絢麗與匱乏:《瞬息全宇宙》如何表現了過剩時代的存在主義危機?

絢麗與匱乏:《瞬息全宇宙》如何表現了過剩時代的存在主義危機?

記者 |

實習記者 林柳逸

編輯 |

林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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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瞬息全宇宙》(又名《媽的多重宇宙》)圍繞55歲美國亞裔婦女“伊芙琳”(楊紫瓊 飾)的家庭生活展開,又聚焦於她平常生活中脫軌的一天:這一天,她要維持洗衣店十年如一日的正常運轉、為遠赴重洋而來的老父親慶生、阻止叛逆女兒喬伊(許緯倫 飾)的出櫃、應對與丈夫威蒙(關繼威 飾)的情感危機,以及得去稅務局向刁鑽的女公務員解釋混亂的稅務問題。導演

關家永

丹尼爾·施納特

還給這個中年婦女慘淡經營的生活故事裹上了一層“超級英雄敘事”的浮華外衣:伊芙琳習得了在多重宇宙的自我間來回穿梭的能力,她需要在一系列的戰鬥和探索中阻止世界的毀滅、拯救自己的女兒。

作為A24旗下“北美票房最高”的影片,《瞬息全宇宙》在接受北美社會的滿屏喝彩之餘也在中文網際網路內引起了一些爭議。在一些人看來,它是短影片媚俗的創作邏輯與超英敘事模式的跨界擁抱,是絢爛外衣包裝下的一堆垃圾,而在另一些觀者眼中,它卻是“最能代表當下時代特徵的電影之一”。

《瞬息全宇宙》海報(圖片來源:豆瓣)

天馬行空的創意堆砌,近乎狂歡化的視聽語言,令不少影迷審美疲勞,或是“看到一半就厭倦了”;也有質疑聲稱,母女糾葛、家庭隔閡、代際價值觀的衝撞與和解,如此簡單的核心是否有必要冠以如此怪誕、浮華的外衣?同時,前衛的形式與中庸的核心之間嚴重的不匹配也慘遭非議,影片最深沉、反叛的思想核心,諸如“世界的偶然”、“存在的荒誕”、“生命的無意義”等哲學母題也似乎遭到溫情結局的消解,疑似給了西方的存在主義命題以一個國產式的中庸解答。

總體而言,眾多的不滿與困惑集中於影片形式與內容的割裂,日前,“新京報書評週刊”的《<瞬息全宇宙>:一首中年婦女的失敗者之歌》一文,以“非必要本身就是一種浪漫”為影片看似累贅的藝術形式辯護。然而,該影片的形式對於它所服務的核心而言,真的只是一種“非必要”的藝術加持嗎?若撥開家庭救贖故事這一表層的敘事外殼,時空的穿梭設定、繁複的視聽語言,極端的資訊轟炸,樂此不疲的媒介遊戲,這些飽受爭議的花哨、“徒有其表”的“非必要”形式,恰恰以狂歡化的方式展現了當代媒介施加於受眾的神經暴力,同時也是呈現資訊過載時代的存在危機的必要手段。

媒介裡的多重宇宙:虛假的“自我賦能”,匱乏的自我想象

《電影手冊》前主編德洛姆在總結超級英雄電影和傳統電影的區別時概括出了以下四點:其一,華麗的數碼景觀取代了真正的實感;其二,遊戲關卡式的危機敘事掩蓋了真正的敘事性危機;其三,扁平人物的工具性取代了人性向度的豐富;其四,電影的獨創性讓位於對流行文化元素的引用、戲仿與拼貼。若將這四條標準與《瞬息全宇宙》進行悉數比對,不難發現,這部好評如潮的影片幾乎佔全了德洛姆嗤之以鼻的那類超級英雄型別片元素。

誠然,在形式上,《全宇宙》的確是匯聚了超英電影“典型套路”的集大成之作。導演對《駭客帝國》《頭號玩家》《王牌特工》《功夫》《一代宗師》等經典英雄主義敘事的戲仿和挪用俯拾皆是,甚至在影片最後的樓梯大戰橋段中,分鏡的設計與周星馳的《功夫》幾乎一模一樣。然而,大量的“彩蛋”並不只是在“致敬”或“拼貼”的表層意義上才具有價值,這些英雄主義的經典敘事模式,也共同構成了這部電影豐富的潛在文字(subtext),《瞬息全宇宙》正是在與這一系列的潛文字的對話之上展開的。

表面上看,英雄的成長與蛻變、拯救世界的宏偉目標,加之平行宇宙中的多重自我共同為主宇宙的自我“賦能”,這些設定使得伊芙琳的故事幾乎等同於另一個版本的《蜘蛛俠:平行宇宙》。為了使世界免受“貝果教”的虛無勢力的侵害,為了躲避黑暗勢力的追殺,伊芙琳必須呼叫無數平行時空中的自我,為這個“所有版本中最糟糕的自己”賦能。在一番頗為戲謔的英雄主義式的戰鬥與探索之後,伊芙琳最終在拯救世界的過程中,走向了對自我與生活的寬諒。

不少觀眾由此認為,這是一個平凡的絕望主婦透過多重宇宙“自我賦能”的故事,是為中年失敗女性唱響的讚歌。而事實上,多重宇宙中的自我賦能只是一場以戲謔和解構式的筆調呈現的騙局,與超英敘事模式相反,多重宇宙的自我賦能不再是令主人公轉敗為勝的法寶,而是驅使人物逐漸走向自我認知的破碎的心魔。表面上,伊芙琳透過不斷挪用其他時空中的自我的技能,獲得了脫離險境、保護家人的超能力,但影片中不斷出現的“破碎鏡面”的隱喻暗示著我們,這場平行宇宙的賦能鬧劇,正使人物真正的自我不斷消耗,走向自我認知的全盤崩潰。

正是對“應然”的執念給了伊芙琳進入多重宇宙的鑰匙,而當她為其餘時空中的“應然之物”所誘惑時,她的“實然”自我也開始出現裂隙。在影片的第二部分,於多重自我間的頻繁穿梭令伊芙琳最終跪倒在地,嘔吐不止。正如阿爾法宇宙的威蒙所告誡的那樣,如果她的思維繼續沉浸在對其他時空的陶醉之中,她的意識將會像陶罐般開裂,甚至破碎。

值得注意的是,穿越至平行宇宙需要調動的是對自我其餘可能性的想象,而伊芙琳的自我想象看似光怪陸離,實際上卻備受侷限。眾多平行宇宙中的伊芙琳的人生都有一個本質的共通點,即它們都是被媒介塑造的。

已有影評指出,伊芙琳對於多重自我的想象,充滿了西方世界對華裔的刻板印象:她想象中的自我,要麼是披薩店扮玩偶的雜技員,要麼是擅於烹飪的廚子,要麼是功夫明星或者武林高手。在影片的諸多打鬥場景中,伊芙琳自我賦能後的超強自我,基本上是對西方接受度最高的華語動作片《一代宗師》《功夫》《精武門》等主人公的拼貼與複製。與此同時,她對浪漫愛的幻想直接取材於洗衣店電視機中播放的無名電影,她對自我烹飪技能的想象取材於丈夫酷愛的《料理鼠王》。在影片開頭的前10分鐘裡閃現過的碎片式意象,諸如洗衣店顧客佩戴的耳機、稅務局桌上的獎盃等,也被挪用到了伊芙琳對於多重宇宙的想象之中,成為她幻境中的重要意象。這些細節都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影像對伊芙琳自我認知的塑造。

《瞬息全宇宙》劇照(圖片來源:豆瓣)

在伊芙琳關於自我潛能的認識中,這類被眾多影迷解釋為“致敬經典”或“彩蛋”的橋段,反而一覽無遺地顯現出伊芙琳在想象自我時的匱乏。其匱乏恰恰在於,這一切我們稱之為潛能與可能性的世界,都與伊芙琳這一主體的生命經驗無涉,只是對經典影像中的符號化資訊的直接挪用。並且,由影視建構起的理想自我、“應然”的自我,不斷分裂著“實然”的自我,最終招致真正自我的迷失與破碎。

因此在這部電影中,平行宇宙的設定絕不僅僅是一種“趣味”和“玩法”,而是關於當代“自我認知”困境的極端隱喻,亦是對影像的隱喻。在影片中,多重宇宙裡的紛繁自我只是媒介構築起的一面幻鏡。面向多重宇宙的個體,彷佛看見了自我的無限潛能,彷佛可以憑藉自我想象為自己賦能,但這場自我賦能終究是虛妄的,它讓人在日益匱乏的自我想象中走向自我認知的衰竭。這一過程中,電影作為一種權力空間反過來規訓人的思維、塑造人,影響人對於自身的認知,在《瞬息全宇宙》中,這種媒介的自反性體現得淋漓盡致。

倦怠社會中的神經暴力:繁複之下的深層匱乏

資訊轟炸和媒介遊戲導致的迷失體驗亦是一些觀眾感到混亂、困惑和審美疲勞的關鍵所在,在觀影的後半程,創意爆棚的天馬行空逐漸演變為一場無休止的自我重複,在短暫的新奇感之後逐漸升騰而起的是免疫後的疲憊,影片所呈現的轟炸式資訊亦不再具有必要的意義,而只是單純的疊加,直至過剩。觀眾從“新奇”到“迷失”再到厭倦與疲憊的過程進一步論證了《瞬息全宇宙》內嵌於形式中的一個重要主題——資訊過載中的現代倦怠。

“每個宇宙每時每刻都在喊叫著爭奪你的注意力。你無法一直專心待在任何一個宇宙中,只留下一地的碎片、矛盾與困惑,只有在幾個短暫瞬間裡,一切才有道理可言。”影片中,女兒Joy在阿爾法宇宙中由於獲得了在同一時刻感受所有時空的所有事物的能力,而喪失了對客觀真理的信仰,成為宣揚萬物皆空的“貝果教”教主Jobu Tupaki。Jobu將一切資訊、知識、情感統統都放置在一個貝果之上,最終得到的不是全知的絕對真理,而是虛無的黑洞。正如承載了無數資訊、無數可能性、無數感知刺激的個體,其極端的過剩之下掩蓋著的只是一個空洞的自我。

然而,將Jobu的精神遭遇與貝果所象徵的隱喻直接解釋為“虛無主義”並不妥當,這樣倉促的結論會使我們忽略這份虛無背後的時代性頑疾。事實上,在遁入虛無之前,Jobu所遭受的首先是一種現代社會的典型抑鬱(正如導演在採訪中所透露的),或者用韓炳哲的話說,是一種“神經暴力”。

《瞬息全宇宙》劇照(圖片來源:豆瓣)

韓炳哲在《倦怠社會》中認為,與規訓社會盛產瘋子和罪犯不同,當下的“效績社會”盛產抑鬱症患者和厭世者。所謂的效績社會以“過度的積極性”為表徵,過度的積極性通常也呈現為過度的刺激、資訊和資訊,它從根本上改變了注意力的結構和運作方式,感知因此變得分散、碎片化,由此產生了新的暴力形式。這種神經暴力將導致“精神上的梗阻”,這是一種內在的恐怖,因此人們難以直觀地感受到這種暴力形式:它不以剝離(privativ)而是以飽和(saturativ)的形式完成,不是單一排他,而是兼收幷蓄。在一個承載了多度的積極性、過剩的資訊、情感和刺激的效績社會中,每一個個體都是一個黑暗貝果(everything bagel)——雖承載萬事萬物,其核心卻是空無。這便是Jobu Tupaki,乃至每一個當代人在日常生活中正遭遇的神經暴力。

微妙的是,《瞬息全宇宙》絢爛癲狂的視聽語言同樣也是以一種神經暴力的形式呈現的,它之所以引發觀者的消化不良與精神梗阻,正是因為它是對倦怠社會中普遍存在的神經暴力的復刻式呈現。這種資訊轟炸式的精神暴力最終會炮製出抑鬱、厭世的倦怠綜合徵患者。在影片中,現代倦怠的疲軟與無力卻在視覺形式上呈現為報復性的炸裂——它表現為繁複的資訊堆砌,呈指數型自我增殖的混亂,以及毫無邏輯的瘋狂。一切絢爛的視聽刺激都指向更深層的缺失與匱乏:看似充滿闡釋、充滿隱喻、充滿意義的資訊世界,實則混亂、愚蠢、荒誕、無意義。《瞬息全宇宙》是資訊自身的狂歡派對,是能指的癲狂遊戲,而所指與意義則被拒之門外。就這一點而言,影片混亂、跳躍、缺乏合理性與必要性的形式完美地對應著它的核心。

加繆式的荒誕解法:卡通眼睛與“創造的激情”

除了展現資訊過載時代的倦怠與荒蕪,《瞬息全宇宙》也將更為本質的存在性危機納入了考量。大體上,它以天馬行空的方式集中演繹了一個從20世紀延續至今的存在主義母題:世界的荒誕性。導演多次借Jobu之口告訴我們,人的存在沒有目的,世界的本質是偶然、荒誕和無意義:“一切都是振動疊加中粒子的隨機重新排列……這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混沌狗屎,只有在貝果中才能獲得最終的安寧。”也是基於對世界之荒誕、生活之虛妄的進一步認識,伊芙琳才能夠最終感受女兒的感受,達成彼此理解。但當這對母女在故事的尾聲再度相擁時,有人為之動容,有人卻感到一種巨大的落差:“它好像還是迴歸了一種主流敘事,服務於自我慰藉和家庭穩定。”

《瞬息全宇宙》劇照(圖片來源:豆瓣)

不少觀眾認為,和如此反叛、戲謔的形式相比,影片最終歸於家庭和解的溫情結局,歸於“愛拯救一切”、“保持善意”等普世價值,不免落入窠臼。但事實上,影片最終的價值落點並不在於“親情之愛的迴歸”,而是一種全新的“愛的創造”,這二者有著本質的區別,前者是被普世價值觀所裹挾的道德綁架,後者則意味著一種全新的、自由的激情,接近於阿爾貝·加繆所謂的,洞悉了存在之荒誕後,選擇“在自由中創造”的激情。

如果說在影片中,黑暗貝果(everything bagel)象徵著“消解的虛無”,那麼卡通眼睛(googly eyes)也許代表著“創造的激情”。伊芙琳和反派女兒Jobu沒完沒了地打鬥,直到“卡通眼睛”的出現才真正得以扭轉乾坤。在影片中,懷揣著人類最樸素的善意的丈夫威蒙,酷愛在家中的各種物件上貼上卡通眼睛,正如他總是擅於給予慘淡生活以值得熱愛的理由。在荒誕的生活中依舊保有一種創造的激情,這便是威蒙的“反抗”之道,亦是加繆面對荒誕時所提出的反抗哲學。

《瞬息全宇宙》劇照(圖片來源:豆瓣)

從外觀上看,黑暗貝果與卡通眼睛形成了一對互補的意象,前者是虛空的洞,後者則是有核心的圓,這是面對荒誕生命的兩種不同的自由,前者指向自我毀滅,後者指向自由創造。在加繆看來,最終能夠指引我們起身反抗荒誕又不陷入虛無的東西,正是一種“創造的激情”。再度迴歸現實世界的伊芙琳,也許將和加繆筆下的默爾索一樣,對生活動人的偶然與荒謬敞開心扉。“既然只有一種命運選中了我,那麼,他們所說的幸福,他們選擇的生活,他們選中的命運,又與我何干?”她將感到“自己過去曾經是幸福的,現在仍然是幸福的”,她將與她偶然的命運締結一種全新的、忠誠的聯絡。

參考資料:

[德]韓炳哲。倦怠社會。中信出版集團。2019

[法]阿爾貝·加繆。局外人。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瞬息全宇宙>:一首中年婦女的失敗者之歌》,新京報書評週刊

https://mp。weixin。qq。com/s/WDLKdXBWkLsP4f0YWLFgZA

《<全宇宙>國內口碑大跌?不足為憑》,虹膜

https://mp。weixin。qq。com/s/DRYUyjQ2CAexudd1LfBHLw

《不要被偽裝成好電影的<瞬息全宇宙>迷惑》,虹膜

https://mp。weixin。qq。com/s/dABSOeAonl74fqZKJvey0Q

《所謂,天馬行空》,豆瓣

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4314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