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 | 完整記錄一個古老族群的消亡過程——《鹿之民》追溯極地人類的前世今生

《鹿之民》是法利·莫厄特的首部長篇紀實作品,完整記錄了一個古老族群——伊哈米特人的消亡過程。伊哈米特人是世世代代生活在加拿大北極酷寒之地的一支因紐特人,作者曾兩度深入極地荒原探訪他們,瞭解到這些靠馴鹿為生、一度人丁興旺的“鹿之民”,在半個多世紀內從7000餘人急劇縮減至40人。結合實地考察及族人的口述,作者真實還原了這一原住民與鹿共存的美好生活圖景,展現了他們與大自然相處的智慧,深刻揭示了這片荒原怎樣因為殖民貿易的入侵而改變了生態,進而使這一族群失去生存的依託和平衡,最終走向滅絕。

該書系法利·莫厄特“生態文學”四部曲中的一部(另外三部分別是已出版的《與狼共度》《鯨之殤》和即將出版的《屠海》),曾於1953年獲得阿尼斯菲爾德-伍爾夫圖書獎,先後被譯成20多種語言,在40多個國家出版。

讀書 | 完整記錄一個古老族群的消亡過程——《鹿之民》追溯極地人類的前世今生

《鹿之民》

[加]法利·莫厄特 著

舒 蘭  駱海輝 譯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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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選讀:

隨身攜帶的“豪宅”

長久以來,我習慣性地認為家就應該有四面牆壁和一個屋頂。伊哈米特人解決住房問題的辦法簡單明瞭,但是差不多整整一年,我一直試圖搞明白這個辦法有何高明之處。又過了差不多一年,我才意識到伊哈米特人不僅擁有棲身的“豪宅”,而且還巧妙地為每個家人都量身定製了完美的“小屋”。——作者題記

對伊哈米特人的瞭解越深,我就越敬重他們的聰明才智和心靈手巧。不過我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在敬重之餘接受了這樣一個事實:他們為自己建造的住所竟然徒有四壁、簡陋狹小。與大多數因紐特人一樣,伊哈米特人的過冬住所是用雪塊堆砌的圓頂冰屋,他們稱之為“伊格魯”。但是,伊哈米特人的冰屋又與其他因紐特人的不太一樣,空間狹小,不過是令人難受的“掩體”而已。我猜想,伊哈米特人掌握建房技藝的時間一定不長,大概是近些年從海濱因紐特人那兒學來的。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也不喜歡冰屋,反而更喜歡鹿皮帳篷。這種偏好自然與燃料問題有關。

在極地的寒冬裡,任何家庭至少都需要燃料。海濱因紐特人透過捕獵海獸獲取的脂肪車載斗量,他們在冰屋裡用脂肪燈照明,用脂肪做燃料來煮飯,併為冰屋供暖。但是,生活在“小山”腳下的伊哈米特人,絕不能如此揮霍從馴鹿身上獲取的寶貴脂肪。他們只敢點一盞小油燈,以微弱的火苗來驅散冰屋裡的黑暗。唯一可用的燃料是柳枝。在山坡上通風的帳篷裡燒柳枝做飯倒也無妨,煙霧可隨風而散;但是,若是在冰屋裡燃燒柳枝,嗆人的煙霧讓人根本待不住。

因此,只有進入隆冬以後,伊哈米特人的鹿皮帳篷才有可能為冰屋所取代。那時候,氣溫降到零下60甚至70度,酷寒難耐,伊哈米特人不得不放棄鹿皮帳篷,極不情願地取冰造屋。從那時一直到春天,伊哈米特人都不會在屋裡生火,就連不可或缺的一日三餐,也是在冰屋外面煮的,飽受狂風暴雪無情吹打而莫可奈何。

冰屋不堪言狀,難道帳篷真的就稱心如意嗎?我實在搞不懂他們的帳篷有什麼可取之處。我在前面談到過,他們的帳篷由鹿皮拼接而成,但每塊鹿皮之間的連線處縫隙都特別大。以這樣的帳篷遮風擋雨,甚至不如躲在灌木叢裡。荒原上風速極快,風力極強,會把嚴實堅硬的雪花也吹進帳篷,那層鹿皮“牆”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倘若這樣的住所也可以稱之為“家”,那就真沒什麼好說的了。但是,伊哈米特人就在這樣的住所度過了無數個日夜。帳篷外面、帳篷裡面,狂風魔鬼般邪惡地怒吼著,酷寒像是要毀滅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靈。

在這樣八面漏風的帳篷裡,有時會生一堆火。但是,想象一下這樣的火堆吧—— 費了老大勁才從雪堆裡刨出來的一把柳枝,溼淋淋的,根本燒不旺,其產生的熱量非常有限,只在鍋底幾英寸的地方,才會冒出一絲熱氣來,燒一壺水要花上一兩個小時。與此同時,冷風不時灌進帳篷來,捲走有限的微熱,哪來多餘的熱量煮飯呢?這樣的火堆,對伊哈米特人來說,也就是過過眼癮吧。

儘管如此,生了微火的帳篷總好過冰屋,冰屋裡可是連一點火星也沒有啊。住在帳篷裡,至少可以偶爾喝到一碗熱湯。一旦開始在冰屋裡生活,吃的喝的就全是冰涼的了,幾乎所有的食物都凍結成塊,硬得像石頭。有時候,他們需要把裝在鹿皮袋子裡的冰塊搬到床頭,用身體捂熱了化水喝。當然,也有人選擇在冰屋外的隱蔽處做飯,但那種用雪塊堆砌的雪爐並不好用,而且僅適用於沒有風時。而大多數時候風都太大了,根本無法在外面燒火煮飯。更何況,在隆冬時節,柳樹枝深埋在雪堆之下,要找到也不容易。

你瞧,伊哈米特人冬天的住所幾乎就是極不舒適的樣板。即使春天來了,他們的居住條件也沒有多大改善。帳篷支起來了,但滂沱大雨也來了。白天,大雨發了瘋似的下個不停,冰冷的雨水滲入鹿皮,帳篷鬆鬆垮垮地搭在木架上;一股股雨水流進來,家裡的東西全都澆透了。晚上,就連帳篷裡面也會結霜,等到天亮,除了裹在睡袍裡的人,帳篷裡的所有東西都凍得硬邦邦的。

春雨一停,夏季火辣辣的太陽就升起來了。鹿皮帳篷迅速曬乾,縮水,繃緊,隨手一敲便能聽到鼓響。然而,帳篷裡的煎熬遠未結束。沼澤地裡冒出了水汽,也冒出了成群結隊的蚊蟲。它們吮吸人血,叮咬人肉,可惡至極;它們蜂擁而至,驚喜地發現伊哈米特人的帳篷對它們並不設防。帳篷屬於伊哈米特人,同樣屬於蚊蟲。直到盛夏,蚊蟲消失,苦不堪言的折磨方告結束。

每次看到伊哈米特人的房屋,我對他們的崇高敬意就會蒙上疑雲。有時候,我甚至懷疑他們是否真像我以為的那樣聰明伶俐,那樣足智多謀。長久以來,我習慣性地認為家就應該有四面牆壁和一個屋頂。伊哈米特人解決住房問題的辦法簡單明瞭,但是差不多整整一年,我一直試圖搞明白這個辦法有何高明之處。又過了差不多一年,我才意識到伊哈米特人不僅擁有棲身的“豪宅”,而且還巧妙地為每個家人都量身定製了完美的“小屋”。

對於伊哈米特人而言,帳篷和冰屋只是附屬的棲身之處。他們真正的房屋,就像海龜的殼,是背在每個人背上的。事實上,也正是這樣的“小屋”,才讓他們一族得以在冷酷無情的荒原上存活至今。這間“小屋”是有中央供暖系統的,那就是燃燒脂肪的人體火爐——它的四壁隔熱效果極佳,其完美程度是我們白人無法企及的,甚至是無法效仿的;它的結構完整,輕便靈巧,易於製造,易於修復,且無需成本,是這片土地藉由馴鹿饋贈給伊哈米特人的禮物。這間“小屋”徹底驅散了我心中的疑雲,甚至讓我愈發堅定地認為伊哈米特人是穎悟絕倫的。

“小屋”的主要構件是兩套毛皮衣服,裡一層外一層套著穿,每一套都根據主人的尺寸精心裁剪。穿在裡面的那套,毛皮向內,緊貼面板;套在外面的那套,毛皮外翻,任憑風吹雨打。每套衣服都包含一件帶有防風兜帽的風雪大衣、一條毛皮褲子、一雙毛皮手套和一雙毛皮靴子。縫在袖口、帽緣和褲腳的褶皺花邊,可以包裹住指尖、頭頂和腳後跟。腳上貼著面板穿的則是一雙柔軟的兔皮便鞋。

嚴冬裡穿的長靴在膝蓋處紮緊,不給寒風留下任何進口;而風雪大衣的設計,又巧妙地保持了衣服內的空氣流通。內層和外層的兩件大衣都很長,至少超過了膝蓋,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無論多冷也不用扎腰帶——冷空氣不會上升,所以不會躥到大衣裡面,讓面板感到冷颼颼的;而人體散發出來的潮溼熱氣,則從兩層衣褲之間的縫隙排出。伊哈米特人特別愛出汗,但即使是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也不會因為汗水溼透衣背,進而結成霜而使他們面臨生命危險。因為衣服的皮革並不直接接觸面板,兩者之間隔著一層柔和而有彈性的鹿毛,空氣始終在鹿毛與皮革之間的空隙裡流動,可以吸收並排掉汗水。

這便是伊哈米特人在冬天的日常穿戴了,幾乎每個身體部位都被嚴嚴實實地保護起來,僅從防風帽留下的橢圓形開口露出臉來——即使是這個狹長的開口,也會圍著一條柔軟光滑的狼獾毛皮。這種狼獾毛皮有一個奇妙的特點——從嘴裡撥出來的熱氣,不會黏附在上面結成冰。

夏季,雨水當然會淋溼皮革,但會順著外面的翻毛流走,鹿皮與面板之間的空氣層不會進水,身體也不會浸溼。此外,還有一個衣服重量的問題。有些白人試圖在極地過冬,但他們大都穿戴笨重,厚厚的衣服至少有二十五磅重;而因紐特人背在身上的純鹿皮“小屋”,不過七磅重。——這就造成了穿戴者身體靈活性的完全不同。一個人穿著緊身而笨重的衣服,有如穿著潛水服一樣,難以動彈又無可奈何。伊哈米特人的衣服不僅重量輕,而且裁剪合體,肌肉需要活動的地方都很鬆弛。可以說,“小屋”裡沒有什麼“隔板”或“牆壁”限制,主人的活動空間很大,可以自由地動作和呼吸,做什麼都與赤身裸體一樣不受束縛。如果需要在野外休息或睡覺,即使是零下五十度,他也只需要把雙臂縮排大衣裡,就可以像躺在雙層鴨絨睡袋裡一樣舒服安逸。

冬天的穿戴如此,那麼夏天的又是什麼樣的呢?我已經解釋過,風雪大衣的滲漏性極強,但仍可以當作雨衣來穿—— 嗯,它其實比雨衣強多了。到了夏天,就脫下套在外面的那件大衣,只穿裡面那件,但“小屋”的隔熱效果一點不打折扣,裡面出奇的涼爽,而且特別透氣。它的好處很多,而最重要的是,它築起了一道屏障,可以保護身體免遭蚊蟲叮咬。防風帽拉起來戴在頭上,就可以捂住脖子和耳朵,蚊蟲根本無從進入。當然啦,伊哈米特人早就學會了如何與蚊蟲共存,從來不會像我們這樣,一旦遭到蚊蟲叮咬就又急又惱又無奈。

就婦女而言,她背上的“小屋”通常有兩個“房間”。大衣背部額外多加了一塊,稱為“阿莫特”(amaut),樣子看起來像駝背,裡面“住”的是家裡尚未斷奶的小孩。小孩的屁股下面,放著一大堆特別吸水的水蘚地衣,他就光溜溜地騎在上面,不受約束,興高采烈。坐在“阿莫特”裡,他可以觀察他生活的世界,從小就欣賞這片土地的美景,瞭解這片土地打雷颳風下雨下雪等不同情緒。他不需要穿衣服;至於水蘚地衣嘛——在這片土地上,柔軟而吸水的水蘚地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隨時可以更換。

但孩子最終還是得搬出這個舒適的“房間”,要麼是他長大了,要麼是他有了弟弟或妹妹。此時為他準備的是鹿皮連體衣服,看起來與白人孩子穿的防雪套衫並沒什麼兩樣,但前者更輕便、更防凍、更寬鬆。這是伊哈米特兒童自己的第一間“小屋”,溫暖而舒適,如果他們白人親戚家的小孩體會到這件衣服的真正妙處,一定會心生妒忌。

這就是伊哈米特人的“房屋”,也是這片土地饋贈給他們的禮物,但主要是圖克圖——馴鹿饋贈的。

作者:

[加]法利·莫厄特

編輯:蔣楚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