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在妻子走失的歲月

文:朱銘君

圖:來自網路

十年前,妻子記憶力急速減退,一向脾氣溫和的她,情緒失控,極易煩躁,走路也也變得搖搖晃晃,東倒西歪。

紀實:在妻子走失的歲月

於是,我帶著妻去了周邊的一些醫院,接著又去了南京和北京,請了該領域的專家診治,診斷的結果都是一樣。

專家說,我老伴的小腦嚴重萎縮,患的是阿爾茨海默病,俗稱的“老年痴呆症”,這種毛病,病因不詳,到目前為止,全世界也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

說白了,就是一種不治之症。專家的話,猶如晴空霹靂,我當時就懵了。她才六十出頭的年紀,剛把孫輩們看大,還沒過一天清閒的日子,怎麼就得了這種毛病?我懇求醫生能不能讓老伴在北京住院,可醫生只是搖頭嘆息,說這種病住院也沒什麼意思。

於是,我趕緊在手機上搜索,關於阿爾茨海默病的相關資訊,六親不認、不記路、不知道飢飽、大小便失禁等等。

在我的想象裡,妻子身體一直很好,我們也很恩愛,兩人也都有退休工資,頤養天年是理所當然的事,可讓我始料未及的是,她的生命,在陡然間卻成了燃油耗光的燈盞,突然間就沒有一絲光亮了。

我從北京帶回了萬把塊錢的藥物,醫生說,這些藥可安神補腦和延緩病情的發展。遵照專家的囑咐,一天三次,天天堅持,吃完後又郵寄了兩次。吃了一年多藥,依然不見任何效果,我總算明白了院方的忠告:這毛病是不死的癌症,無藥可救。

是的,妻子在幾個月後,就變得精神恍惚,即便是最親近的人,也不知道是誰。哪怕她疼愛的兒子,也在她記憶的螢幕裡消失了。有一次,我拿著當年我們在雲龍湖拍攝的合影,讓她猜猜是誰,沒想到她一把奪過去,隨口說了句:“這是一對令人痛恨的狗男女”。很多次,我很認真的問她:“老伴,你知道我是誰嗎?”她說:“你是菜場的老張”。

妻子退休前,是鄉政府的會計,是個思維比較敏捷的人,待人也比較溫和,如今,她看到誰就罵誰,疼愛她的女兒常常被她罵的睜不開眼,外甥來了,她也沒有一句好話,說他是來這裡騙錢的。甚至,她多次當著兒子的面,說兒媳偷取她卡里的錢,雖然大家知道她是“病人”,但被傷害了,心裡還是有說不出的痛。

妻子是鄉里舞蹈隊的組織者,平時穿著也很整潔,每次回家,都要把家裡打理的井井有條,就連床底下看不到的地方,她也拖了又拖。而如今,這些貼在她身上的標籤,正被她一個個的撕去。

紀實:在妻子走失的歲月

我出去買菜的時候,她一個人走到了院裡,十米不到的距離,可她再也找不到自家的房門,在妻子生病前,我不會做飯,也沒有洗過衣服,可以想象,最初我的生活狀態會是什麼樣子。

有時妻子自己穿衣,哪件該穿外面,哪件該穿裡面,她都不知道了。用餐也是,我做得再不合口,她也渾然不覺。她如同一個智障的孩子,在歲月的旅途中,徹底走失了。

一輩子要強的妻,無論在裡在外,都讓人無可挑剔,但在生活的現實面前,她被徹底地打敗了。當年生兒子的時候,我們的家境很艱難,為了緩解困局,她放學後,還要騎車到三里之外的一處空地,種些蘿蔔青菜,人雖然累些,但總能節省一些開支,誰曾想到,命運的大門封死了她所有的情感輸出和接納的渠道,她再也沒有能力感知歲月的滄桑和生活的瑣屑了。

在這個世上,有很多種苦痛,譬如:殘疾、失眠、健忘、癌症,然而,在我看來,最大的痛苦莫過於失去記憶,而這些記憶是我最珍貴的財富。這種失去記憶的日子,和地獄一般。

妻是孃家的獨生女,她父親曾任山東劇院指導員,後任藤縣廣播局幹部。她從小生活無憂無慮,在孃家沒受過一天罪,但她不懼一切,義無反顧地嫁給我這個窮的叮噹響的人。

我們結婚後,那時,連燒鍋的柴火都沒有。她夏天到田間拔麥茬,到河邊拾柴禾,秋天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掃樹葉,以備一天三頓飯的燒柴。幾十年來,她敬老愛幼、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無怨無悔。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為了能夠跳出農門,我報名參加了江蘇省成人自學考試。在教學之餘,我抓緊時間學習。三年中,妻全力支援我,她除了繁重的教學任務外,還獨自擔起了家庭全部事務。

妻說話大方得體,周圍有些鄰舍家裡遇到矛盾,她總能夠用智慧的話,幫人解圍,鬧離婚的夫妻,她也能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再加上個人的經歷,使他們破鏡重圓。

可如今,我眼前的妻子,卻再也找不到昔日的神采,她的口中,更多的時候,是一些汙穢不堪的表達,她的表達,已沒有了任何意識,只是機械般的聲音,話語裡的感情被徹底清倉了。我再也體會不到她的詼諧和原始的幽默了。

有些先前的朋友來看她,她只是傻乎乎的笑,目光飄忽遊離,猶如靈魂被掏空的感覺,讓人感到一絲絲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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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遺忘了一切,我對她的關懷,子女對她的孝敬,鄰舍對她的熱情,也因著她的遺忘,全然被封埋在她的記憶的海底了,任誰也都無法打撈!

三年後,妻大小便失禁,不再會說話,自己也不能吃飯,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我日夜陪伴著妻,給她講我們共同經歷的往事,企圖喚起她的記憶,一遍遍,一天天,然而她卻毫無表情。

當年,在妻把第二個孩子生下來的時候,我們的經濟拮据到極點,那是一段最不願意回首的時光,有時,我真的很想回到那段為生活而努力抗爭的日子,因為,那時雖然處於生活的絕境,但心裡依然時時滋生“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期望。

而此刻,我所面對的,只有絕望。我的心境,旁觀者永遠無法讀懂。妻還在,而我卻成了實實在在的孤家寡人,也成了一個自我封閉的人,因著妻 病,我的朋友越來越少,我生活的支點,完全以妻為中心。

事實上,不管是在城市,還是在鄉村,在重病面前,天長日久,再親近的人也會有疏離,這是人正常的一種心態。妻是我生命的另一半,我不想強求任何人。我只要有一口氣在,我就要為老妻尋藥求醫。

又過了三年多,妻因一次感冒高燒再也沒能起床。我白天買菜、做飯,給她喂藥餵飯,洗衣、更換尿褲和尿墊,冬天夜裡,我都是穿著棉褲棉襖睡覺,為的是以防夜裡起床著涼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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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令我心悸的是,給妻換被褥,首先,我要把她從病床上抱到輪椅上,重新鋪上清洗過的被褥後,再把她從輪椅上抱回病床。為了方便,就在她腰裡繫上一條長圍巾,一頭套在我脖子上,兩條胳膊和脖子一起用力才能把她抱起來。

好心的親朋都勸我找個保姆,可年輕的女孩嫌太髒,不願意幹,不如出外打工乾淨利索;年紀大的婦女擔心服侍不了。也有朋友建議我把老伴送到老年公寓,網上一則某老年公寓護理人員毆打老人的報道,讓我膽顫。我實在不忍心也不放心把老伴送到那裡。

去年春節後,老伴便秘,我按照醫生的吩咐給她用了“開塞露”,結果沒有作用,又灌了腸,還是不見效果,我只好用手往外摳。從此以後,她總是便秘,醫院的大夫說這種習慣性便秘很難治療。

後來我到了市裡,消化科的一個主任告訴我,治療便秘的藥物有好多種,說不定哪一種就對症了呢。並且告訴我,病人久臥病床,腸蠕動功能減退,要每天給病人進行腹部按摩,增強腸蠕動。於是,我就按照那主任的說法去做,結果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去年8月,我因腿部燙傷重度感染,住進了縣醫院,兒子在家侍候他媽,可兒子給她餵飯喂不進去,我只得給我的主治醫師請求:早上在家餵了老伴,然後打車去縣醫院,中午掛完四瓶“吊瓶”,再拄著雙柺趕赴公交車站,回家給老伴喂藥餵飯。

半月後,我提前出了院。

咳!常言說“摁下葫蘆瓢起來”,今年三月,妻又生了“褥瘡。”三年多前,孝順的兒子給他媽媽買了醫用病床,鋪了充氣墊子,以防褥瘡,真是防不勝防。醫生說褥瘡很難治療,每年死於褥瘡的人不在少數。確實是這樣,我所知道的熟人中就有幾個死於褥瘡。

我一直想方設法治好妻的褥瘡。一次次失敗,我沒有洩氣。我不斷地求醫,不管再忙再累,堅持每天給老伴清洗瘡口和換藥,經過近半年的治療,老伴的褥瘡基本痊癒。

紀實:在妻子走失的歲月

記得,我在網路上看到這樣一句話,生命都可以失去,唯有愛,是不能忘記的。可是,我的妻不僅忘掉了愛,還忘掉了自己。她在現實的世界走失了,

在她走失的歲月裡,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健康的活著,也最大限度的讓她有尊嚴的活著。

這些年,我對妻的愛,始終如一,可她已經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