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丨詹子:管他人生無常,我自風清月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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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丨詹子:管他人生無常,我自風清月朗

君臨國際/攝

管他人生無常,我自風清月朗

讀宋代蘇軾七律《和子由澠池懷舊》

文/詹子

從今年1月12日起,“時間嗅”開始品讀宋詩,至今已跟22位宋代詩人進行過跨時空“對話”,其中包括林逋、晏殊、歐陽修、周敦頤、司馬光、王安石等大家。時光流轉,今天,詹子來到了又一位大家的面前,竟心懷惴惴,因為他太有名了——一生之中,磨難無休無止,可他始終有心靈的喜悅、思想的快樂,在中國文學史上萬古不朽,他,便是蘇軾。

說起蘇軾,第一時間會想到他很多膾炙人口的豪放詞作,如《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還有《水調歌頭·中秋》:“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其實,在詩歌創作上,蘇軾同樣有著令人驚歎的駕馭力,他極具靈心慧眼,到處都能發現妙理新意,在他的筆下,極平常的生活內容和自然景物都蘊含著深刻的道理,如今天“時間嗅”品讀的《和子由澠池懷舊》便是其中的傑出代表作,充滿豪放曠達之氣:

人生到處知何似?

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

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

路長人困蹇驢嘶。

母親的手,託舉起翩翩兩少年

《和子由澠池懷舊》是蘇軾(字子瞻)寫給弟弟蘇轍(字子由)的一首七律,品讀此詩,還得從兄弟倆的生平開始說起。

宋仁宗景祐三年(1037年)、寶元二年(1039年),蘇軾、蘇轍相繼出生在眉州眉山(今四川省眉山市),均年少聰穎。在兄弟倆的成長過程中,父親蘇洵的加持眾所周知,堪稱史上最強老爸。除了蘇洵,還有一個人的力量也不可小覷,那便是蘇氏兄弟的母親程氏。

程氏出身眉山豪門望族,卻自幼不喜珠寶首飾、綾羅綢緞,整日與詩書文章、筆墨琴棋為友,18歲時,嫁給了家境遠不如孃家卻文名頗盛的蘇洵(時年19歲),婚後粗衣淡飯、相夫教子。

從蘇氏兄弟兩三歲起,程氏便開始每日設立功課,自己找出仁人志士的史傳故事作為教材,給孩子們授課講學,如《後漢書·範滂傳》,把“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的範滂氣節植入他們的心中。

不僅如此,蘇軾、蘇轍還在母親春風化雨般的浸潤下,和天地間一切有益的花草蟲鳥做朋友,類似南宋詞人辛棄疾“一鬆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的清澈本心悄然養成;熱愛勞動,喜歡植樹,酷愛讀書,崇尚粗食布衣……這些美好的養性之本,和高尚氣節、遠大志向交織在一起,最終成就了蘇氏兄弟。

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在父親蘇洵(時年48歲)的帶領下,20歲的蘇軾和18歲的蘇轍進京趕考,同榜高中進士,名動京城,一時傳為佳話。特別是蘇軾的策論,深受主考官歐陽修的賞識,但當時,歐陽修以為文章是自己學生曾鞏所寫,為了避嫌,便將本應第一名的蘇軾考卷定為了第二名。得知真相後,歐陽修越發對蘇軾青睞有加,並精準地預見到了蘇軾的將來:“此人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

兄弟倆正是春風得意之時,卻有噩耗從家鄉傳來——母親程氏不幸病故,他們又馬不停蹄地隨著父親返鄉奔喪。人生,真是悲欣交集。

母親雖遠遁天國,但她一直像一盞明燈,照亮著蘇軾前行的方向:

在波詭雲譎的朝廷紛爭中,蘇軾無論是官至顯達還是身處寒微,他始終剛正不阿、追求正義,面對物議沸天的王安石變法,他不計個人得失,只為天下蒼生:新法得勢時,他力陳其中某些激進弊端,以促修正改良;而當新法全面被禁時,他又振臂疾呼不可盡廢。正因為這樣,蘇軾新舊兩派都不討好,一生顛沛流離,但他一直以坦蕩無邪、曠達樂觀的赤子之心面對,被貶黃州時,陷入極度貧困,只好在城東的一片半坡上,帶領家人開墾荒地,躬耕隴畝,以資家用,“東坡居士”也因此得名。

由“一鬆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生髮出來的“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兼濟情懷,使得蘇軾一生雖幾遭貶抑,從黃州到杭州到惠州,60歲的時候竟流落到了海南儋州,但他始終心繫黎民,出任杭州太守時,挖土開渠,植樹造林,西湖成了碧波盪漾的風景勝地,“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自是美不勝收;謫居儋州時興辦學堂,以至許多學子漂洋過海追至儋州,這裡也誕生了宋代歷史上第一個進士,為此蘇軾曾題詩:“滄海何曾斷地脈,珠崖從此破天荒。”

回望蘇軾的一生,母親對他的影響如影隨形。“推動搖籃的手,就是推動世界的手。”誠哉斯言。

天才早慧,一首詩道盡人生滄桑

回到《和子由澠池懷舊》。

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年),蘇軾、蘇轍赴京趕考,途經澠池(今河南澠池),借住縣中僧舍,與舍中老僧相談甚歡,還一同在牆壁上題詩抒懷。而且,蘇轍與澠池還有一段機緣:他18歲時曾被任命為澠池縣的主簿,由於不久後考中進士,實際上未到任(蘇轍《懷澠池寄子瞻兄》詩中自注:“轍曾為此縣薄,未赴而中第”)。正因如此,蘇轍對澠池一直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

嘉祐六年(1061年)冬天,蘇軾被任命為鳳翔(今屬陝西)籤判,蘇轍送兄長至鄭州,分手回京再過澠池時寫下《懷澠池寄子瞻兄》:“相攜話別鄭原上,共道長途怕雪泥。歸騎還尋大梁陌,行人已度古崤西。曾為縣吏民知否?舊宿僧房壁共題。遙想獨遊佳味少,無方騅馬但鳴嘶。”

蘇轍這首詩寫得情真意切,字裡行間全是對兄長的不捨和擔憂,但也僅此而已。而蘇軾的回詩《和子由澠池懷舊》,好似身陷泥沼、眼望長空,將整個人生境界超拔到另一個高度。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這四句詩,無論是行文結構還是思想內涵,都不可分割,必須合在一起品讀。

蘇轍寄給哥哥的詩裡,充滿了懷舊之情,因此蘇軾在回詩中一開頭就發表了這四句議論。人生在世,到處漂泊,你覺得像什麼呢?我看就像四方遷飛的鴻雁,偶然落腳在雪地裡停歇。在雪地裡留下爪印痕跡,只是偶然的事情,轉眼它又飛走了;至於那留下的痕跡,它哪能記著呢?更何況,痕跡又是很快會消失的。

對這四句詩的行文結構,清人紀昀在《始己評蘇詩》中有精彩點評:“前四句單行入律,唐人舊格;而意境恣逸,則東坡本色。”何謂“單行入律”?即第二聯在文字上是對仗的,意思卻不是兩兩相對,而是承上直說下去。頷聯“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以“泥”“鴻”領起,用頂針格就首聯“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發揮,圓滿透達、行文恣肆。

其實,單行入律是“唐人舊格”,在唐詩中早有先例,崔顥《黃鶴樓》的前兩聯就是這種格式:“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再來看蘇軾之詩的思想內涵。這是一段充滿哲思的議論,而直抒胸臆的哲思,是宋詩區別於唐詩的最大特點。唐詩偏重於描寫名山大川、良辰美景,所有的深意盡在詩外,需要讀者透過詩中的意象“密碼”細細品味;而宋詩則更善於抒發人生感悟、深刻哲理,而且把它們直接寫進詩中。

難能可貴的是,《和子由澠池懷舊》裡的哲思,是蘇軾透過生動、鮮明的藝術意象,即飛鴻、雪泥、指爪等自然而然地表達出來的,既優美動人,又寄意深沉,是名副其實的理趣詩,“雪泥鴻爪”一問世即流行為成語,其中,有大雪無痕的悵惘,但更多的是無問東西的達觀。

北風呼嘯,大雪漫天,一隻鴻雁冒雪逆風飛翔,實在飛得累了,就悄悄收斂起翅膀,找個背風的地方歇歇腳,也許是一塊岩石旁,也許是一叢灌木裡,被皚皚大雪覆蓋的大地上,留下了一串串指爪印跡,偌大的天地間,這隻孤雁顯得格外瘦骨嶙峋。可沒過多久,它又拍打著翅膀,如箭一般衝向風雪,再回首時,原先留下的那一串串爪印早已在大雪中蕩然無存……既然這樣,那就莫回首、莫惆悵;既然飛翔是使命,那就翱翔萬里、無問東西!

覆盤蘇軾幾遭貶抑卻又一直不屈的人生,是不是與“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高度契合?原來,他早已把人生看得如此通透。人生在世就像雪泥鴻爪,偶然留下痕跡,過不多久,就會被命運的大雪覆蓋,無從尋見、無人記起;再把思緒放大到無垠宇宙、時間長河裡,浩大的滄桑感會更加令人窒息,所有的人生輝煌也好、平庸也罷,都不過是過眼雲煙,終將隨著命運的大雪被湮沒在歲月之中……既然人生無常是一場避無可避的宿命,我不妨如清風、如明月,笑傲一切苦難。

蘇軾在寫《和子由澠池懷舊》時,不過才24歲。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為什麼會有如此深刻的人生先知?只能說天才的智慧無法用常理來解釋。

一直以來,蘇軾視清風明月為知己,所以他在《前赤壁賦中》感謝清風明月的無私饋贈:“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他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和明月一起追憶三國風雲:“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他在《水調歌頭·中秋》中與明月對飲:“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

清風明月的溫柔浸潤,涵養出蘇軾“管他人生無常,我自風清月朗”的達觀通透。縱使周瑜這樣的“千古風流人物”又如何?到頭來也不過是“大江東去,浪淘盡”;既然“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那就不如歸來,活在當下,活在熱氣騰騰的人間,“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只有把握好當下,才能看見永恆,正所謂“萬古長空,一朝風月”。蘇軾的人生觀如此,其勸勉愛弟蘇轍的深意亦如此。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後四句照應“懷舊”詩題,以敘事之筆,深化雪泥鴻爪的感觸。

當年曾相談甚歡的老僧如今已經故去,僧舍中只留下埋葬他骨灰的新塔;至於當日題寫的詩句,也因為牆壁損壞,再也找不著了。僧死壁壞,故人不可見,舊題無處覓,人生無常由此可見,是“雪泥”“指爪”感慨的具體化。人的一生,偶然留下痕跡,隨時變滅,也是一種自然規律,是沒有必要過分去懷念的。

尾聯是針對蘇轍原詩“遙想獨遊佳味少,無言騅馬但鳴嘶”而引發的往事追溯。弟弟你還記得嗎?那一年,你我路過崤山,連騎的馬都累死了,只好改騎跛腳的驢子,一路崎嶇,前途漫漫,人困驢嘶(蘇軾自注:“往歲,馬死於二陵,騎驢至澠池。”二陵即河南省澠池之西的崤山)。

仔細品讀,可以讀出“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的潛臺詞:當年,你我一起經歷了很多艱難困苦,一度都以為走進了人生的最逼仄處,兜兜轉轉,再也出不來了;可如今呢?我們前途光明,艱難的往昔,已經化為溫情的回憶,鞭策著我們奮發向前;人生無常,更顯人生可貴,更要珍重如今每一時每一事。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

蘇軾一生,都如詩中“鴻飛那復計東西”的那隻鴻雁,踐行著對苦難的傲視和對痛苦的超越。

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春天,他與友人相約出遊,路遇驟雨,眾人皆狼狽躲雨,只有他一人在雨中拄著竹棍淡定前行,並寫下流傳千古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元符三年(1100年),宋哲宗病故,宋徽宗繼位主政,被遠放海南儋州的蘇軾遇赦北還,在海上寫下一首《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參橫鬥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九死不悔的倨傲之心,和堅強自信、曠達豪放的襟懷,躍然於字裡行間。陪伴了蘇軾一生的清風明月再次出場了,只不過這次的背景更加闊大,“天容海色本澄清”。在水天一色的大海上,那輪亙古沉靜的明月再次開示著蘇軾:用通透的內心看待世間的是非坎坷,達到生命的真正逍遙——“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

在宋朝,南放儋州是僅次於死刑的一種頂格重罰,但在蘇軾的眼中,也不過是一場“茲遊奇絕冠平生”的奇幻漂流。他把儋州當成自己的第二故鄉,寫下“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和當地人一起種田、修路、建橋、興辦學堂,活得高階、優雅、灑脫,感嘆“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與當時流行的“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思鄉愁苦大相徑庭。在蘇軾看來,縱然所到之處是真正的天之涯,也可安然為家。

只不過,蘇軾這一次從儋州北還,最終沒能回到汴京。北歸途中,他於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逝於常州,卒年64歲,距遇赦僅1年的時間。至此,一代文豪“茲遊奇絕冠平生”的生命歷程降下了帷幕。

但是,蘇軾的人格魅力、精神財富,化成了他在世時最鍾愛的清風明月,託舉著後世,照亮了我們。蘇軾的一生,在深度和廣度上都抵達了生命的極限,也給我們帶來了種種啟示:人生是一段風雪交加、大雪無痕的逆旅,生命個體唯有奮力自渡,才能讓內心強大,笑傲一切艱難困厄,無論生活給予我們什麼,不抱怨,不沉淪,換個角度,以一顆豁達的心去接受去熱愛,“世界以痛吻我,而我報之以歌”,最終抵達生命的圓滿。

蘇軾的後輩、南宋著名豪放派詞人辛棄疾在《賀新郎》中說:“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他們,真是人間知己,難怪被並稱為“蘇辛”。

此時東窗前,夜幕已落,秋風初起,陽臺上的紫色小花,一朵朵爭相綻放,如同昂揚的小喇叭。滿屋花香中,詹子再一次在“時間嗅”裡讓文思穿越千年,這種生命體驗,獨特、隱秘、快樂。

也許,“知我者,二三子”,但已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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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子,原名詹春華,資深媒體人,湖南省詩詞協會會員。工作之餘愛好寫作,作品散見於國內各知名報刊、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