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實錄|世間大雨滂沱,我該如何藏好軟弱?
「本文來源:大慶晚報」
在那個憂傷而明媚的三月,你從單薄的青春裡打馬而過,穿過紫堇,穿過木棉,穿過時隱時現的悲傷和無常。
不同的人,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裡。紅色的,藍色的,白色的,黃色的,甚至是粉紅色的,為什麼,唯獨你生活在黑色的世界裡?
欲言又止的你,是想對我說“原諒我”,還是想說“救救我”?是想要對這個冷冰冰的、從來沒有珍惜過你的世界,說一聲“對不起”,還是一聲“我恨你”?
我知道,你討厭這個骯髒的世界。
那是因為,你還很乾淨呢,傻瓜。
天空中漂浮著重重的雲,月光照不透。那些消失在記憶裡的過往,變成了恨,變成了痛,變成了委屈,變成密密麻麻的帶刺藤蔓,穿刺著心臟的每一個細胞,將軀體吞噬乾淨……
講述人:小雪
情感主持人:小南
講述地點:大慶日報社讀者接待室
1
我是在五年級的時候,愛上大衣櫃的吧?
以至於之後的許多年,無論多麼難過,多少委屈,我都不會說一個字。
拉開大衣櫃,坐進去,關緊門。封閉狹小的空間裡,瀰漫著淡淡的衛生球味兒。所有的委屈傾倒而出,我才允許自己默默哭出來。
新來的班主任,姓李,教數學的。除了嘴巴厲害點兒,平時也算負責。她接管班級的第一件事,就是換座。
我的新同桌,名叫李明。之前幾乎沒什麼來往,連話都沒說過幾句。剛坐下,他就拿筆在桌子上劃了條“三八線”,說,不許過界。
那條線,只給我留了三分之一的空間。每次寫作業,我的胳膊剛剛壓線,李明就會用拳頭砸我。我反抗過的,可換來的,是李明更重的捶打。
一次上數學課,我正在抄板書,李明突然猛地砸了我的胳膊,低聲說,過線了!真疼啊,我連筆都握不住了。問他,我哪兒得罪你了,你這麼欺負我?
李明滿不在乎地說,就是看不慣你,怎麼了?我剛要張嘴反駁,李老師突然轉過身說,你倆幹什麼呢?
我委屈地說,老師,李明打我!
李老師卻一臉不可置信地說,人家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沒事兒會打你?做錯了就是錯了,從自己身上找原因,不要賴別人,你站起來聽課!
那時候,我並不明白李老師為什麼這樣不公平地對我。
呵呵,成人的世界有另一套小孩子不懂的規則。它與公平無關,而是赤裸裸的錢與人際關係。
不需分辨,李老師直接把心裡的天平傾向李明。從那一天開始,我的噩夢開始了。
因為有老師的撐腰,李明更加囂張。
那天放學,我收拾完書包往外走,李明在身後,抬腿就給了我一腳,嘴裡罵著,我讓你告狀。有同學過來扶我,說,李明,你別太過分了。
李明卻不屑一顧地說,我告訴你,老師都會站到我這邊,以後她都會替我打敗你們。我記得很清楚,那個扶著我的同學,下意識地就鬆開了手。
小時候,老師是學生心中最具權威的代表。她一旦偏頗,孩子往往就會失去天生的正義感。
很快,李明欺負我,已經不再需要理由了,只要他高興,就伸手掐我。而我,根本不敢反抗。因為反抗的代價太大,李明會變本加厲地欺負我。
有幾個女同學看不下去,偷偷去告訴過老師。老師只用一句話,就把她們打發回來了。她說,怎麼可能?李明學習好、品德好,怎麼可能欺負同學呢?
很快,一個人的欺凌,變成了一個小圈子的欺凌。大家發現,無論怎麼欺負我,都不會受到任何懲罰,那些藏在心裡的惡,就肆無忌憚地放出來了。
放學,他們輪流跑過來,在我背後飛踹一腳,看誰能把我踹倒。有一次,我毫無防備,被踹得直直撲倒在地上,臉都擦傷了,可身後的男生髮出歡樂的叫聲。那天回到家,我看著鏡子裡狼狽的自己,心裡的疼比臉上的傷更痛。
我不明白自己做錯什麼了,他們憑什麼要這樣欺負我?我感到又無力又無助。
老師不幫自己,同學幫不了自己。爸爸長年出差不在家,媽媽工作忙三班倒,能說幾句話的,也就只有奶奶了。可她總是教導我,不要隨便和別的同學起爭執,女孩子要文靜一點。
年少的我,覺得自己無比孤獨,一個人在對抗著全世界。
3
我的大衣櫃,不僅能裝下春夏秋冬,還能裝下我。
那裡狹小,卻安全,四周的衣服擁著我,像一個懷抱。每次受傷,我就會躲進去,默默地哭。
數學課上,李明拿出圓規,一臉邪惡地笑。他小聲說,你知道這根針是幹什麼用的嗎?那天,李明拿著圓規,一直都在扎我的大腿。腿上,全是一個一個的小血點,可我只能忍著。因為一旦反抗,李明就會想出其他更可怕的方法來報復我。
更可怕的是,班裡的男同學都把我當成任意欺侮的物件,就連女生也開始孤立我了。
我無力招架,就躲在大衣櫃裡掉眼淚。無人知曉,無人過問。
畢業那天,我站在學校的操場上,整整哭了兩個小時,以此送走不堪回首的兩年。最好的朋友勸我,算了,放下吧,一切都過去了。
我沒有說話。其實,她的無言旁觀,之於我遭受的欺侮,無異於另一種幫兇。現在輕描淡寫地要我放下,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傷害。那些刻在心裡的傷痕,太深,太疼,永不會癒合。
我的初中過得風平浪靜。
但曾經的傷害,在心裡留下了巨大的陰影。我發現自己失去了交朋友的能力,對老師也失去了應有的信任。
同桌是個人來瘋的女生,特別喜歡抱別人。每次同桌張開雙臂擁抱我,我都會下意識地伸手去擋。同桌逗我,你是學武術的啊?我也跟著笑,卻不想說這個笑的背後有多疼。
4
之後,我去一所衛校就讀,慢慢恢復了一點兒社交。
17歲那年,同學們約著去KTV玩。我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坐在角落裡,後來,有個陌生的男孩過來和我搭訕。他叫王峰,比我大8歲,已經上班好多年。他熱情又仗義,瞬間給了我一種近似“大衣櫃”般的安全感。
一次在學校,我不小心踩髒了學姐的鞋子,她揪著我,讓我跪著把鞋擦乾淨。一瞬間,所有可怕的記憶全回來了。我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轉身就逃,學姐在後面喊,你給我等著,放學我再收拾你!
我嚇壞了,只好給王峰發了簡訊求救。
那天傍晚,我一出校門就看見了王峰,他還帶著幾個兄弟。見狀,學姐灰溜溜地跑了,再也沒找過我麻煩。
那是我第一次,真真正正,感到了安全。我走在王峰身邊,金燦燦的夕陽瀰漫在空氣裡,像電影裡某個浪漫的時刻。我主動牽了王峰的手,是一種宣言,亦是種宣戰。
許多年後,再回想起那一天。我忽然就理解了自己對王峰閃電般產生的依賴。從小到大,終於有一個人,以保護者的姿態,出現在我的人生裡。
我迅速戀愛,也迅速交付了自己。我根本分不清自己是渴望愛情,還是要抓牢這份難能可貴的安全感。
一個月後,我沒來月經。雖然身體上的反應不大,但隱隱有了懷孕的徵兆。我不敢告訴任何人,包括王峰。因為我從小就習慣了,將麻煩全部隱藏在心底。然而秘密可以藏一輩子,肚子卻不能。
媽媽失望至極,說,你是女孩子啊,要懂得自尊自愛。又氣又急,問我是誰的。我低著頭,一句話也沒說。
誰不想要自尊呢?可是我的自尊,早就被毀得一絲不剩。我坐在大衣櫃裡,瘋狂地掉著眼淚。
一週後,媽媽陪著我去做了人流。手術後,我才告訴王峰。他說,挺好的,咱們現在不能要孩子。
5
我以為,王峰可以帶給我安全感。
可是男孩子只喜歡逞英雄,卻不喜歡擔責任。這是我第二次懷孕才明白的。
是的。我又懷孕了。王峰依然淡淡地讓我把孩子打掉。然後,電話不接,簡訊不回,就此人間蒸發。
我躺在手術檯上,心裡空蕩蕩的,刮宮疼得我直打哆嗦。可是身上的痛,卻比不上心裡的萬分之一。我想知道,每個人的成長,都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嗎?要用這麼多的疼痛,去堆積成長的年輪。
在那之後,我開始發奮努力。
可能是真的長大了,漸漸明白了寄望別人,不如寄望於自己。我不恨王峰,甚至在心裡仍有些小小的感激,感激他把我從畏畏縮縮的蝸殼拉出來,是他囂張的性格感染了我,讓我有了張揚的勇氣。
我以第一名的成績順利畢業,並一路考下醫師證,深造學歷,最終成了一名真正的醫生。
然而,心裡藏著隱疾的人,往往會滑向另一個極端。那幾年,我的感情一直沒閒著,我來者不拒,卻從不走心,我享受著男人們臣服於我的這種盛大的征服感。
潛意識裡,我知道他們替代了那些曾經欺負我的男生。我知道這不公平,可這世界本來沒有公平二字。這一點,在我12歲的時候就知道得無比深刻。
我被按在地上打,被圓規扎,被侮辱,被咒罵……誰來主持過公平?我的自尊早已被踩得粉碎,我就是要從他們身上,一片一片地撿回來,縫在自己的心上。
6
2016年,25歲的我結婚了。
老公是個公務員,從相識到結婚只有短短20天。
我沒指望這個男人能給我愛與幸福,嫁給他的理由,只有“合適”二字。然而就是這個男人,給了我一份寧靜的愛。
有時候,我會覺得,他是老天給我的補償。他不張揚,不軟弱,上班下班,賺錢養家。原來我找尋了半輩子的安全感,都被這個男人放在生活日常裡。
如果這個家只有我們兩個人,也許我心裡的隱疾會被治癒吧。但是,我們有了孩子。
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隨著孩子進了幼兒園,我越來越焦慮。我成了心理醫生的常客,每天靠藥物來維持內心的平衡。
老公當我產後抑鬱一直沒好。可我自己知道,我心理的隱疾,更長,更久,更深,更痛。當年遭遇的校園霸凌,和猥褻、性侵一樣可怕,影響了我的一生。
我好怕自己的經歷,會重新上演。好怕自己弱小的性格,會復刻在孩子身上。
沒人知道,一個曾經被欺凌過的孩子,在往後的餘生裡,要怎樣才能忘記那些痛,和這個世界握手言和。
黑暗中,慢慢流淌的悲傷河流,淹沒了所有沒來得及逃走的青春和時間。
河水翻湧高漲,直到從頭頂傾覆下來,連同聲音和光線,都無力逃脫,細緻而壓抑,真實而殘酷,堅韌而脆弱,依戀與孤獨,殘忍與痛失,最終,落作塵,化作土。
責編:李佳明 稽核:代寶柱 監製:王鵬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