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緩慢而確定

《步履不停》沒有故事，就是簡單的日常。良多帶著妻子和孩子，回老家參加大哥的祭拜，與父母和姐姐一家團聚。兩天一晚的家庭聚會，卻濃縮了親友相聚的世間模板。導演是枝裕和的人間三部曲《步履不停》、《比海更深》和《小偷家族》，我更喜歡這部無意間看到的《步履不停》。《小偷家族》得了金棕櫚，聲名鵲起，但對普通人生活而言比較戲劇化。《比海更深》也是凡人的糾結，離異的夫婦在探望日對孩子小心翼翼的愛，但總是對男主的選擇哀其不幸。他沒有成為他想成為的人，雖然他努力追逐過夢想。《步履不停》要柔美很多，日常的詩意才能永恆。

本來是衝著阿部寬（飾演良多）選的電影，卻被樹木希林飾演的母親深深折服。她就是所有母親的化身，勤勤懇懇、絮絮叨叨，用慈愛包容來維繫家裡每一個人。

母親一生都是家庭婦女，操持勞作，沒有踏入過社會。她簡單地盼望坐一次汽車，坐兒子買的車去購物，都未能如願。她盡心盡力撫育的三個子女也各有遺憾：長子為救人而去世；女兒辛苦讀了大學，卻四年不找工作，最後直接嫁人生子，雖衣食無憂卻惦記著父母的老宅；小兒子良多娶了帶著拖油瓶的寡婦，工作也是時斷時續的臨時工，並不穩定，不肯按父母的意願規劃生活。

父親在小鎮是德高望重的醫生，一心想兒子可以傳承衣缽。但長子的去世，良多的叛逆，讓他一直耿耿於懷。父親在經濟上支撐著這個家，是不威自怒的君主，卻與每個人都疏遠。他的嚴肅，不苟言笑，在拍全家福時因為不耐煩左擺右弄而憤然離開，就是一個怪脾氣老頭。他躲進書房，只有在自己的空間最自在，卻時時豎起耳朵留意外屋的交談動向。與兒子的對話也很生硬，想關心對方，卻不知道如何讓對方舒服。他對兒媳帶來的小男孩流露出難得的溫和，問孩子想不想當醫生，雖然孩子沒有血緣，但名義上是自家的孫子，還是捨不得引以為傲的事業斷了線。以自己為中心的人，也往往被人所忽略。父親的固執讓他在家裡始終是個沉重的存在。

母親並不是單純的柔弱。她覺得長子獻出生命救出的年輕人並沒有珍惜生命努力拼搏，於是每年祭奠都通知他來。良多勸她放過年輕人，揹負道義的內疚很殘忍，但母親的報復卻是透過這樣的冷酷來稀釋她的喪子之痛。母親當年揹著年幼的良多去找出軌的父親，在屋外聽到一首歌，她隱忍著從不提及。但卻買來碟子，沒人的時候聽這首歌。在全家團聚的晚上，她讓良多播放碟子，響起這首老歌，向父親不動聲色地表明她知道。漸漸衰老的老年，這樣的方式揭開往事，並不求解釋。

良多一家也有自己的苦惱。良多選擇了自己喜歡的文物修復師，雖然常常朝不保夕，也努力省下錢來塞給母親紅包；他買不起母親心心念唸的小汽車，但也堂堂正正告訴父親自己可以照顧妻兒生活。兒媳初來乍到，又是二婚，時刻小心翼翼微笑著接話，頗有興致地看丈夫兒時的照片，還要不時問問小男孩的感受。小男孩也在揣度，從最初不肯鬆口叫良多爸爸，到後來親戚孩子的追問下，他毫不猶豫回答：當然是叫爸爸了，維護良多一家之主的尊嚴。

日常如水的影片，就在這樣輕輕淺淺的對話中展開。每個人就是逼真的你我，每幅畫都是純粹的生活。

玄關靜穆的插花，浴室牆角破碎的瓷磚，老房子低矮的門頭，院子裡盛開的粉櫻，一幀一幀流淌的都是時光本身。

給大哥掃墓歸來，良多陪著母親，兒媳牽著孫子，一家人說說笑笑走在林蔭山道上。離開老家前，老父親和良多帶著小男孩去看海。就站在沙灘上吹吹風，看擱淺的船。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但我們明明知道有許多惘然的時刻，還是堅持在走，步履不停，生生不息。因為那些腳步，緩慢而確定，都是我們的印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