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康巴情書》故事——命運的清晨(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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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一千隻眼,注視一千顆星的夜空,我生命中的奇遇,大抵如是。

儘管我是個職業夢想家,但如此壯觀的奇遇,前所未遇。

二00七年的夏天,八月二日的早晨,我和哥們在藏獒的嗅叫聲中,從草木皆兵的高原牧場上節節敗退,魂不守舍地爬上貨車,終於抵達了世界高城理塘。我們從沒有聽說過這個康巴小城,旅遊書上寫這裡海拔四千,是中國最高的縣城,還忠告旅遊者最好不要在此過夜。

不過我們已經累得沒法再走了,理塘寺的金頂像是一種許諾,反正到拉薩還早,我們就曬乾行囊,順便觀看當地的盛事賽馬節。剛剛從貢嘎山和塔公草原下來,寒意未散,我們懶散地躺在草地上,曬乾潮溼的頭髮,看著一個接一個村的姑娘小夥子們比賽跳舞。

這個小城寧靜,這片草原廣闊,不過與別的地方並沒有不同,地平線的手指緊摳著天邊,像是我沒完沒了的生活。

生活像長跑,沒有終止,也談不上目的,或者更像是跳水,我總是迫不及待地打算縱身一躍。生活在別處,我年輕著呢,可以隨便揮霍,我想。

我給自己灌滿啤酒,像個快樂的啤酒罐,躺在草地上發酵。陌生人的腳步,從身邊走過。我會陪著各種各樣的朋友——彈弦子的小樂手,騎快馬的漢子,找不著北的義大利人——在草原上痛快地聊。我是所有人,我誰都不是,我會繼續走我的路,直到聖城拉薩。

到了之後如何?我根本都沒想過。

我是怎麼發現她的?

後來,我無數次地回想那個命定的早晨。如果那一瞬間,她低下了頭,或者是,我轉了臉,一切會不會是別的樣子?我會向西走上去拉薩的路,她會向南走回那開著格桑花的院落。我們的生活,會像兩片樹葉,毫不相同,永不相干。

但是,我所能回憶起來的,已經是我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遠處那位坐在草地上的木拉鄉少女。

她有著水晶般深邃的眼睛,油亮的辮子垂在番紅底金花的藏襯衣上,直到腰際。身邊其他姑娘的表情,都隨著表演而欣喜,或被熱烈的太陽曬得直皺眉頭。只有她,纖細的手託著沉默的下巴,指甲輕壓著微微翹起的嘴唇,好像是在很認真的生氣,烈日下紋絲不動,油亮的秀髮梳得整整齊齊。

周圍的一切都遠去了,草原和天空都消失了。我在哪裡,我是誰,我去哪裡,什麼是道路,什麼是生活,一切都不重要了,我甚至不記得她是不是跳了舞,跳了幾支舞,舞姿是否優美。我只是看著她的眼睛,彷彿是在看著一副古代仙女的壁畫。我像螟蛉一般飄飛著,沉了進去。

她轉過眼去,我會覺得整條河流都在她的目光裡閃爍。她整理辮子,我會覺得草原上的風向也隨之改變。似乎這草原上的一切,僅僅為她而存在。

但是那姑娘紋絲不動,彷彿她真是一幅畫,每一個瞬間都美不可言。她像是坐在我的身邊,又像是遠在天邊。最後一縷夕陽的光線中,像是幻覺,每一陣風吹來,我都害怕她會消失。

後來,舞會結束了,我愣愣地看著仙女站起身,獨自一人消失在人群中。我手中還攥著一元紙幣,上面寫著她的名字,她叫曲西。地址卻寫得不明不白,藏漢夾雜,憑那字跡完全找尋不著她。

如此看來,我和她說了話,還要來了她的名字,我怎麼不記得了?

川藏公路還剩下一大半,那之後,我該離開高原,在廣闊天地之間走自己的路,閒暇時拿出照片來看看,回憶美麗的姑娘和金色的時光。

可是,我卻覺得剩下的路毫無意義,雪山和河流擠在一起,我已經無心去看。甚至自己的生活信念,也隨之動搖起來。我魂不守舍,若睡若醒,茫茫然跋涉在千里川藏高原,來到拉薩。

可我依然茫然,我在小茶館抱著甜茶碗發呆,覺得布達拉宮是雨中的幻景,在八廓街的人群中好像總能看見她的身影,小昭寺路口的小雨淋得我心亂如麻。甚至我鬼使神差地走進書店,找到倉央嘉措的詩集,就翻到裡面那篇著名的關於理塘的《夏幾沖沖噶波》(《潔白的仙鶴》),一遍一遍地看我不懂的藏文。那片康巴的草原,把我自由的魂紮紮實實砌進了她住的圍牆裡。

理塘在一千多公里外,遠隔十座雪山,十條大河,只有仙鶴能飛越。我每天沿著傳說中倉央嘉措走過的路線,在八廓街裡瞎轉,在拉薩金色的灰塵裡,疲憊不堪,像是一匹中箭的馬。

我在甜茶館遇到了一個司機,他說自己十年前,和一個拉薩姑娘有段情緣,那姑娘後來到軍營找他,他躲在軍營裡不敢出去,那姑娘大哭一陣,走了。

我也對他說,理塘有一個姑娘,我不知為什麼,總想見她,每天都想,怎麼辦?

他說,那你再回去一次啊,我,後悔啊,後悔啊!

我把八角錢甜茶費拍在桌子上,衝上拉薩的街頭,一邊跑一邊想: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呢?下午的時候,我已經飛在天上了。千里之外,她家石砌圍牆上的小門近在眼前,她的腳步聲就在耳際。

我一定要再見到她,那個叫曲西的姑娘,那個康巴女孩。

後來,我問自己,我是怎麼愛上她的?

是第一眼就為她迷醉?是看到她害羞地從街道上拾起一片殘破的經文,用石頭壓好?還是她從拖拉機上突然跳下來,摘下幾個酸得不能入口的小野果,說是答應給朋友帶個禮物?還是那次鑰匙丟在屋裡,她不待我扛來梯子,就爬上二樓窗臺,優美地攀在欄杆上?

如果那天,我走錯了一個方向,機緣錯過,我會遇見另一個姑娘嗎?

或者,更早之前,在我認識她以前,內心就已經知道,有一天,會有一片優美的綠楊,垂下枝條,讓我係上遠揚的心馬?

這就是前世今生的宿命吧。

我從來不是個聰明的孩子。

大學的時候,本該努力學習和談戀愛,我卻認為那不是生活,不是真正的生活。

我瘋狂地熱愛麥綏萊勒的木刻《我的懺悔》,並把所有的筆畫都記在心底。他木刻裡的主人公,俯瞰火車,跳過小溪,捲起袖子幹活,走上礦山遠眺,騎馬賓士,在樹下讀書,夜半痛飲,時而快樂,時而痛苦,時而溫柔,時而沉思。最後走進森林躺下,漸漸腐朽,變成枯骨,卻依然起身對著陽光跳舞。

現在,一條自由的道路似乎敞開了,那是我的道路,就在曲西的窗臺下。我的心靈像是弓弦崩斷時射出的箭,熱烈地、迫不及待地躍進未來,絕不回頭,我只有追隨。

可我是誰?我怎麼敢創造自己的命運,或將自己放逐?

你們說的對。我確實是書生意氣,確實是太不現實;我確實是一廂情願,確實是異想天開,確實是不見黃河不死心。

可我寧願做鐵錘,而不做鐵釘;寧願做森林,而不做大道。

我寧願親手劈柴,親手餵馬,親身流汗,不管是面向大海還是面向高山,不管花開或不開。我要用佈滿老繭的手緊緊握住我的人生。這才是我的生活,這是自由。

這次我會狠狠夢一場,這次我的心不會妥協。感謝所有的勸說和牽掛,我背不動告誡,我帶不走牽掛,我把這些留在身後,兩手空無一物。

眼前是三千公里的寬廣大路,是海浪一樣翻卷而來的青藏高原。

我的心已經上路。它在夜裡滿懷激情地翻越著無盡的山脊,要在星空下找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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