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 | 珍稀的故宮“皇木”近百年裡遭遇了被破壞、價格瘋漲,還經歷了什麼

第一財經N+特別前往探訪,發掘皇家用材“後裔”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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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湖北恩施一棟明代的楠木老屋,年初被曝估價約8億元,引發了關注與熱議。

這只是近年來金絲楠熱潮的一縷餘音。昔日皇家專用木材、迷人的金絲,加上數量稀少,楠木一度成為市場熱點。

高齡金絲楠罕見,但在湖北省十堰市竹溪縣,卻有百餘株高大喬木聳立於爛泥灣村山腰,年代最久的逾400年。

第一財經N+特別前往探訪,發掘皇家用材“後裔”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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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溪楠木寨現已成為旅遊區,位於竹溪縣最東邊新洲鎮境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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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爛泥灣村有144棵受保護的楠木,部分生長時間逾400年

清明前,綠意在竹溪縣爛泥灣村的這片林子肆無忌憚地蔓延,遒勁的樹根像大地的血管。村支書翁定奇辨不出這些樹有多少歲,2009年前,村裡人也不知道這一百來株是什麼樹,只道“古樹砍不得”。49歲的翁定奇當過兵,退伍後在浙、滬打工謀生,他深信:“只要樹倒了,就要出事。”

爛泥灣村舊時流行拜石乾孃,因為石縫中生出的一棵大樹,林子裡的那塊大石頭香火最旺,“收了不少乾兒子”,逢年過節村民們會趕來燒高香。這片佔地八畝的林子也被當地人的信仰和風水學圍護著,得以維繫百年安穩。後來,村裡通了車,蓋起了新房,還被開發成旅遊景點。

七八年前,金絲楠熱興起,村裡開始管它們叫“楠木”。“就是金絲楠木唄,貢木,清朝時,老百姓用是要殺頭的。”一村民說。在竹溪,楠木被稱為“皇木”、“貢木”。清同治六年纂修的《竹溪縣誌》記載,同縣的慈孝溝“昔年多大木,前明修宮殿,曾採皇木於此”。400多年過去,而今竹溪境內只剩這一片野生楠木群,風景不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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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溪縣爛泥灣村村支書翁定奇

采采皇木

木有魂,土不語,封緘在故宮的600年光陰,土和木是最好的見證。

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清明過後,紫禁城遭遇了建成百年來最嚴重的一次雷擊,三大殿、文武二樓全部因火災而焚燬,火勢蔓延至午門及朝房,連皇帝也只好到端門上朝。由於前些年修建西苑、南內,木廠存料基本用盡,嘉靖遂命工部右侍郎劉伯躍,總督四川、湖廣採辦大木。

湖廣在明代是僅次於四川的產木大省。襄陽道光化知縣廖希夔奉旨採辦楠木,翌年在今竹溪縣東灣村慈孝溝覓得大量優質楠木。上世紀80年代全國文物普查時發現的一塊摩崖石刻記載了這段往事,“采采皇木,入此幽谷,求之既得,奉之如玉。木既得矣,材既美矣,皇圖鞏矣。”

慈孝溝原名刺小溝,峽谷綿長,人跡罕至,如今已難覓楠木蹤跡。其水出自柿河,可通木排,入堵河至漢水進長江,經京杭大運河轉運至京城。爛泥灣村近堵河,屬匯流之地,亦是漢水流域的途經地。據記載,其接壤的竹山縣上庸鎮有一大商號“王三勝”,是陝鄂渝邊陲的商界翹楚,以採伐竹山、竹溪及周邊區域楠木為主業。清代後期廣修園林,王氏家族販運了大量楠木進獻朝廷。時間前推,民間商業力量崛起前,爛泥灣村楠木群是怎樣落下第一顆種子?誰砍下那些樹疤?遠去的不只歲月,還有答案。

林子裡,觀景平臺的新漆還未乾透,最大的幾棵樹穿上了竹柵欄,越發顯得樹幹長直,形態優美。保護牌上稱這裡有144棵,是翁定奇花了半天時間數出來的,“有分叉的算一棵,一個根上的算一棵。”

“古樹保留得好,一是地偏,二是種在墳前、屋前屋後,或者風水林中。”長江大學園藝園林學院院長費永俊,是“湖北珍稀樹種楠木種質資源研究與保育”科研專案的主持人。他發現,古樹往往寄託著村民的精神信仰與美好願景,時常也與各種傳說糅雜,因此具有天然的保護“屏障”。上世紀80年代木材砍伐政策放開後,生長在村寨邊或是風水林中的名木,往往因村規民約而續存,野生環境中的同類則遭到了毀滅性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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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溪縣東灣村慈孝溝上世紀80年代全國文物普查時發現的一塊摩崖石刻記載了一段採木往事

爛泥灣村自發成立了一支30多人的義務護林隊,禁止任何人採伐和損壞這片林子。1999年立的規矩,十公分以上罰款2000元,十年後標準提到5000元。但人心總有敵不過“錢景”的時候,這幾年不停地有人給翁定奇捎信,或者慕名而來“談生意”。他說,有湖南、福建的老闆開出千萬高價,想挖走最大的那棵樹。但他堅信,林子裡少一棵樹,村子裡死一個人。“命都沒了,要錢幹嗎?”他搖搖頭。

景點運營兩年半,他比過去忙多了,早上囫圇吞下六個水餃,一直捱到下午5點,才在老同學吳作玉那就上一碗泡麵。年少時,他們曾在大樹底下留影。“大躍進”前,村裡做主伐了三棵樹,給山下的小學配套課桌和長凳。“七人座的位子,橫板。”吳作玉興奮地比畫著。學校換了新課桌後,他好不容易搞到一塊,改成四人桌,總覺得面上浮動的金絲格外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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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樹往往寄託著村民的精神信仰與美好願景,時常也與各種傳說糅雜,因此具有天然的保護“屏障”

金絲楠

土家族聚居的恩施在十堰南方,一棟明代的楠木老屋,年初被曝估價約8億元。全屋結構九成為楠木,最大年輪者達千年,直徑近半米的楠木柱有30餘根。費永俊研究楠木十餘年,也嘖嘖稱奇,“打磨得非常漂亮,還有香味。”

在他印象中,這是民間唯一的楠木建築。明清時期,高大的楠木為皇家所用,“但山高皇帝遠,建造者對外界可能也不是很瞭解,就用金絲楠蓋了房子。”他在田野調查中發現,土家族、苗族拆吊腳樓蓋樓房時,拆下的木件中凡有金絲楠,也被丟去燒火。“主人可能也不知情。”

上好的楠木在光照下有移步換景的綢緞感,似金絲流動,故得名“金絲楠”,實則是細胞的纖維中,經年累月積澱出細微的結晶,有了金屬的光澤,木質玉潤,紋理華麗,因此向來為皇家看重。根據清朝內務府造辦處的選料標準,整塊木頭上的金絲覆蓋率必須達到80%以上,在光照下能夠產生一步一景的絢麗效果,方為“金絲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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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木是樟科楠屬樹木的統稱,部分為國家二級重點保護植物,主要分佈在四川、貴州、湖北、湖南等地。上百年的楠木纖維細密,光照下可能產生移步換景的綢緞感,似金絲流動,故得名“金絲楠”,尤以小葉楠、楨楠、閩楠材質為上。

但無論是民間還是皇家,楠木最古老的用途當與喪葬有關。荊州商人澹臺入行早,十多年前便開始收藏楠木。那個雨天,我們跟著他去一處偏僻的庫房看貨。半露天,電動三輪車等雜物堆滿過道,幾塊厚重的棺槨木料倚在牆邊並不起眼。“都是博物館開了墓,偷偷私下買來的。那時候甩在邊上沒人撿,連黃花梨木都沒人要。”

當地人忌諱墓中之物,視為不詳,很快同意以上萬元的價錢倒賣,讓剛涉足金絲楠收藏的他興奮不已。“也是南北方的差異,廣東人還送小棺材,寓意升官發財呢。”他取來抹布去灰,露出木胎,指給我們看。“都是小葉楨楠,距今應該有3000年左右,還是儲存得很好,沒有腐朽的痕跡。

“只有小葉楨楠才能被稱為金絲楠。”他認為。這是坊間常有的一種說法,但費永俊研究楠木十餘年,並沒有在文獻典籍中看到,金絲楠為皇家專用,民間不得擅用的直接記載。人們常說的金絲楠只是一個統稱,主要為樟科楠屬樹木,為我國獨有樹種,部分列入國家二級重點保護植物。中國林產工業協會楠木保護與發展促進會副秘書長鬍冰也告訴記者,目前學界和業內對金絲楠的定義存在分歧,有些認為只有某一種楠能叫金絲楠,還有人認為只要有金絲,都可以歸入金絲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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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木幼苗

費永俊之前取道竹溪時,曾打算去爛泥灣村看看那片林子,恰逢修路而作罷。但據當地林業局工作人員展示的照片,他判斷,這些樹是黑殼楠,雖然同屬樟科,但是山胡椒屬,並非楠屬植物。“樟科植物的分類很困難,長得都很像。”他提到,現在一些書籍對楠木的分類也有分歧之處。

對於爛泥灣村楠木群的身世之考,他認為,此處氣候和土壤應該是適合楠木生長的。而自古大木必須從水路放排而下,決定了若堵河裡有楠木陰沉木,就能證明該流域為採木的必經之地。“但這往往需要運氣,因為挖木被禁止,除非是山洪暴發或者其他原因,把它衝出來。”

建築紫禁城

21世紀,紫禁城的過去凝成了故宮,神木廠卻消失了。

明清時期,北運至京的上好木料堆置於神木、大木兩座木廠,作為皇家建材儲備。“很多都有皇帝親起的名字,其尺寸之大,歎為觀止。曾有兩個人在一段大木兩側並排騎馬,都看不到對方。”故宮博物院宮廷部研究員周京南說。乾隆皇帝建碑立亭,刻《神木謠》於碑上。“文革”中,碑、亭俱毀,一段大木據傳成了會議桌。

此等暴殄在過去不可想象。野生楠木成材緩慢,胸徑三四十釐米約需一百年方能長成,皇家殿宇動輒一二米的選材標準,往往意味著千年的等待,且在水運途中,可能遺落在勢急或兇險的水道中,不復蹤跡。

費永俊的家鄉荊州,荊江九曲迴腸。多年前,工人們在火車站附近挖魚塘時,曾拽出一根三米粗的楠木陰沉木。“出水後去掉邊材用水清洗,對著陽光都能看到金光閃閃。”他前去考察鑑定,用刀薄薄削下一點,木質呈灰色,很香。他判斷,這根木頭應該來自長江故道,“埋在下面很多年,邊材和心材都分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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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木製作的根雕

不過,皇家對楠木的珍重,給艱險的木政活動提供了多重便利。周京南認為,相比遠離中央政權的海南黃花梨,以及來自域外的紫檀等紅木,楠木多生長在中央政權能夠控制的地方,主要是漢族聚居的四川。元統一後疆土遼闊,經濟發達,且有水路直通京城,方才有條件深入崇山峻嶺採辦大木。

大規模、有組織地採伐楠木則始於明代。紫禁城營建初期,大殿多選用楠木,對大木的需求攀至頂峰。西南深山裡的大樹就地砍下後,“用小木頭搭出甬道,將木料從山裡拽出來,至小溪水邊,等待漲潮時順流而下,從支流再轉至大江大河至北京。”周京南解釋。週期之長,非四五年不得到京。

這等勞民傷財,正如南下采木的四川巡撫憲德所見:產木之處,十室九空;進山一千,出山五百。由於明代的過量採伐,沒到清中期,大木已極為少見。康熙年間重修太和殿時,楠木大柱僅剩六根,只能酌量以東北紅松代替。以至於如今殿內那些直徑1。5米、高13米的“金龍柱”,大量使用了木料包鑲拼接技術。

這種更替只是開始,此後,楠木幾乎退出棟樑之列,多用於殿宇的室內裝修和文房用具。周京南曾多次撰文梳理宮廷裝修與陳列,如御花園的養性齋,內簷裝修通體採用楠木製作;乾隆花園的古華軒,軒內天花板就是楠木凸雕龍紋的;而供乾隆退位後居住生活的樂壽堂,其天花也以楠木製作。楠木傢俱則以三大殿中的寶座,形制最高,全部以楠木為胎、罩以金漆,髹飾龍紋。這種金漆龍紋寶座是最高等級的,只能擺在紫禁城內的中軸線上的宮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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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陵祾恩殿的楠木大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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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綿陽報恩寺大悲殿

磚石堅毅,土木柔和,浸潤著時光的痕跡。1964年,文物專家朱家溍帶領故宮的木器組師傅,花了934個工日,重修了太和殿的這把龍椅。至今,在故宮庫存的文物中,建築材料的修復仍需用到楠木。“從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故宮的一些文物說明牌以及陳設文物的底座,很多也用楠木製作。”周京南迴憶,這些原材料主要是新中國成立前從民間收來的。

瘋狂的木頭

一端繫著興師動眾的木政,一端是孤注一擲的賭木,圍繞在金絲楠之上的,古往今來都是瘋狂。

十年前,澹臺走訪西南的深山老林蒐集金絲楠。大貨罕見,只要是老房料、老山料,就意味著一木一價。“那段時間(買家們)像瘋了一樣,跋山涉水,請當地的導遊,有時候到了沒路的地方,就請當地的農民騎腳踏車、摩托車帶著走,掉山裡丟了性命的都有好幾個。”

澹臺趕上過好時機。本世紀初,西南地區河流開發,在長江邊上作業的挖沙船,時不時能從江底帶出陰沉木,被靈敏的商人大肆購入。他的藏品多是如此收來,施以簡單的燙蠟,沁出金絲紋理。

後入的淘金者則在2013年後盤順了自己的錢景。那年蘆山地震,曝光了大量河床之下的陰沉木,屢被報道。訊息擾動了市場,商家們摩拳擦掌,打算大幹一場,胡冰聽說,有好文玩的明星花了兩三百萬元,入藏了幾片十幾釐米厚的楠木樹瘤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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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木曾引起“淘金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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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好的金絲楠在明清兩代基本為皇家所壟斷,帶著華麗的金色紋路

他認為,在此之前,金絲楠已經完成了初步市場培育。三峽工程中透過古建築拆遷獲得數量可觀的老房料,打開了金絲楠的知名度;上世紀80年代《珍稀瀕危保護植物名錄》、《重點保護植物名錄》出臺,部分楠木被列為國家二級保護植物,進一步論證其珍稀程度。

到2011年後,國內經濟向好,文玩市場一片火熱。經由中央媒體的曝光宣傳,金絲楠終於衝上了藝術品市場的雲霄,在紅木統治的古典傢俱格局中殺出生路,一時間,還出現了貶紅木、捧金絲楠的輿論博弈。在金絲楠的主產區四川,大量遊資進入,商家熱衷囤貨。當地一位王姓商人感慨,那些外來的投機者什麼料都收。“他們要是不來收,價格也不會漲得那麼快。大家都在搶,價格就上去了,至少漲了兩三成。”

等到中國嘉德2013年的一專場拍賣,一件楠木架子床以超500萬元高價拍出。從傢俱城到拍賣會,就連苗木市場,也真切地感受到了這波久違的熱潮。但很快,經營宜昌楠苗木生意的葉萍就高興不起來了。宜昌楠是一種經浙江楠馴化而來的園林品種,去年她剛剛保本賣了三棵胸徑15釐米的樹,栽了20年,“就像我的孩子”。如果不是朋友說情,她怎麼也不會捨得。放在兩年前市場大好的時候,這些精品苗根本不愁更闊綽的買家。

只是,虛高的行情經歷2015、2016年的泡沫期後逐步回落,就像從“皇木”、“貢木”中解脫的金絲楠本身。

困局中,有人離場,有人觀望。澹臺已經很久沒有收入大件金絲楠了,“好的木頭越來越少”,辦公室的皇宮椅和圈椅還是有一年用大木的邊材加工而來的。但不久前他聽說,費永俊及團隊透過研究宜昌楠的逆境生理,已經將其適種區域向南延伸至香港。

不過十年喧囂,金絲楠已然翻過收藏市場和適種地域兩座山頭,奇景難再複製。

(本文圖片均由攝影記者任玉明、胡軍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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