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的紋章學》:怪核宇宙的夢幻之賦

閾限空間:迷失於荒誕

《思考的紋章學》,紋章學編纂是澀澤龍彥的一大標誌,不論是“博物志風格的文章”,還是“短篇小說風格的虛構故事”,都以想象的邏輯勾勒出萬花筒般的意象世界。用書中引用的羅歇·凱盧瓦的話來形容再合適不過了:“做夢的人在夢境裡分泌了一整個宇宙”,夢分層出多個次元,不停地流溢、蟬蛻,使生命重生。

澀澤龍彥在後記裡還將這種思維漩渦稱為“三色堇之賦”,意味著沉思、快樂和思念。他說“我期待我的思考隨著筆桿一同運動,能在抽象的虛空中繪出一個形體。就如同內部設有鏡子的玩具萬花筒,思考的軌跡千變萬化,我期待能夠繪出無益、無責任感又美麗的紋章。”Blason最初來源於法國紋章學術語,後來演變為一種詩歌形式,指對紋章的編纂說明。詩中意象的虛實相生和感官混雜,具體而無聯絡的意象詞彙堆砌成一座夢幻迷宮,被沉思捲入無限的宇宙漩渦,在無法觸及而又時常浮現的虛無中陷進一種暗黑的陶醉。

《思考的紋章學》:怪核宇宙的夢幻之賦

《思考的紋章學》,作者: [日]澀澤龍彥,譯者: 劉佳寧,版本:新民說|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2年1月

一個旅人無意逃走的迷宮

龍彥勾勒起一個夢幻同心圓套環與怪談漩渦,迷宮的螺旋構造使得“無論時間形成了幾重構造,都被中心的窮極之圓吸收,最終成為無時間的夢”。從”洋燈旋轉“開始,探討某種讓幽靈這種非現實的存在成為現實的力量,將現實轉化成超現實,“產生現實移位的鉸鏈”,這是他筆下“讓小說成為小說”的本質。

《洋燈旋轉》、《關於夢》、《關於時間的悖論》、《環形的枯渴》等等,從篇名就可見出龍彥的迷宮結構。旋轉的迷宮勾勒出時間的多重構造,投影在空間之中呈現出同心圓狀的堆疊,現實與魔界相連線,進入夢境宇宙的無限迴圈,與退行的夢相逢又錯過。夢的吸力致其膨脹,最終吞下所有故事的時間。這不具有空間形態的夢,可以看作是某種時間的變形,或許可以說是意識或潛意識的,但這就會限於個人的實存,而夢是無垠的宇宙,是人類意志的無意識超越。

在《霍夫曼斯塔爾與迷宮體驗》(“Hofmanshal etlopriee du lbrithe )中,馬塞爾。布里藥(MarceBrion)曾說:“對於進入迷宮的旅人而言,他的目的是到達中心的房間,即舉行秘儀的地下室。然而一旦到達,他必將從中逃脫,再次回到外部世界,亦即重生。這也是所有秘儀宗教、所有宗派儀式,必然上演的情形。通向迷宮的旅途,被視作人類重生與變身的不可或缺的過程。旅途愈艱難,障礙愈多,信者的變化也就愈大,從而在這個巡迴的透過儀式的過程中獲得巨大的變化和全新的自我。”迷宮的設定不是為了隱藏出口,困住旅人,而是設定一段距離,空間的平面延伸造成時間的擠壓感,現實扭曲入精神,足夠讓旅人變成信眾。重複意味著廢棄時間的慾望,而虛構空間則可以自由取消時間的序列,先後承續著綿延的線性歷史在荒蕪中流溢位不同於黑色的夢的倒影。生命失去原先的面孔,自我建立起堅定的高牆,將纏繞著自己的外部世界變為被靈魂奴役的一部分,吞噬遊離不定的星空。

迷宮與母胎同一化,夢的界限反而凸顯出來,詭異又溫馨的誘惑像對夢核(Dreamcore)的迷戀,不安中有一種溫柔的力量拖曳著世界的邊角,無盡的追問化作“沒有終點的豐饒體驗”。伊利亞德(Mire Eliadel)在比較宗教學的領域裡提倡“中心的象徵性”,夢的邏輯由無限再生與膨帳的曲線組成,具有驚人的包容性,這是龍彥“拓撲學意義上的夢的空間”,也或許就是宇宙的幻影之一。

閾限空間:迷失於荒誕

夢的過程是在飄渺中尋找中心,僅存形式。夢並未實現,也並未在現實世界中得到實存,毋寧說,夢的實在始於清醒的那一個瞬間,亦即書中所謂的“夢的蟬蛻”。

在博爾赫斯的作品裡,詩與宮殿是等價物,現實與夢彼此主張自己的主觀,竭力將對方解體後離去,我們只是無力地被捲入現實與夢境間的糾葛。

現實與夢境之間的人會處於怎樣的境地呢?半夢半醒的自我分裂異化,變成兩個客體象徵分別吸附到現實和夢境兩股力量上去,成為其面孔。兩個自我在此時的爭鬥不論何等激烈,都會在任何時刻瞬間崩壞,化歸於一,萬物重返於“無”。這個界限的理解介於時間和空間、存在與虛無的若即若離之中,就像是一種閾限空間,這種“空間”不是維度意義上的,而是作為一個媒介,一種“紋章”。

Liminal Space字面上指的是起點與目的地之間的通道,是兩個地方之間人未曾停留的Backrooms——像是密室那般謎樣的臨界性和中介狀態,比如走廊、停車場、客廳、電梯、樓梯間、機場等等,這些本應該有人的空間在人消失之後,給我們帶來強大的精神衝突和恐懼,彷彿我們自己是異質的,是被強硬地塞入到這片“烏有之鄉”。我們在其中徘徊行走,不敢逗留,順著同質的道路尋找出口,但只有不斷出現的新的轉角,可能永遠都找不到出口,不能有人或動物,且不能是完全荒廢的空間,而是顯然有被人打理的痕跡,本應該是被動地等待著人的進入、探索,卻被這種背離了日常的現象擾亂認知,會感到自己不屬於這裡。

《思考的紋章學》:怪核宇宙的夢幻之賦

電影《閃靈》劇照。

無人和半封閉是閾限空間的兩大特徵和必要條件。相較於全封閉空間,我們被困的同時還擁有一條似乎能逃離這裡的路,而當思考是否要逃離的時候,就已成功掉入到閾限空間設立的思維迴圈中,選擇沒有意義,思考的過程才正是不安的源頭,這也是其魅力所在。如在庫布里克《閃靈》中,跟隨小男孩騎著小三輪車在走廊上行駛的第一視角,緊迫的尋找勾起一種內心的幽冥,如夢般的幻影作為中心的收束,給迷宮設定了堅硬無比而實際上又並不存在的虛無中心,表示一種人類恐懼的臨界狀態。夢即是中心的符號,一種為填補空虛而入侵的意識,“是隻有於其不在場時才能觀察到的現象”。將無限視作鏡中的倒影,在享樂的同時為它創造紛繁複雜的形象。

克蘇魯迷戀

克蘇魯來自一種“宇宙荒野”的虛擬神話,是銀河邊引人溺水的恐怖迷戀。創始人洛夫克拉夫特倡導的“宇宙主義”表明隱藏在想象背後的黑暗主宰者,擁有讓人陷入瘋狂或者死亡的致命誘惑,是對未知的恐懼的力量。

《思考的紋章學》:怪核宇宙的夢幻之賦

電影《克蘇魯的呼喚》電影劇照。

龍彥特別提到,中國人常被認為理性主義及現實主義兼備,從而欠缺形而上學的想象,並且尤為喜愛創造蘊蓄著無限的邏輯與意象。比較來看,以博爾赫斯為代表的形而上學同樣以玄學來揣度人、宇宙本質的奇妙可能,把存在、自由意志、夢、靈魂放入迴圈悖論中,為幻影造形,使無限孕於有限,道是宇宙的源頭和根基,沒有限制,具有無窮的創生性,無形無相,不能被人所感知,只能透過人的直觀去體證。無盡的可能性與存在性,包含著一切存在者,龍彥選擇了最具“恍惚”特性的妙語,來比喻、類比這種無限的完滿。這種超脫描述一種雙重的存在,是把過去與當下之間相互的、純粹的重複當成自身的映象。看似靜止的重複開拓了運動的另一層內涵出來,成為一種對自我的註解,意味著鏡裡鏡外永恆的不一致性。這種所謂想象形而上的欠缺,其實是以混沌的形式復歸到了原點,成為“無”的深情表達。

於是,幽冥之中,我們隱隱意識到必須構建靈與肉的同一性的深邃使命。《幻鳥譚》、《付喪神》、《金甲蟲》等幾章具體呈現出“紋章學”的象徵標誌文化,透過符號意象見出無限。龍彥提到,中國人抵達烏托邦的方式與與歐洲人不同,“無須翻越大海,劈開宇宙空間,只需輕快地鑽出洞穴或樹洞,安詳地藏身於壺中便足矣”,桃花源既與現實接壤,又位於現實內部,如同我們用手指模仿“莫比烏斯帶”。窒息與眩暈消散後是寧靜的崇高,握住的宇宙,似乎回到了宇宙誕生之初的“核”狀態,具有驚人力量的無,永恆地新生、蟬蛻,變身出各種形態、意象,新舊共生,並非淘汰的關係,舊或許也會在新中重新誕生。我們每個人的象徵結構也都是由一個不可觸控的崇高客體所凝視創造,主體不斷索求、慾望且無法滿足的原初驅力從主體的內心世界流溢而出。靈魂的存在起源與肉體的存在起源並不具有絕對的相關性,這種荒誕本質足以刺穿任何幻想,使本體否定一切的象徵秩序與想象,所以本體必須藉由這種回溯性建構縫補存在自身,本源意義上的巨大荒誕性。

存在要求人在這種被凝視的過程中建立符號系統,而想象力則建構起超越符號秩序之外的心靈同一性。龍彥透過夢與映象構造世界向自身展開的途徑,認清自我的內外之分,摸索存在的邊界。如此去遮蔽虛無與實在入侵,但其實,真正原初的主體自身,才是一個無限巨大的、純無的“暗黑之核”。

本文系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書評大賽獲獎作品。

作者|孟慶宸

編輯|張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