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們一起讀《城南舊事》| 唐吉慧

那些年我們一起讀《城南舊事》| 唐吉慧

葉玲紅 攝

中學裡有間狹小的圖書室,陽光每天穿過向南的窗戶將幾排書架照得透亮。書架上多的是文史類的書、各種名著和名家散文,逢著午休,在校包飯的同學用過午餐,大多在這裡安安靜靜地看書。圖書室的管理員是我們的物理老師,五十出頭的年紀,幹練的短髮修飾著的圓臉很少露出笑容,一如她的為人做事,從來嚴謹、從來認真:上課時不允許交頭接耳,實驗時不允許打鬧閒聊,圖書室內她有言在先,閒聊或大聲喧譁,是要被請出去的,不過她也說了,在她那裡填張單子,即可將書取走帶回家看。

那是上世紀的九十年代,學業不算繁重,課後多半寬餘,同學們愛讀幾頁小說、愛讀幾首小詩,不多的零用錢花在了校門外各色零食上,學校的圖書室成了我們的文學家園。

我從圖書室借走的第一本書是廖靜文的回憶錄《徐悲鴻一生》,第一頁上有一幅廖靜文的油畫像,下面是她的一段文字:“謹以此書作為一束潔白的、素淨的鮮花,敬獻在悲鴻的墓前。”那時我不懂藝術,不懂人世的悲歡,仍然讀得感動,每天放學回家顧不上溫習功課,便沉浸在徐悲鴻的世界裡。小彬借的那本《百年孤獨》足足花了一個學期才讀完,他媽媽每次見他把書拿在手裡都要笑,害他每次匆匆瞟過幾眼就把書塞回了抽屜。倒是小琳借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在班裡傳得最久,厚厚一本書,大家看得熱血沸騰,好幾位同學能把書中“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這段著名的句子背得比物理公式還熟,物理老師說沒見你們上物理課如此認真過。

坐在我身後的小蓉扎著馬尾辮子,前額留下幾縷劉海微微遮住眼睛,課上我偶爾側身偷偷望她,或許聽課聽得累了,劉海總能成為她的屏障,一雙單眼皮向下耷拉著,老師竟從未發現。課後她很少離開座位,細小的眼睛卻閃出專注的亮光。十足的文藝女學生,課桌的書包下總是壓著一本她更喜歡的書,我見過有戴望舒的詩集,有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有瓊瑤的言情小說。那陣子我們在電視裡看了《城南舊事》,我們喜歡英子,英子那雙爛漫明亮的眼睛,眼睛裡那些老北京的風景、老北京的人。小蓉後來去圖書室借了林海音的原著來讀,我笑她沒去過北京,惦記什麼城南,不過她並不在意,她說她想知道書裡的英子是什麼模樣,那幾天她正讀得入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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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城南舊事》劇照

上海有段時期“流行”急性肝炎,小蓉竟也得上了這種病,她後來抱怨準是吃了校門外不乾淨的零食。她時不時發熱,有氣無力,吃不下東西,臉色變得越來越黃。去醫院經過檢查,醫生診斷為急性黃疸,說並無大礙,但立時開了單子不准她回家了,將她關入了醫院一幢獨立的二層小樓。她的父母要回家為她取一些生活物品,她叮囑他們一定要帶上書桌上的那本《城南舊事》。兩個月後,小蓉康復回到了校園,沒人在意她曾患過的病,我們聚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她說,她在醫院每天吃藥打針輸液苦死了,幸虧有英子陪著,她前後把《城南舊事》讀了兩遍,有迴夢裡甚至置身城南那條衚衕,病房成了老式的跨院,上面刻著老舊的門匾。同病房有位長小蓉五六歲的姐姐,先她一個星期住院,帶了毛筆墨汁每日在病房描紅練毛筆字,見小蓉不多說話,只是不停地讀小說,趁一天午餐的時候好奇跟小蓉借來讀了幾頁,竟也讀得停不下來。待到要出院了她還沒有讀完,就問小蓉要了地址,過了兩個星期給小蓉掛號寄還了書。

小蓉帶回了《城南舊事》,同學間開始不斷傳閱,兩三個月後,漸漸少了封面、少了序言、少了目錄、少了正文的前幾頁。好心的同學用過時的舊掛曆紙為它做了書衣,封面上留下四個稚嫩的筆跡“城南舊事”,邊上又寫了“林海音”。但書畢竟是壞了,書是小蓉借的,小蓉不知如何是好。我們幾位好朋友湊了份子,每人幾毛錢,打算按原價賠給圖書室,從來嚴謹、從來認真的物理老師那時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告誡我們以後一定要愛惜書,而她會買一本新的還給圖書室,我們的錢就不收了。我們告訴了小蓉,並把書送給了她,她覺得又意外又高興。那天我問她借來《城南舊事》打發時間,數學課上才翻過兩三頁,老師便走向我的身旁,敲敲桌子,收走了書。課後,同學們紛紛議論,幸虧書上有封面,封面上有書名,否則不知鬧出什麼笑話。

最近見到老作家蕭乾的一封信,寫給臺灣《聯合報》的王瘂弦。王瘂弦是詩人,擔任《聯合報》副刊主編二十多年。1993年12月《聯合報》在臺北組織發起了“兩岸三地中國文學四十年研討會”,瘂弦是主持人,蕭乾受了邀請卻沒有成行,會後他給瘂弦寫去了這封信:

遙祝貴報舉辦的文學討論會,大獲成功。希望也研究一下經濟繁榮時,文學如何不走下坡路,如何擺脫趣味至上,商業化。咱們都是五四運動的兒女。在九十年代,我有危機感。讓我們海峽兩岸的同行同道,都警覺起來,攜手保衛深深紮根於土地、紮根於民眾,曾經攀登過藝術高峰的中國文學。蕭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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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年過七旬的林海音如願回到了北京,她生活了四分之一世紀的地方。剛到的晚上在王府飯店安頓妥帖,就給蕭乾去了電話,接著坐計程車兜兜轉轉一個小時來到了老作家的家裡。四天後蕭乾陪林海音去了現代文學館,萬壽寺西院那株參天的古樹生得枝葉茂盛,林海音高興地摸了摸那棵樹。而後參觀了巴金捐贈的“巴金文庫”,對1933年出版的《北平箋譜》尤為喜愛,這是魯迅所編印的100部中贈予巴金的第94部。在巴金像前,林海音與蕭乾留下了一幅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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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5月21日,林海音與蕭乾在中國現代文學館內巴金肖像前

前幾天自友人處得到這幅相片,以及林海音夫婦贈與蕭乾夫婦的簽名照,我把這兩幅相片給小蓉看。多年的老同學,往來越來越少,只剩下逢年過節問一聲安好,這回她見了相片,禁不住感慨:“像,她的眼睛和英子一樣爛漫、一樣明亮,書裡的英子分明就是她。”

九十年代,那是屬於我們的文學時代,雖然蕭乾說九十年代的文學讓他有了危機感,然而不過十幾歲的我們,卻沉醉在作家們筆尖流淌出的思想靈光裡。那天數學課後,老師將我叫去辦公室狠狠罵了一通,待灰溜溜從辦公室出來,我便將老師還給我的《城南舊事》還給了小蓉。二三十年過去,小蓉搬了四次家,這本書竟一直陪伴她到今天——她說書是大夥兒送她的,那麼多同學讀過,這是對那個年代多好的紀念。

作者:唐吉慧

編輯:吳東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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