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否?

提到父親,大多數人都會想到朱自清先生寫的《背影》。用樸素直白的文字,把父親對兒女的愛,表達得深刻細膩真摯感人。我初二學的這篇文章,很羨慕別人家的父親,尤其看到這篇文章,才發現原來世上還有這種情感,稱之為父愛。從此,橘色在我心裡就是幸福的顏色。

父,親否?

我的父親,有個別稱——陌生人。

我是爺奶帶大的,自小記憶裡沒有父親這個角色存在。並不是說不知道有父親,只是他從來沒有真實存在我的生活裡。父母在我沒記事的時候就離婚了,當年都是包辦婚姻。我父親是個老師,我母親是個文盲,或許是沒有共同話題,或者是其他原因導致分離,關於這個眾說紛紜,無法驗證。我父母的搭配和我爺奶如出一轍,我奶奶就是個典型的農村婦女,大字不識一個。當初老家裝固定電話的時候,為了打電話,下死功夫教她認數字,歪歪扭扭最後也沒認全,我爺還是個數學老師呢。但我爺奶一輩子還是挺合拍的,反正我沒見過他們有爭吵。

小時候我奶經常唸叨:“你爸娶了新媳婦,又有了孩子,不管你們啦。你媽嫁了人也窮得響叮噹,本來把你判給你媽的,沒能力,也扔下來給我們帶。” 這個“你們”指的是我們三姊妹。我聽到這些,內心的OS就是:哦。但不傷心,畢竟沒一起生活過,沒感情,何來感觸?況且我那時候就是一個沒開智的小屁孩,感情那條線,連線頭都找不著,還沒有開竅呢。我爺奶也不缺我吃穿,所以沒覺得有什麼可悲的。

因為粗線條,我擁有了個很快樂的童年。因為玩得太歡脫,老不著家,學習成績是各種墊底。我爺奶覺得管不住我了,這樣下去不行。小學畢業後就把我安排到另一個城鎮上初中了,離家遠,所以必須住宿。最關鍵的是,從小學畢業開始就把我發配到我父親那。說實話,這簡直就是我人生的分水嶺,堪比秦嶺,以一臂之力讓我的生活從晴天變成了綿長的陰雨天。

父,親否?

這個時候,我的父親早已不當老師,棄文從商了,在沿海一線城市做生意。他和他的妻子還有他們的小孩已經定居在那,戶口本都早已把我們三姊妹單獨剝離出來另起一戶了。我現在都還記得我第一次去他家的感覺,當時是六年級的暑假。我姐帶著我,手裡提著我爺奶囑咐拿著的見面禮,一隻雞和鴨,麻包袋剪開兩口子,它們腦袋從口子裡鑽出來,眼瞪眼,警惕但迷茫。我們從鄉下乘坐了八個多小時的大巴車去到我父親家,那時候大巴車為了省錢都不上高速,全程走省道。我第一次坐那麼長時間的車,一路搖晃一路暈。估計那雞鴨也暈車,下車的時候它們只剩茫然的神色了。

我父親他們住的是一個小區,三室的房子,不大。到的時候,我父親不在,他妻子招呼的我們。一個很豐腴的女人,短髮,和農村裡的婦女很不一樣,不苟言笑。看著我們手裡的東西,面露嫌棄。我姐讓我叫她阿姨,我打了聲招呼,當時整個人都忐忑不安,不敢再說話。我姐表明了來意,大概是希望以後讓他們負責我的生活費及學費,爺奶年紀大,管不動了。寒暑假需要住他們家,平時上學都在老家不需要管。她很冷淡,眼尾從進門後都沒捎上我,應該覺得我這個突然出現的人就是個拖油瓶、負擔。現在回想有些細節已經忘記了,只記得他們家的皮沙發真的很軟。

當天我就留在他們家,我姐走了。我那天緊張到甚至忘記了見到我父親的畫面,感覺失憶了一樣,我現在記憶力都找不到那一幀畫面。當時只覺得這個男人氣場很嚴肅,壓迫感很強烈。我不敢開口,他也無話可聊,想來我於他而言亦是個陌生人符號。

自此後,我就開始了在這個“家”渡過每個漫長的中學寒暑假。每天煮飯做家務,偶爾被挑剔飯菜口味,時常被嫌棄做家務活計不夠利索乾淨。他們在家的話,我會盡量躲著,不在他們眼前晃動。我幾乎不怎麼出門,像極了別人圈養的金絲鳥。相同的是我們都在牢籠裡,不同的是待遇天差地別。好處是我漸漸從小黑變成了小白,或許是在我爺奶家太粗放,為了平衡,現在被禁錮在這個一寸天地,我真的是一瞬間從野孩子變成“乖”孩子。

父,親否?

在這個家還有個妹妹,小我三歲,性格開朗,像我以前一樣。每個假期她都要去各種輔導班,參加各種活動。她有一輛山地腳踏車,據說是父親花了兩千多買給她的,很酷。她也會經常炫耀她的好東西,說父親給她存了多少錢留給她以後用,嚷嚷在輔導班遇到的趣事,嫌棄我是個土老帽。或許我父親也會覺得有些偏心,怕我妒忌。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會說:“你看看鄉下某某某,大城市都沒來過,地鐵也沒坐過,你都已經見過坐過,應該知足了。”

父,親否?

人就是這樣,沒比較就不會覺得自己擁有的有多差。知道自己得到的比別人少就會心生不滿,我也沒能超俗於這個定律。初中時段都會覺得壓抑悲傷,不滿嫉妒。覺得同樣作為女兒,為何待遇如此不同。我和我父親的關係一點都沒進展,甚至是更差了,表面依然話少,內裡卻多了埋怨,這種情緒越發沉重。

帶著這樣的複雜情感,邁進了高中。可能情感豐富了,人也開竅了,初二開始成績突飛猛進了,或許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比別人差吧!所以高中從鄉鎮到了市一中就讀,依然住宿。許是所處環境不一樣,周邊是更睿智的人,踏足的是更廣闊的天地。我,也變得更成熟了,戾氣少了。意識到感情需要經營,包括親情。所以再去我父親家的時候,我會更主動找話題聊,為了讓他覺得我不再呆板變聰明瞭。會盡所能把家務事做得更完美,讓阿姨覺得我是個小能手從而能喜歡我一點點。

父,親否?

高二那年,我在阿姨生日那天發了一長篇簡訊祝她生日快樂。沒有收到回覆,但我也不氣餒。確保萬無一失,特意從我爺奶那一再確定父親的生日。當天早讀過後,我拿著ID卡去公用電話亭打電話,祝他生日快樂。然而沒想到我父親說:“今天不是我生日,你搞錯了。我現在不過農曆生日。你趕緊去上課吧。以後不用搞這些亂七八糟的。”然後就掛了電話,我當時也是懵的。

從那以後,我就不再做這些無謂的事情了,或許他也覺得挺累的,沒有多餘的時間應付我。我們就回歸到初見時那樣,相見無語,我儘量隱形,他當我不存在。我不斷地給自己搭建壁壘,心理暗示自己沒有父愛也沒什麼。我覺得自己搭建的挺牢固的,只是有一次聽同學說她的父親有多好,小時候洗完頭髮會幫她擦乾,拿梳子給她梳頭髮。我腦海裡呈現的場景太溫馨太讓人嚮往,那一刻,我就有點崩潰。眼淚瞬間湧出填滿整個眼眶,眼前模糊一片,除此以外,一切都很好。

父,親否?

時間就這樣到了高考,我自己選學校,選專業。我父親從未過問一句,感覺他都不知道我已經讀高三,即將要高考了。我那時候唯一的渴望就是遠離這個地方,希望以後都不需要再接觸這個“家”。高考分數出來,錄取通知書寄過來,我很激動。切實感覺到我要實現我的夢想,遠離這一切了,只是沒想到是以一種比較慘烈的方式。

在即將開學的某一天,我父親把我叫到跟前。他說:“你別讀書了,這個專業讀了也沒用,不如就繼續打這份暑假工吧,多積累經驗。很多大學生出來也未必就能賺很多錢。家裡現在也沒有多餘的錢供你,反正以後也要嫁人的,也不需要讀那麼多書。”我當下驚呆了,但似乎這也是情理之中。我望著他沒有說話,轉身就回了房間。關上門,我就開始默默掉眼淚,還不敢哭出聲音。聽著外面他們一家人在討論哪個口味冰沙月餅好吃,晚上要去哪裡吃飯。我徹底被隔離在另一個世界裡了,如我所願。

父,親否?

我頹廢了一夜,也思考了一夜。第二天我就和我父親說我需要出去一趟,他應允。我去找我叔叔們借學費去了,很感恩,叔叔們都願意借給我。那時候我不知道大學有助學貸款,網路還不發達,資訊瞭解不到位。所以如果沒有我這些叔叔們,我怕是沒法繼續讀書了,很感謝他們。確定了學費之後,我就回去收拾東西了。我父親在家,他沒問我去哪了,或者叔叔們已經告訴他了。我收拾完,拿著行李走出客廳。他坐在那個很軟的沙發上看電視,看了我一眼。“我走了。”我說。他說:“好。”

這是我和他的最後一次對話,四個字結束了我們六年相處的父女感情。我知道他不是個冷漠無責任心的人,起碼對我妹妹是各種陪玩寵溺,教導指引。我曾和我妹妹說我們的父親對她而言是個完美的父親,對我而言就僅是父,但不親。所以說人是個多面體,同一個角色面對不同人,功能樣貌也不盡相同。

大學開學,我自己去。感謝那幾年寒暑假,有過多次搭長途車的經歷,不再暈車。我很順利到達了就讀學校,報到,找宿舍,置辦生活用品。過程費時,但一切都還是美好的。遠離了壓抑的“家”,是值得高興的。大一國慶節,接到我姐的電話,說:“父親搬了新家,辦喬遷之喜,你要回去嗎?”我當下就拒絕了,我說我就別回去了,免得他見到我不開心,相見倆相厭。

其實高中畢業,18歲,我也是個成年人了。理應自己顧好自己,不能再依賴家人。終歸他也支付了我初高中的費用呢,某一方面,他還是做了個父親的樣子。所以我並不埋怨大學學費這件事,只是我們父女感情實在薄弱的很,屬於易碎品。後來我在一個大家族的喜宴上遠遠見過他,他沒留意到我。出來工作,掙了錢,託人帶了筆錢給他,錢貨兩清。他不願見我,我也覺得沒必要去討嫌,我們徹底迴歸到陌生人的角色。

父,親否?

這就是我的父親,沒有隱忍剋制,父愛如山。帶給我的更多是冷漠寡淡,疏離脆弱。我現在也長成疏離寡淡,情感冷漠的人,無悲無喜的時間更多,人情世故不懂或不想懂。前兩天還有個朋友說我太理性,毫無人性。很多心理學家都說:不幸的原生家庭需要一輩子來治癒。我儘量讓自己活得不像他,儘量調動自己的情緒,感知周邊一切,讓自己平和有包容心。能克服原生家庭所帶來的副作用才能成為更好的自己。畢竟明知是坑,難道還要讓“坑”坑了自己嗎?應該盡所能繞過或直接填平。

當覺得自己消極應對生活,負能量壓制不住的時候,我就會想這個世界比我悲慘的人多了,有些人還食不果腹。不都說嘛,當自己不開心的時候,找找比自己過得更慘的人或事,能讓人重拾好心情。這樣有點賤兮兮的,不過真的有點作用。

到如今,我依然在掙扎,掙脫原生家庭帶來的負面影響。相信自己能跨越,畢竟有信念才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