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適：“詩人之達者”的幸與不幸
天寶六年冬，睢陽下了一場大雪。
清幽的庭院裡，琴師董庭蘭低頭撫琴。坐在他對面的詩人望著漫天飛雪，若有所思。這位詩人正是高適。彼時他已經年逾不惑，但是仍處在困頓之中，而且即將要和友人董庭蘭分別。
高適心中五味雜陳，不知如何將複雜的情感付諸筆端。一陣蕭索的北風颳在高適臉上，他彷彿忽
的
驚醒，胸懷中的豪邁之情噴薄而出，沖走了人生的疑問、別離的傷感。
高適揮毫寫下：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彼時的他並不知道，這首詩會出現在後世無數次分別的贈言中；他也不知道，幾年後，他將立下赫赫戰功，成為唐朝詩人中的傳奇。
一、半生漂泊如飛蓬
高適是官宦之後，《舊唐書》記載，其祖父是太宗時期的名將高侃，曾出征高句麗，戰功赫赫。高適的父親高崇文，官至韶州長史。
高適的父親早亡，高家沒落，高適年少時窮困不堪，甚至曾乞討為生。窮匱的生活沒有磨滅高適的雄心壯志，二十歲時，他就西遊長安，渴望建功立業。可惜壯志未酬，他只能定居宋城，種田自足。
平淡的日子不能滿足高適遠大的胸襟，開元二十年，三十二歲的高適北行燕趙，開啟了邊塞之旅。第一次邊塞之行沒能讓高適取得戰功，卻為他後來的邊塞詩創作積累了寶貴的素材，為他帶來了響亮的詩名。
從邊塞歸來後，高適懷著壯志去參加科考，落第而歸。天寶八載，四十九歲的高適終於得到了封丘尉的職位。
然而這份差事讓高適痛苦不堪——他不僅要對著上司點頭哈腰，還得奉命欺壓無辜百姓。回到家，妻子兒女都笑話他這般處境。
若是沒有底線，不顧節操，混個鐵飯碗倒也不差。可是高適終究無法為五斗米折腰，很快辭去了這個官職。那年，高適五十歲。
二、是真名士自風流
前半生，高適過著輾轉落魄的生活，但也留下了風花雪月的風流故事。
《集異記》記錄，開元年間，高適與王昌齡、王之渙相約去酒樓賞雪飲酒。王昌齡提議：偷聽歌妓的歌詞，出現誰的詩，就在畫壁上記下來。誰的作品入樂最多，就算技高一籌。有三位歌妓唱了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長信秋詞》和高適的《哭單父梁九少府》，卻沒有出現王之渙的詩。
王之渙淡定地說，剛剛的樂官是俗人，不敢唱陽春白雪的詩歌。他指著最有姿色的歌妓說，這個女子一定會唱自己的詩。果然，女子張口便唱起了
“黃河遠上白雲間”，
三人大笑。
這則趣聞名為
“旗亭畫壁”
，展現了盛唐大詩人的胸襟和情趣。
高適與李白、杜甫也有過交情。天寶三載二月，李白被玄宗賜金放還，六月和高適在單父初見，隨後二人共遊梁宋，之後杜甫也加入他們的行列。兩人是杜甫的前輩，杜甫傾慕他們的才華，後來多次寫詩回憶這段經歷：
“昔者與高李，晚登單父臺”“憶與高李輩，論交入酒墟”
。
當時三人都落魄不得志，然而他們身上的豁達浪漫依然熠熠生輝。後來，高適功成名就，和杜甫還有詩歌唱和。
三、男兒何不帶吳鉤
五十一歲時，經由田梁邱引薦，高適得到了哥舒翰的任命，奔赴河西。哥舒翰是當時的名將，邊境人民作《哥舒歌》讚頌他的英武。
跟從哥舒翰，是高適仕途的轉折點。
天寶十四載，漁陽鼙鼓驚破了大唐的歌舞昇平，安史之亂爆發。唐玄宗命令哥舒翰守潼關，抵禦安祿山。哥舒翰屢戰屢敗，成了叛軍的俘虜。唐玄宗失去了救命稻草，逃到蜀地。
高適當初拜謁哥舒翰，是為了建功立業。如今哥舒翰兵敗被俘，成了很多人眼中的恥辱。高適此時本該明哲保身，然而他策馬到成都，給玄宗遞上《陳潼關敗亡形勢疏》，力陳哥舒翰的無奈，講述自己在軍中的所見所聞。
詩人年過半百，還存著年少時的純真與俠義。
隨後，玄宗退居太上皇之位。唐肅宗李亨登基，永王李璘謀反，肅宗任命高適為淮南節度使，討伐反軍。高適掛帥出征，一戰成名，真正走向了人生巔峰。
高適的軍政成就，在唐朝詩人中是少有的。《舊唐書》甚至評價：
“詩人之達者，唯適而已。”
四、官運亨通，幸也不幸
六十一歲時，擔任蜀州刺史的高適前往成都，在草堂與杜甫相見。
杜甫歷經半世悽風苦雨，已不似當年模樣。幾杯熱酒下肚，杜甫心中愁苦，提起了日思夜想的李白。
其實永王謀反時，李白正在他手下做官。為了保全性命，李白曾求助於高適。李白知道，高適俠氣干雲，一定會拔刀相助。若在往常，高適確實會這樣選擇，但是那時，他剛剛得到渴望已久的功名、權勢，要讓他冒險救助叛軍的部屬，實在太難。
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利往，那一次，高適也沒能免俗。
高適沉默不語，連喝了幾杯酒。
兩人對面坐著，境遇天壤之別——一個曾南征北戰，勒石燕然；一個顛沛流離，窘迫清苦。
可是千百年後，這對比卻又換了一副模樣。那個辛酸悲涼的失意者，道盡人間滄桑，成了與詩仙李白齊名的詩聖；那位仕途通達的高官，卻再也沒能寫出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這般振聾發聵的詩句。
是非成敗，轉頭成空。往事如煙消散，塵封進平仄錯落的詩句中，任由後世評說。
作者：我方特邀作者書乃可貴
主要參考文獻：《舊唐書》，孫欽善《高適年譜》，袁行霈《中國文學史》，聞一多《唐詩雜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