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江城子》: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不愧是千古第一悼亡詞

熙寧七年,也就是1074年,蘇軾離開杭州赴任密州,這一年的十二月初三,蘇軾抵達密州。相比於經濟較發達的江南,密州的風土人情不同於杭州,文化也落後很多。除了鋪天蓋地的蝗災,蘇軾很難有絃歌佐酒,詩酬唱和的雅興。

蘇軾忙忙碌碌到了年終歲尾,正月十五上元節,蘇軾懷念杭州,在《蝶戀花》詞中說:“燈火錢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杭州的煙波畫船,西湖的明月離愁,以及元宵節的燈火,都讓蘇軾十分憶念。

五天之後,也就是正月二十,蘇軾又寫了一首詞,這首詞名滿天下,被稱作“千古第一悼亡詞”,全詞如下:

蘇軾《江城子》: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不愧是千古第一悼亡詞

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題解:

詞題為“乙卯正月二十日記夢”。乙卯年是熙寧八年,也就是1075。

蘇軾考取“百年第一”之前,宋仁宗至和元年,也就是1054年,在父親蘇洵的安排下娶了妻子王弗,那一年蘇軾十九歲時,王弗十六歲,二人可謂少年夫妻,濃情蜜意,十分恩愛。

王弗不僅容貌端麗,溫柔賢惠,還有些筆墨底蘊,知書達理。在蘇家事公婆謹肅,頗得公婆歡心。伴讀蘇軾左右,勸蘇軾“言輒持兩端”,二人感情日甚,如良辰美眷。

蘇軾《江城子》: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不愧是千古第一悼亡詞

婚後一年多,蘇軾和弟弟蘇轍在父親蘇洵的帶領下,離川赴京求取功名,家中諸事交由蘇軾母親程夫人和妻子王弗打理。王弗既要侍奉婆婆,又要操持家務,雖全力以赴,然難以喘息。1057年,蘇軾考中進士後,母親程夫人過世,蘇軾父子三人返蜀守喪。

嘉祐四年,也就是1059年,蘇軾啟程返京,他們的兒子蘇邁於旅途中誕生,對於身體較弱的王弗來說,舟車勞頓加上缺醫少藥,身體日漸衰弱。蘇軾任鳳翔籤判時,年輕氣盛,樹大招風,遭到包括王安石在內的很多前輩中人的非議和批評,陳希亮更是多方“裁抑”。

而自由散漫的蘇軾不以為然,繼而引發了妻子王弗的擔憂和不安。多重因素湊在一起,或許導致了王弗的早夭。

蘇軾《江城子》: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不愧是千古第一悼亡詞

英宗治平二年,也就是1065年的五月,年近二十七歲的王弗去世。夫妻相伴十一年,蘇軾喪失愛侶,心中悲痛難忍,父親蘇洵對他說:“婦從汝於艱難,不可忘也。”

熙寧八年也就是1075年,蘇軾在密州任上,這是他第一次在密州過節,,每逢佳節倍思親,正月二十日這天,蘇軾夜裡夢見亡妻,情不自己,寫下了這首傳誦千古的悼亡詞。

王弗去世第二年,父親蘇洵病逝,朝廷派了官船,蘇軾和弟弟蘇轍護送父親和王弗的靈柩一同回老家眉山,並將妻子葬在母親不遠處。蘇軾《亡妻王氏墓誌銘》記載:“明年(治平三年)六月壬午,葬於眉之東北彭山縣安鎮鄉可龍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婆媳永遠相依相伴。蘇軾在山頭親手種植了萬株松樹以寄哀思。

蘇軾《江城子》: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不愧是千古第一悼亡詞

註釋:

1。 十年:蘇軾妻子王弗卒於宋英宗治平二年,也就是1065年,蘇軾寫作此詞是1075年,時間整整過去了十年。

2。 千里:王弗葬於四川眉山,而蘇軾當時在密州,相隔千里之遙。

3。 軒窗:小屋的窗子。蘇軾老家眉山紗縠行宅第有“南軒”,其父名之為“來風軒”。

4。 短松岡:長著矮小松樹的山岡,指王弗墓地。唐代孟棨《本事詩·徵異》:“開元中,有幽州衙將姓張者,妻孔氏,生五子,不幸去世。”五子受後母虐待,孔氏“忽於冢中出”,題詩贈張,其中有“欲知腸斷處,明月照孤墳”之句。

蘇軾《江城子》: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不愧是千古第一悼亡詞

賞析:

上片“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詞人起句就是呼天搶地的悲痛吶喊,情感猶如火山噴發,聲嘶力竭,令人動容。十年來,與妻子生死兩隔,茫然不知另一個世界的妻子任何音訊,豈不令人捶胸落淚。

“不思量,自難忘”,詞人似乎在和好久不見的妻子聊天,分別這麼久,我從來就沒有想過你,因為,我也從來沒有忘記你。生與死,固然有界限,但對於詞人來說,妻子不在自己身邊,是因為妻子一直住在詞人心裡。

如今詞人身在密州,妻子的墳塋遠在千里之外的眉山,二人相隔千里之遙,心裡的孤獨悲涼,別後的相思苦楚,在哪裡才能一吐為快?縱使我們真的可以相逢,你我早已“塵滿面,鬢如霜”,未必認得出對方呀。

蘇軾《江城子》: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不愧是千古第一悼亡詞

王弗離世後的十年,蘇軾在仕途並不順遂,想起妻子勸勉的話,猶在耳畔。詞人設想他們重逢,互相對望,華髮早生的詞人,擔心“縱使相逢應不識”,這種抹殺了生死界線的痴語,最是深情繾綣,緊扣心絃,令人讀之靈魂震顫。

下片“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下片記夢點題。詞人夜裡做夢迴到了家鄉,來到他們夫婦二人曾經居住的房間,看到妻子如往常一樣,在窗邊梳妝。二人見面,彼此深情凝望,卻不說一字,只有不斷滾落的淚珠,一行又一行。

是無話可說嗎?肯定不是,而是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畢竟十年時間不短,千頭萬緒,家長裡短,仕途顛簸,兒女情長,這一切從哪裡說起呢?因為無語凝噎,所以心裡的話變成了眼中的淚,萬千心事化作“此時無聲勝有聲”。

蘇軾《江城子》: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不愧是千古第一悼亡詞

蘇軾曾在妻子王弗的墳墓周圍,親手種植萬株松樹,十年過去了,這些松樹在明月之下,環繞著“千里孤墳”,詞人不能時刻相陪妻子,就讓這同一輪明月,還有這萬千的松林,替詞人陪在妻子身邊,以慰相思之苦。

結尾三句“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從夢中落到夢後的現實,。詞人料想長眠地下的愛妻,在年年傷逝的這個日子,是否依然眷戀人世、難捨親人,如此想來,妻子必定與詞人一樣柔腸寸斷。

詞為記夢,全篇依夢而展開,上片寫夢前,下片寫夢中、夢後,思路清晰,層層遞進。夢前的淒涼相思,夢中的相顧無言,夢後的斷腸憶念,如白描一般,即有直抒胸臆的告白,也有吞淚泣血的強忍,在婉約深情中,詞人糅進自己坎坷失意的身世之感,使詞的情思意蘊更深厚,情感如大鐘鳴鼓,獨具嚎啕悲愴之殤,錘擊心胸,痛不欲生,故而被古今詞評家譽為千古第一悼亡詞。

蘇軾《江城子》: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不愧是千古第一悼亡詞

詞人注重與妻子生活細節的描寫,一句“小軒窗,正梳妝”,亦夢亦真,真幻交織,令人感到無限淒涼。臧克家評論說:“不說自己如何,反說對方如何,使得詩詞意味,更加蘊蓄有味。”

王弗逝世這十年間,蘇軾因反對王安石的新法,在政治上受壓制,心境未免不平。到密州後,又忙於治理蝗災,整頓社會風氣,自己生活困苦,以至於杞菊以食,繼室王潤及兒子也連帶受累。所以蘇軾無暇顧及其它。

恰逢十年忌辰,回憶的閘門突然開啟,驀然回首,往事歷歷在目,眉間心上無不淒涼。夢和現實都如此真實,詞人抹煞了生死界線,寫痴語,話情語,一字一句動人心絃。

蘇軾《江城子》: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不愧是千古第一悼亡詞

一般來說,創作詩詞應因情選韻,緣情變韻。這首詞抒發的是天人永隔之痛,詞人卻用了音調高亢的的“江陽”韻,把他滿腔情思乃至痛斷肝腸之情表現得深摯動人,蘇軾的大膽創格,不得不令人佩服。

近人唐圭璋先生在《唐宋詞簡釋》中評論此詞:“真情鬱勃,句句沉痛,而音響淒厲,誠後山(陳師道)所謂‘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