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讀|鄞珊:彰顯於日光之下——散文集《日光底下》創作談

彰顯於日光之下

散文集《日光底下》創作談

文 | 鄞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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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故鄉,便是足下的那個起點。寫不完的故鄉,故鄉庵埠,是一個觸發我的靈感噴薄的名字。

我多次強調,我的寫作,並非故土的描摹與不厭其煩的複述。有些讀者和評論家的解讀,我認為都有負我文字的血液凝固。當然,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看法和角度,而我這裡,只有自己才清楚自己的文字:我一直在構建我心目中的故鄉,我靈魂的烏托邦,我精神的高地。

敲下這麼幾行並不煽情的文字,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一股熱流自胸口往上湧,熱淚滿面。此刻是凌晨四點多,大地寂靜,燈火泯滅,有零碎的聲音切入,似是小區外馬路的掃地聲,樓層外面空調的排水聲——沒有鳥叫蟲鳴,沒有蛙聲雨語,我已經習慣並麻木於這樣的城市。在嚮往大自然的時候,只有仰天看著白雲飄蕩,注目城市綠化的樹木葳蕤。

窗外一片漆黑,這是太陽昇起的方向。天空泛白,雲影舒朗,樓房甦醒起來時,那輪太陽,便會從某幢高樓的樓頂躍出,這樣的時刻,正好。我回望著自己的文字,樣書就擺在面前。我不需讀書上的文字,讀者和作者,當角色互相置換的時候,我已經來來回回奔波在這兩個角色之間若干回了。

這是隔世般的日光底下的往事,這是夢幻般的日光底下的情感,這是莊公與蝴蝶的共舞。粵東的這個小鎮,我自二十年前為它寫下了第一本散文集,在我的八部書中,一共有四部是在這個名字上,構建起我精神上的故鄉的。

庵埠,這個粵東小鎮,我在裡面完成了出生、成長的過程,一個小蛋孵化成雛鳥,嗷嗷待哺,歡快覓食,歷練翅膀,終於飛離這個牢固的小鎮,終於飛往海闊天空的人生。殊不知,離開故鄉,是為了擁有故鄉,我離開之後,故鄉才慢慢在我心中孕育、孵化……

人生的早期是那麼的重要,我從此揹負著故鄉前行。

轉面,窗外的樓房上,有淡黃色的亮光撐起了幾抹黑色的雲彩,往上暈染,有灰暗的藍色與之接壤。不小心有云彩變成了橘黃色抹過,這是朝霞,霞光萬丈的朝霞,它是在我小溪對面的房屋上上升的,一躍即上溪邊那棵百年老槐樹。

這棵槐樹花開金黃璀璨,每天散發著沉著的芬芳。這是街上那位老嫲的丈夫過番前栽種的。我需要細細掰開小鎮的核心,才能在地表上讓我的文字生長得鬱鬱蔥蔥。我們這裡的稱呼極其溫馨熨帖。老嫲是這條街上輩分最大的、也是年齡最高的老人。這鎮上,誰家的阿公(祖父)我們全鎮的人便都叫阿公,誰家的姑姑嬸嬸,即都是我們的姑姑嬸嬸。

每去同學家,我們都以相同的稱呼:爸爸、媽媽、爺爺、小姑、二嬸……

這樣的生活,一下就進入一個小鎮如一個大家庭的情境。

太陽底下的生活,小鎮上人們的生活具體袒露,纖毫畢現,一切都彰顯在太陽底下。

生火做飯,炊煙會在房屋上互相奔告。相連的整條街,每個家庭的菜色,廚房的各種聲響此起彼伏:橄欖在石臼裡搗碎的聲音,剁骨頭的聲響,扁蒜頭的聲響……晚飯的熱鬧讓我們家家都有奔頭,即使是炒個青菜,熱鍋後青菜下鍋,那一聲開天闢地般的炸響,老百姓平凡的日子卻過得頗有聲色犬馬之感。

過了夜晚又轉白晝,每個人生活的車馬繼續奔赴每個白晝與黑夜。日子是聲色俱全的,它們都呈現在日光底下、燈光之中,即使是黑夜,各種聲響都可以衝破房屋,讓鄰里熟知靜聽它從某個空間發出的宣誓般的存在。甚至某些黑暗中的聲響,都知道有好多人在另外黑暗的空間中,對這聲音偷偷進行鑑別。

這個世界,這個濃縮了波譎雲詭、善惡交織的人間百態的小鎮,它是我的故鄉,是倚門候兒歸的木扉,是候鳥駐足過的古榕,是我眼前的溪流潺潺。我永遠在自己的回望中遇到故人,遇到自己,尋回自己的靈魂。

潮汕那個地方,是一個膜包裹著的世界,在那裡生活就被包裹在裡面。這是《日光底下》描述的生活狀態:一塊如朥餅般的生活。時光倏忽而過,那些如躬耕的美好日子啊,若回到那個時段,卻又是近乎可怕的需要突圍的城堡。

是的,小鎮如一個城堡,我們叫“寨內”。從前,日子需要圍蔽,需要抵禦外來的侵略,聚寨而居是最安全的原始方式,把一撥人的人生圍聚在一起,鍋碗瓢盆,吃喝拉撒,嬉笑怒罵,結婚生娃,所有人的過去現在與未來,都袒露無遺。這種陳腐的氣息延續至我的童年與少年,一個如我般的孩童,望著屋頂和樹木上的那方藍天,卻是感知到可怕的封頂般的日子。

小鎮這樣的生活裡,還有那些堅不可摧的理念和習慣,鉗制著我們的人生。比如,女孩子雙腳落地行走,雙手便需做手工,做著做著便嫁人了——鎮裡的生活相差不遠,好的差的,都可以扒出他的祖宗八代:他們的營生,他們的人品,甚至他們族系裡溺死的某個人。

幾近“密封”的生活啊,連鳥都懶得飛出去。

那是我近乎無望的未來。那些少女,那些洗衣的少婦,那些舂米的老婦,她們都是我未來的塑像。我們未來的人生毫無懸念,它將照著鎮裡某個人的樣子,不斷翻滾碾壓出若干個人的人生。

我需要衝破、逃離出那種既定的人生軌道。

遠遠地回望,鄉愁是什麼,是對自己過往的懷念,故鄉已非那個故鄉!這是所有遊子的悲傷。

採訪畫家林庸老師時,他總是惆悵地說:(潮州)回不去了,不是那個故鄉了!

只有離家在外的人才會對故鄉有如此深情。我每次注目於故鄉,都是自己的一次靈魂回望。我的寫作越走越遠,這些年馳騁於散文界,並獲得諸多獎項。那些書寫,卻是本土上根的堅韌扎立,潮汕平原沒有廣闊的綠野沃土,沒有俯瞰的灌渠縱橫,卻有著獨特的人文地理:它從大海漫過來的腥風、它的無米粿、它的橄欖菜;它的祠堂,它的溪澗細流,它的老厝闊埕;它的幾代聚居,它的婚嫁和出花園。它們在我筆下重新壁立起來,它們是我醞釀的老酒,它們是需要於世人呈現的美色和佳餚。

我想,我的散文深受廣大讀者喜愛,那是裡面帶著濃郁的海風,帶著獨特的潮汕味道和自己這些年來的修為——我已把自己醞釀成了一罈酒。

我已適應了城市的快節奏生活,眼目皆是摩天大廈和華麗商場。人群皆是匆匆忙忙擦肩而過。炙熱的天氣和堅硬的鋼筋水泥,關閉著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他們在裡面各種忙碌,他們在裡面費盡心機,做著各種各樣的美夢。

空氣或在樓房中穿過,捎帶著空調的風還有某些壓縮機的轟鳴聲!風在城市裡不足以澆灌熱浪撲面,杯水車薪般的稀缺。每個人都期盼新鮮的空氣,那些來自山野,來自田間,來自海洋,來自純潔的心靈的空氣。

可是,我們渺小如沙粒,我們能做什麼?我們裹挾在時代的潮流中,我們無能為力,我們在泥塘的邊緣,我們的道路如何鋪墊?《日光底下》那些人和事,世態和人文的構建,並不是消極的“記憶之書”。在三十多年的散文寫作上,我的“非虛構”實際上已經進入了“新的虛構”——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話題。而我此書的寫作,是對人生、社會的反思和美好生活的嚮往,是對善良的播種和收割,對惡和鄙陋的篩棄。

最初此書很長,每天的寫作成了我的常態,以致一天不寫我便覺心裡空蕩蕩。恰好黃山書社計劃出“原鄉人”書系,整理好成文稿發給編輯,編輯挑選了一部分很純粹的帶著“鄉土”的篇章,我發現編輯的眼光很精準,她把很多唯美和基調一致的文章歸於一籃,在風格上步調一致。而剩下的量遠遠超過入編的,竟然足夠再編兩本,而我先於此書出版的《塵間·扉》便是選擇了部分文稿。

《海的碗》《地承眾生》中,我的散文耕織得如錦繡綿密,氣勢恢宏,且有自己的個人辨識度,這是某位專家的評價。這鮮明的辨識度勝似別針別在胸間,這是來自地域的聚攏、個人氣質的修為、文字的熬煮。諸多的文學評論文章,總無法擊中我的鼓心,慚愧。倒是有不少讀者的回評,一下子進入此書的靶心。

而評論家喜愛的《白的蒼茫》實際上是我獲獎作品的另寫。或許真的是需要情節的層層推進的剖開,帶著讀者進入人性的核心,帶著讀者走進世情的悲涼深處。

這如小說般的書寫深得讀者和評論家喜歡,是我感到意外的,我會再考慮調轉我寫作的方向和脈絡的伸張。

在完成《日光底下》之後,我身上的血液在更新,我的內心在轉變,我心底的種子在甦醒,開始有根苗破土而出。“我行我素”,我順著指引而行,行走在這個愛恨交集的世界。

當我面臨諸多“嶄新”事物時,撕開我身邊的薄紙,讓我看到人間的真相,周遭的事物,並非我眼目所見,周遭的面貌,並非肉眼所見。

菜根譚:一念常惺,才避去神弓鬼矢;纖塵不染,方解開地網天羅。此塵埃世俗,如何纖塵不染呢?

每天,太陽上來又下去,城市裡擁堵匆忙;每晚,萬家燈火鱗次櫛比,黑暗中的星星光亮連線白晝,我在失眠中感受著白晝和黑夜的邊界;我願意在自己的人生旅途中,時時明亮善惡的邊界。

“萬善全,始得一生無愧,修之當如凌雲寶樹,須假眾木以撐持。”

最後,不管如何,我想起了編輯推薦語:本書是《草根紙上的流年》的姐妹篇,以文字還原一個時代裡本鄉本土的人文和信仰,還原日光底下粵東古鎮庵埠里人們的喜怒哀樂——他們樸素的追求,他們對信念的堅守,他們人性裡閃爍著的美。作者細膩的回憶中滲透著對故鄉的深深思念,帶領著讀者回到最打動人心的溫暖時光。

散文集《日光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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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鄞珊

出版社:黃山書社

出版時間:2021年8月

鄞珊: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家二級美術師,出版《草根紙上的流年》《塵間·扉》《日光底下》等8部。作品被《讀者》《作家文摘》《散文選刊》等轉載,曾獲第三屆三毛散文獎大獎、廣東省有為文學獎第五屆“九江龍”散文獎等。出版《鄞珊·蝴蝶蘭》《蕙心蘭質》《鄞珊蘭花小品》《扇面時光》《鄞珊寫意胭脂篇》等畫冊。

編輯:魏文娟

審稿:梁文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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