯，看上去和常人無異。但是他聽不見我說話，聽不見這個世界裡的任何聲音，也不能開口講話。溝通全程除了靠微信，就只能靠一旁的手語老師來“翻譯”。
1981年出生的安徽人胡士群是聽障人士，從小生活在無聲的世界裡。不過，聽覺的喪失卻讓他對色彩和形狀有了極高的敏感度，自小就展露出過人的繪畫天賦。如今，靠著自己的牆繪技藝，胡士群不僅找到了工作，還開了公司、當上了老闆，帶著聽障人士團隊一起創業，在上海的大街小巷留下各種牆繪作品。
山海關路上的“時空對話”立體牆繪，還原新式石庫門的建築原貌，是他們畫的；徐彙區銘天下創意工坊里長53米、總面積200多平方米的“遊戲角色大亂鬥”塗鴉牆，是他們畫的；崇明區港西鎮北雙村裡一面面畫有鄉村景色的“網紅牆”，也是他們畫的。
“我不認為自己和正常人有什麼不同，只是因為意外失去了聽力而已。不能用聲音和世界交流，我還可以用線條、形狀、色彩和世界交流，牆繪對我來說就是另一方‘小世界’，裡面的一切都是活的。”胡士群透過微信告訴記者。
胡士群（右）和團隊成員曹天賜
“線條、色彩就像有生命”
不久前，在嘉定區真新街道的梟林·夢工廠眾創空間裡，記者見到了胡士群。他熱情地展示了自己在梟林·夢工廠裡的幾幅室內牆繪作品：一幅是宇航員漂浮在外太空，太陽正在宇航員身後發出溫暖的黃色光芒；一幅是一顆完整的月球，色調黑灰，表面的隕石坑細節清晰；還有幾幅是野生動物系列，有鬃毛纖毫畢現的雄獅，有威武的犀牛，有棲息在灌木叢中的火烈鳥，還有行走在廣袤草原上的非洲象群。
這些畫不止主題宏大，面積也很大，幾乎都畫在一整面牆上。梟林·夢工廠裡的咖啡廳、休息室、公共走廊等區域，遍佈這些令人震撼的作品。走進這個眾創空間，就像走進一個不落幕的電影院，也像走進充滿科幻感的理想世界。“看到這些牆繪，讓人頓生‘眼中有星辰大海、胸中有丘壑萬千’的感覺，容易思路活躍、靈感充盈。真的很難想象，這些作品都是由聽障畫師創作的，太令人欽佩。”眾創空間內一位工作人員感慨。
對自己團隊的這些作品，胡士群很滿意。“有些畫是在已有的照片素材基礎上進行再設計，有些畫是我們完全原創的。我們作畫很快，比如原始叢林裡的火烈鳥，2個人畫了4天多就完成；休息室裡的那幅月球畫，1個人畫了1天半就完成了。除了這些，我們還畫軍事主題、歷史主題、動漫主題、鄉村主題等，幾乎什麼都能畫。”透過微信和手語老師“翻譯”，胡士群告訴記者。
成為一名優秀的牆繪畫師，胡士群付出了比常人多千百倍的努力。在1歲時，由於發高燒沒有及時用藥，他的耳神經發生損壞，從此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由於自小生活在靜音的世界裡，無法接收言語刺激，胡士群也不能開口講話。他曾戴過助聽器，也嘗試過其他療法，但效果都不大，後來也就慢慢不用了。
童年時期，胡士群幾乎都奔波在四處求醫的路上。7歲時，看到同齡人們一個個揹著小書包上學去了，胡士群也透過手語問父母：“別的孩子可以上學，為什麼我不可以？”自此，胡士群的父母在帶他看病的同時，也開始打聽哪裡有特殊學校、怎麼報名等資訊。在胡士群12歲那年，他終於如願以償，進入安徽蚌埠市特殊教育學校讀書。
讀到小學三年級，胡士群接觸到了書法和繪畫。“太震撼了，我太愛美術了！那些線條、形狀、色彩都非常美，就像是有生命一樣。”他對美術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老師也發現了他的美術天分，對他進行系統的書法訓練，後來胡士群多次參加各種少兒書法大賽並獲獎。
自那以後，畫筆就成了胡士群瞭解這個世界、和世界交流的重要工具。他畫山水、畫人物、畫花鳥，畫他看到的一切。只要一有空，他就翻看借來的畫冊進行臨摹學習。由於有美術特長，在五年級時，他被合肥市特殊教育中心破格錄取，而且還跳級到了高一。在那裡，他接受了更專業的素描、色彩、速寫等美術教育。後來胡士群參加高考，被長沙職業技術學院特殊教育系廣告藝術設計專業錄取，繪畫水平日漸精進。
打造“完美烏托邦之所”
不能聽聲、不能說話，胡士群要憑藉畫技找一份工作，遠比他想象的要難。
2005年，胡士群從長沙職業技術學院畢業後，選擇去畫師集聚、藝術氛圍濃厚的廈門發展，他把自己的繪畫作品寄給自己的圈內好友，讓他們幫忙引薦合作方。不料，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的發生對廈門藝術圈產生了很大影響，行業不景氣，畫師們紛紛選擇離開廈門，有的甚至放棄了自己的藝術生涯。
迫於壓力，胡士群也離開廈門，在杭州、上海等多地做了多年網頁平面設計師。直到2011年，他偶然遇到了“中國立體畫第一人”萬文廣，這才正式和牆繪結緣。
當時，胡士群在上海正好路過一面文化牆，看到一個畫師在牆上揮灑作畫，便停下來駐足觀看。“畫得實在太好了，我忍不住上前，在一張紙上寫下了自我介紹，交給那位畫師。對方很親切，用文字和我交流起來。”交流中胡士群才知道，對方竟然是業內久負盛名的萬文廣。“萬老師同意我試著在牆上繪畫，一看我畫得還不錯，就指導了我幾句。自那以後，萬老師就成了我師父，我常去向他請教牆繪技巧。”
與萬文廣結識，讓胡士群接觸到了牆繪這個全新的領域，他開始全身心投入到牆繪學習中。“2014年創業風盛行，我也想自己創業，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做喜歡的事。健全人可以創業，我們也可以！”
2014年，胡士群在長沙創辦了一家士群藝術設計有限公司，主營牆體手繪、3d立體畫等裝飾設計。2015年7月，他將公司更名為湖南優繪裝飾工程有限公司，這家公司的另一個名字便是uds藝術事務所。u，代表uncommon（不同尋常）、utopia（烏托邦）和us（我們）；d，代表design（設計）、drawing（繪畫）和deaf（聾人）；s，代表studio（工作室）。“我們是與眾不同的聾人繪畫設計工作室，為您打造理想中的完美烏托邦之所。”胡士群透過微信告訴記者。
創業之初，胡士群並不被親朋好友看好：創業本就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事，成功者寥寥無幾，一個聽障人士去創業，不是自找苦吃嗎？“我知道會很苦，但我還是想證明自己有自食其力的能力，有透過發揮自己才智和專長來謀生的能力。”
胡士群拿出了自己的全部積蓄，用來籌備辦公場地、置辦繪畫器材。一開始，公司除了他只有兩個員工，他負責畫畫，一個員工負責採購材料，一個員工負責聯絡業務。由於三人都是聽障人士，也請不起手語老師當“翻譯”，洽談客戶只能靠手機打字。“有些人一開始對我們很有興趣，但微信發了幾個來回，對方就沒耐心，不再回復了。為了留住客戶，公司初創時，我們以遠低於市場價的價格接下了不少專案，後來逐漸打出了品牌，業務漸漸上了正軌。”
希望讓更多聽障人士端上“金飯碗”
如今，胡士群的uds藝術事務所團隊已有數十名全職聽障畫師，還有很多來自各地的兼職聽障畫師。事務所把市場中心放在了上海，業務量越來越平穩，漸漸在上海的牆繪圈站穩了腳跟。
多數時候，牆繪是一種戶外工作，為了趕工期，有時候哪怕嚴寒酷暑也要堅持作畫。“冬天畫畫，我們手腳凍得冰涼；夏天畫畫，一個不注意就被曬成了黑人。而且，畫牆繪不能坐著，要一直站著，有時候還要爬上爬下，一站就是一整天。”胡士群告訴記者。不過，聽障人士畫畫有特殊的優勢——或許是因為聽不見聲音，工作時，胡士群的團隊比常人少了一分浮躁，多了一分專注，比常人更容易長時間集中注意力完成畫作。
去年，崇明區港西鎮邀請uds藝術事務所的聽障畫師在公路兩旁、建材市場外牆上繪製3d牆繪，選定以“鄉約港西”、“最美林蔭大道”等作為主題進行繪畫。從去年五一假期開始，聽障畫師逐步完成打草圖、上色等步驟，一幅幅景色各異、色彩斑斕的牆繪讓原本土氣、單調的公路和建材市場頃刻間變得文藝起來。
胡士群表示，所謂“3d牆繪”就是讓景觀立體起來，讓人和景有更充分的互動。比如，有的牆面上有不能移動的空調外機，繪製牆繪時就索性在牆上搭一個建在樹枝上的立體小木屋，把空調外機藏在木屋裡，既不影響牆體功能，又讓景色變得立體。此外，這組畫並不僅僅畫在牆上，在牆邊地面上也畫上了數米寬的“地繪”，行人遊客站在牆邊即可自然融入畫中。“8個畫師，畫了20多天，六幅作品都是原創作品。後來，那裡成了‘網紅打卡地’，很多人喜歡去那裡拍照留念。”
不久前，胡士群的團隊在徐彙區銘天下創意工坊裡創作了一幅“遊戲角色大亂鬥”的塗鴉牆，畫面中有皮卡丘、傑尼龜、超級瑪麗中的酷霸王、“塞爾達傳說”主角林克等。胡士群告訴記者，這幅作品是目前他們畫過最複雜的作品，畫面上角色繁多，神態動作各異，畫起來十分耗費時間精力，由團隊的4名聽障畫師耗時1個月完成。今年，uds藝術事務所已在上海完成牆繪專案10多個。
梟林·夢工廠創始人孫雯俐就是胡士群的客戶之一。她告訴記者，uds藝術事務所的聽障畫師們在畫畫時非常聚精會神，細節處理得非常到位。“而且他們服務態度特別好，記得有一次，有一個地方我不太滿意，他們二話不說，直接刷掉了重新畫。”目前，孫雯俐已邀請胡士群團隊在真新街道參加創業大賽，還把他們引入眾創空間、計劃和他們合資成立公司，為他們提供更好的發展空間。
胡士群告訴記者，他最近又在拓展業務領域，準備投身環保藝術事業。“我從未聽過這個世界的聲音，但我相信繪畫也是一種聲音，我選擇用畫筆與這個世界對話。我希望讓更多有畫畫專長的聽障朋友加入，端上自食其力的‘金飯碗’。”
欄目主編：唐燁
本文作者：茅冠雋
文字編輯：茅冠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