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廠的黑中介,救了15名工人
相比之前,他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
“我自己的工人,我會負責到底。
”
前
言
徐高實是個中介,秦小軍說,要形容他,中介前面加上
“
黑心
”
兩個字才夠貼切。徐高實對這個稱謂極不在乎,每當秦小軍和他因此發生爭執時,他就會展現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姿態,落落大方地說:
“
別人能坑我,我為什麼不能坑別人?
”
一
今年年初,我所在的電子廠因為訂單激增,開始大量招聘一線員工。
那段時間,每天出門,都能看到操場和大門外站著一群人,正一臉茫然地等著分配。
我廠主要的大規模招人渠道有二,一是與中介進行業務往來;二是和職高、大專進行合作,由學校派遣學生以
“
實習
”
、
“
實操
”
等名義進廠務工,而這一點也離不開中介作第三方從中擔保協商。
可以說,中介負責了招工、體檢、辦理入職等等整個流程,讓工廠省心又省力。最關鍵的,多數責任到不了工廠頭上,以至於我廠每十個車間,才有一個人事部門。
有天休息日,我和秦小軍準備去外面上網,剛出大門不久,就看到徐高實領著一隊人往廠子裡趕,邊走邊用喇叭喊著話。
秦小軍笑著喊了一聲:
“
趕緊跑!他是奸商!
”
人群發出一陣鬨笑,徐高實扔下喇叭,攆著秦小軍打。
兩人在眾人眼皮子底下鬧了一會,徐高實問了我們的去處,重新回到隊伍,表示送完人再來找我們。
徐高實三十來歲,與秦小軍是老鄉,微胖,光頭,不愛笑,笑起來必然要帶句髒話。
2019
年,秦小軍被徐高實招進電子廠。因為性格相仿,老家接近,兩人常有來往。
2020
年我進入工廠,被當時的中介騙了返費,還是秦小軍拜託徐高實幫我要了回來,此後我們三人的關係一直不錯,經常在一起扎堆喝酒。
一般來說,中介和工人之間不會產生什麼特別的情誼。這個世界都是這樣,只要兩者之間涉及到錢,感情就必然不會那麼純粹。但我們和徐高實,是一個特別的例子。
到網咖不久,徐高實給秦小軍打來電話,說忙了一整天,還沒吃飯,喊我們到樓下吃碗麵。
見到人,秦小軍立即揉著頭嘿嘿笑:
“
徐哥,又騙人了啊?
”
徐高實有個門店,五十平,只有他一個人,規模很小。因為招工渠道不多,按人頭,能拿到的報酬相比其他勞務公司也要少。另一方面員工需要中介管理,徐高實單槍匹馬,難以應對。所以徐高實就將自己招來的工人轉交給較大的勞務公司,勞務公司再給予一定的報酬,賺個二道販子錢。
徐高實瞪著眼說:
“
啥叫騙?這叫合作。
”
秦小軍
“
切
”
了一聲:
“
你咋給人畫大餅的?說三個月返費一萬五,加班三倍工資,吃飯免費。
”
徐高實義正言辭地說:
“
我是說表現好給一萬五,表現不好另說。元旦你加班不是三倍工資?進廠沒給你一百塊錢飯卡?
”
秦小軍急了,吃進去的面又吐了出來:
“
那一百塊錢也得從工資里扣啊!
”
我聽笑了,杵了秦小軍一下:
“
你咋這麼熟悉,跟徐哥一起坑過別人啊?
”
秦小軍白了我一眼,氣沖沖地喊:
“
他坑的就是我!
”
徐高實哈哈直笑,想一想又不服氣地說:
“
誰還不是被坑大的?
”
二
2012
年夏天,徐高實迎來了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時間。
那年他職高畢業,與很多同學一樣,直到領到畢業證時,他才知道自己所學專業並非汽車維修,而是電路檢修。因此,三年學習毫無成績,也毫無用處。
他拒絕了父母報考春招的提議,決定和大多數對未來懷有憧憬的人一起外出打工。在徐高實的印象裡,他的家鄉是一個貧瘠的縣城,沒有火車,沒有高速公路,商業街應該叫
“
肯德基
”
的漢堡店卻叫
“
麥肯吉
”
,人們獲取任何資訊都有著極久的時間差。
徐高實的第一站是南京。據他說,他在某個貼吧裡認識了一名在南京開汽修店的同鄉老闆,老闆對他保證,
“
活很輕巧,包吃包住,提供休息,月工資一千。
”
專業對口,薪資滿意,工作輕鬆。沒有任何閱歷的徐高實被這些話輕鬆蠱惑,次日,他便帶著不切實際的希望坐上了南京的火車。
徐高實已經忘了第一次來到大城市的心情。他只記得感覺時間變得特別快,分秒必爭,每個人的頭上都是汗涔涔的,身上卻有著香味。
同鄉老闆接了他,把他帶到了一個很擁擠破舊的門店。老闆仍保持著電話裡的熱心,和他談論家鄉的發展,比對大城市的繁華,這讓徐高實既激動又惶恐,讓他忽然有了一種
“
長大
”
的感覺。
到了門店,老闆讓徐高實填寫了一份個人資訊,家庭關係、父母工作無不詳盡。接著是體檢表,老闆給了他一份模板,
“
照著上面的填就行。
”
填寫完畢,老闆又列印了近三十多張
“
證明資料
”
和
“
保險證明
”
,徐高實花了
150
元買了下來。
說到這裡,徐高實笑罵一聲:
“
我從老家坐火車,坐票,都要不了
150
。半小時不到,幾十張廢紙,要我
150
。
”
登記完畢後,徐高實又坐上了老闆的車,開了約有兩三個小時,又被轉移到了另一輛麵包車上。
同鄉老闆告訴他:
“
領你去報道。
”
車上有其他人,年齡相同,面色窘迫,多是第一次出遠門的孩子。
徐高實坐在最後,旁邊的男孩拍了拍他的手,謹慎地問他要幹什麼工作。徐高實說汽修,男孩十分詫異,說自己要幹保安。再問其他人,跟車員、倉儲員說法各有不同。
徐高實覺得不對勁,便問開車的司機:
“
叔叔,我們要幹什麼活?
”
司機則說:
“
幹掙錢的活。
”
徐高實說,直到一兩個星期後,他才發現自己根本不在南京,而是蘇州,一家器件加工廠裡。
直到出事之後,他才發現同鄉老闆並非汽車店老闆,而是中介。同時發現,他被老闆給賣了。
加工廠不大,是由民房改裝而成的車間,遠在郊外,偏僻到車輛都很少經過。
徐高實負責加工元件的焊接工作,工作簡單,但危險係數高,稍不注意就會被燙。車間面積狹小,沒有工位之分,人與人背靠背,相互挨著。
蘇州夏天悶熱,一到下午,車間就熱得像悶爐一樣,身上各處都流汗。一天干
12
個小時,出來後全身被汗泡得發白發皺,
“
摁一下肉,要過半分鐘才能恢復原樣。
”
一起來的工友們幹了半天,經受不住折磨,想要離開。管理他們的領導就會以車費、住宿費、飲食費等等理由進行威逼利誘。如果態度強硬,走之前必須要上交一筆費用,否則不退還身份證。
徐高實身上沒什麼錢,又對蘇州陌生,臉皮還薄,不敢為自己爭取,便留在了廠內。
但沒幹幾天,因為作業不當,一片金屬碎屑被電扇吹進他的左眼。起初他不以為意,認為是小毛病,滴了一週眼藥水,最後導致左眼感染、化膿,連眼睛都睜不開。
領導見他這樣,感到害怕,帶他去醫院看病。經過檢查,確診為眼內炎,需要進行休養治療。
徐高實在宿舍裡躺了兩天,第三天再次到醫院上藥,領導將其送到醫院門口,給了他一個書包,說過會再來接他。
但徐高實上完藥,等到天黑,等到第二天凌晨,也沒見領導再回來接他。
書包裡有徐高實全部的換洗物品,身份證,五百塊錢。
“
感覺被拋棄了。
”
徐高實記得那個領導是本地人,開的是微型轎車,紅色的,後視鏡掛著一塊玉。
第二天,徐高實買了票,帶著憤怒和委屈離開了蘇州。半年後,他去往深圳,跟同鄉的一位大哥幹起了物流生意。
有一次跟大哥聊天,徐高實說了這件事,大哥想了半天,苦笑著說:
“
有些人就這樣,你要吃飽飯,他就吃不上好飯了。
”
這句話徐高實始終念念不忘,他聽出了這句話的玄機,並且以身作則。
用他的話來說:
“
總要有人吃不飽飯,為什麼一定是我?總得有人吃上好飯,為什麼不能是我?
”
三
2015
年,徐高實正式轉行,加入了一個勞務公司,幹起中介工作。
他所在的公司是外包中的外包公司,基本執行模式是工廠或企業單位下發任務給大型勞務派遣公司,大公司再下發給他們這種散居各地的小型勞務;而他們在本地進行招聘後,再送至大公司報道,最後由大公司安排進企業。
這種形式的好處在於無需對員工負責,且量大,按人頭結算。對於大公司來說則節約了許多招聘成本,還能更快完成任務。
這跟徐高實同鄉老闆的經營模式大差不差,唯一差的就是宣傳和實際情況。為能提升業績,徐高實把工作吹得眼花繚亂,福利待遇一律最高級別,甚至連崗位都杜撰作假。
徐高實接送工人丨作者供圖
徐高實說,那幾年正值網路快速發展,普及到大眾,最掙錢的就兩種人,一是賣房的中介,二是工廠的中介。
徐高實利用各大招聘
APP
,釋出職位招聘廣告,內容普遍是
“
月薪一萬
”
、
“
雙休
8
小時
”
、
“
雙倍加班工資
”
等等虛假字眼。
為了更快招聘,他將職位換成跟車員、物流管理、倉庫檢查等。甚至還學會了更改
IP
,在全省各地進行招聘。
這點在我進入電子廠時就有耳聞,不論你申請的是什麼職業、什麼崗位,最終都會落到一線工人上面。
徐高實還跟著學會了一套術語,說什麼,一定不要說得肯定。工人提出質疑或要求,一句
“
看自己的努力
”
就能打通一切。
徐高實發現,在招聘人選上,最令中介喜歡的是剛出社會的小孩和有著家庭的中年人。
小孩初出茅廬,性格懦弱,稚嫩還未完全消退,不敢發出異議。縱然有著異議,他們也會無條件地相信你,比如
“
不交罰款不退身份證
”
、
“
未滿一個月不接受離職
”
,這些在我們看來足夠扯淡的條件,孩子們總會信以為真。
中年人雖然思想成熟,認知全面,但家庭是一個比工作更刁難的存在。他們的包容性要比任何人都多,只要工資合理,不會因為受到欺騙就此放棄。
那期間,徐高實也明白了南京老闆為什麼要他寫上父母的工作和身份。孩子的家庭環境,決定了孩子能否成為招聘物件。
父母如果常年在外打工,不會把孩子的遭遇過於放大,相反會認為只是工廠中再正常不過的一面。如果家境顯赫,父母經商,懷揣著
“
奮鬥
”
情結,也可能會認為工廠是磨礪的存在,孩子的反饋只是逃避的牢騷。
最難纏的是家境不好還沒見過什麼世面的父母,在他們眼中,孩子就是唯一的世界。
徐高實幹中介多年,每年都會碰到因為一句抱怨,就舉家來到廠子討要說法的父母。
說到這裡,徐高實的電話響了,他應付兩句,結束通話電話跟我說:
“
有什麼說什麼,但咱自己想,一個人,一沒學歷,二沒經驗,人家本科生一個月還到不了一萬呢,他幹著輕鬆的活,一個月就能一萬啊?說我騙他們,不如說他們又懶又貪。
”
秦小軍捏著徐高實的肩膀,笑眯眯地說:
“
剛出社會的孩子懂什麼,我以前還覺得一萬塊錢不是錢呢,再說,就算人懶和貪,你也不能利用人家的懶和貪。
”
徐高實氣鼓鼓地想要回嘴,秦小軍打斷他:
“
徐哥,講講你在河北的事兒。
”
徐高實晃了晃手機,說今天還有事,改天再講。
回去路上,我忍不住好奇,問秦小軍河北發生了什麼事。
秦小軍狡黠地笑笑:
“
你徐哥進警察局了。
”
我驚訝地看著他:
“
啥情況?
”
秦小軍很神秘地說:
“
因為幹中介。
”
四
聽到這個故事已經是今年
6
月底。因為秦小軍重新回到了電子廠(中間秦小軍辭職了一次),徐高實時隔多月獲得了中介報酬,我們三人便在廠外的飯館裡拉了一場慶祝酒。
首先要說的是,徐高實並不叫徐高實,或者說,徐高實只是他過去的名字。他現在的名字叫徐政博,已經在派出所更名。
更名的原因,是怕被人報復。
2017
年春,輾轉多地的徐高實來到了天津西青區的一家勞務公司就職。公司位於一棟老舊的商務樓上,
9
樓,
904-906
室,三個房間並未打通,每間約有
10
平方米。
公司內部沒有前臺、會議室、辦公室以及像樣的辦公裝置,每個房間僅有幾張簡易桌和幾個塑膠凳,看起來十分寒酸。
公司主要的對接渠道是北部各地的保安,牆壁上還掛著某某保安公司的字樣。流程跟徐高實之前的模式相同,替保安公司招聘,賺個二道販子錢。
據徐高實的領導說,被招聘的工人多是進入北京,幹巡邏、治安,或做公交車、地鐵等公共交通保安。
徐高實說,那幾年各地響應政策,這種雙重外包的保安公司十分氾濫,各大招聘平臺比比皆是,算是一個新的風向口,所以沒有過多詢問。
那段時間,徐高實白天帶著應聘人員跑醫院做體檢,晚上送他們去火車站坐車,任勞任怨,做事利落,深得領導喜歡。一有什麼情報,或者遇到了什麼煩心事,總愛找徐高實分享。
2017
年夏天,領導忽然秘密交給了他一個任務。此次招聘不再以保安的名義招工,而是軸承廠員工,工資五天一結,一天
300
,工作地點在河北。
另外,招工形式不能使用網路,而是
“
走街
”
。工人只要肯學,有沒有經驗無所謂,但要在
30
歲
-40
歲左右。因為工期較長,防止有人做到一半跑路,家鄉最好距離天津河北兩地較遠。
徐高實沒多想,一聲答應後,便來到了市場招工。
工資不錯,又不看經驗,徐高實只用了半天時間就招滿了人。回程路上,他才後知後覺感到納悶。說是軸承,但沒說具體幹什麼工作,導致上前詢問的他都不知道如何回覆。防止有人做到一半就跑路,跟家鄉距離河北遠近又有什麼關係?
正準備回去公司,領導打來電話,沒有讓徐高實回公司,而是讓其開到一處郊區,等著工廠老闆來接。
兼職無需做體檢,但人員登記是必要的,徐高實好心提醒,領導則顯得十分煩躁,讓徐高實在車裡進行登記,回到公司再錄入。
接頭地點位於天津靜海區的團泊鎮。那年天津正進行全運會,團泊是主場地之一,車開在路上,都能聽到某個場館的哨聲和吶喊聲從遠處傳來。
2017
年團泊某場館照丨作者供圖
車上的人屏息斂聲,一臉憧憬地望著遠處並不明顯的實時螢幕。
有個中年人說,這是踢足球呢。另一箇中年人說,踢個粑粑,沒常識,足球晚上才踢,肯定是羽毛球。被訓的中年人沒回話,只
“
嘿嘿
”
笑。
徐高實記得那幾天天津雨多,雨點又長又快,打在身上像下針一樣。但雨後仍舊很熱,這種熱不含有南方的溼和黏,就像在被窩裡燃燒一樣,只是很悶,彷彿站在太陽下一會就會被曬透。
但當他們到達指定地點後,一群中年男人頂著炎日站在草坪上,盡力朝場館的方向眺望。他們迫切地想看清實時螢幕上寫的是什麼,是什麼比賽,哪支隊伍抑或哪個選手贏了。
但他們什麼也沒看到。
等待期間,有個中年男人扛著一捆被褥來到徐高實面前,說廠子有被子,自己就不拿去了,想要讓徐高實幫著保管。又說,他租的房子就快到期了,到時候請假回來一趟,順帶再把被子拿走。
徐高實想了想,讓中年人指了下名單上的姓名,點頭答應了。
到了晚上七八點,兩輛商務車接走了工人,帶隊的是個年輕人,沒跟徐高實說什麼話,點了兩下頭就開車走了。
回去的時候,徐高實突發奇想,讓另一輛車先走,開去了下午舉辦比賽的場地。
到了地方,人已經散完了,偌大的場地像失去了活力一樣在朦朧的夜色中趴著。他尋了一圈,燈光、顯示屏全部關閉,門口的保安也開始往外走。
說到這他
“
噗嗤
”
一聲笑了:
“
弄半天我也什麼都沒看到,但說起來,就算看到了,又有啥用呢?
”
五
徐高實是在兩週後發現事情不對勁的。
一開始,他和那名中年男人想的一樣,工資五天一結,五天過後有可能會休息一天。但兩個星期過去了,中年男子還遲遲沒有上門拿走物品。
徐高實給中年男人打去電話,關機,不論是清晨六點還是晚上十點,每次致電都是關機。再給其他工人打電話,仍是關機。
更詭異的是,徐高實提交的錄入資訊,全部被人為刪除了。再到公司系統搜尋有關
“
軸承
”
的資訊,顯示為
“
無
”
。經過一通翻找,最終還是在領導登入的電腦
上發現了工廠地址。
不帶進公司,不使用網路,不錄入資訊,目的十分明顯,領導不想讓人知道他們和那群工人有過交集。
思慮再三,徐高實找到領導,問起工人們的情況。領導的倉促和厭煩體現得十分明顯,起初裝糊塗,接著表示自己並不清楚,然後拿工作薪資、未來發展和道德對徐高實進行打壓。
當天晚上,剛送完火車的徐高實正準備下班,突然被領導喊進辦公室。相比白天的暴怒和不安,領導溫和了許多,笑吟吟地對徐高實說:
“
白天人多,有些話不好說。
”
領導說,那批工人被送進了一家工廠,工廠要趕急單,人手不足,可能存在違法的行為,但不會太過分,讓徐高實放心。
沒等徐高實回話,領導又說起徐高實的表現,講他對公司的付出都看在眼裡,心裡已經認可了他。
徐高實喝了口酒,饒有餘味地說:
“
當時完全把我說懵了,忽悠得我都驕傲起來了。
”
說到最後,領導拍了拍徐高實的肩膀,說他準備把徐高實往上提,等公司效益好了,再給徐高實分些股份。
領導說完出了門,留著徐高實在原地傻眼。約有五分鐘,手機忽然響了一下,點開,是轉賬,一萬,來自領導。
徐高實說,那天天特別黑,看窗戶外面,幾公里外的樓頂障礙燈都特別顯眼,甚至都能看到招牌上寫著什麼字。
“
因為外面太黑,我就感覺我在的房間太亮,一眼就能被人看到。
”
徐高實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關上燈,坐在塑膠凳上心神不定地思考。他想了很久,又或許只有幾秒,接著下定決心
——
等
24
小時。
轉賬的接收時間
24
小時,如果在這
24
小時裡他仍打不通工人的電話,或者沒人聯絡他,他就收款,當作無事發生。
他在辦公室裡給自己打了很久的氣,一遍又一遍地暗示自己,直到睡覺鬧鐘響起,他才誠惶誠恐地邁出腳步,離開辦公室。
剛出了單元樓,徐高實又感覺心慌,給中年男人打去電話,依舊是關機。徐高實往前走了兩步,每一步都覺得像踩在了棉花上,最後狠狠地罵了一聲,開上公司的車,往河北工廠趕。
工廠位於衡水郊區,開到時已是凌晨
3
點鐘的光景。是個私營作坊,隔著厚重的圍牆,仍能聽到器件發動的聲響。
徐高實把車停到遠處,未拔鑰匙,敲門,出來的是那天見過的男人。見到彼此,兩人都明顯一愣,男人問他幹什麼,徐高實說有個工人把東西留在了他的車裡,說這兩天來拿,但一直沒來,就想著給他送過來。
男人無奈地看著徐高實,嘆口氣,說工人們沒空,讓徐高實把東西給他領導。沒等徐高實回話,男人就關上了門。
聽著裡面機器發動的聲音,徐高實站在門口愣了很久。
他最終沒有敲響第二次門,貪婪、僥倖、慚愧的複雜情感促使著他離開此地。
進入天津時天已經亮了,徐高實準備向領導請一天假,卻發現了領導的一條未讀訊息。
訊息發自凌晨
3
點過,他在衡水的時候,領導說:
“
錢不夠?
”
說到這,徐高實長嘆一口氣:
“
我看到那條微信,忽然想起一個人。
”
我往前湊了湊:
“
誰?
”
“
當時把我扔在醫院門口的那個人。
”
徐高實低聲說:
“
眼內炎不算大病,弄出碎片後,勤滴眼藥水就能好。我在工廠實打實幹了不過一個星期,前面看病,消炎藥、眼藥水,都是他給買的,估計也得幾百塊錢。他最後不僅給了我五百塊錢,還給我買了新的眼藥水。當時我就想,他把我扔了,是不是為了救我?
”
六
徐高實說,當時想到這些,他全身就像被冷水澆了一樣顫抖了一下。沒有等到
24
小時,沒有任何猶豫,他重新發動車子,到警察局報警。
警方瞭解完情況後,即刻將領導傳訊至警察局,當天又協同河北警方找到了工人。據河北警方調查,工廠管理人員對工人存在非法囚禁、毆打辱罵,涉案人員當場被刑事拘留。
在案件中,徐高實也有著違法行為,一是他運送工人時,車輛核載
5
名,他卻載了
7
名。二是在全運會期間,進行工作登記時必須出示身份證件和健康證,徐高實卻沒有為工人進行登記。三是在招聘時,徐高實涉及非法宣傳。
徐高實說:
“
我那領導,非法強迫勞動罪什麼的,又查出非法運營,判了四年。
”
我豎起大拇指:
“
真爺們。
”
徐高實搖搖頭:
“
其實也是他給我畫餅,一個公司,五個人,連個保潔都沒有,還給我分股份。再一個你見過哪個電影裡,買通人就用一萬塊錢的,要是給我一百萬,結果真不一定。本來就窮,還裝那黑社會幹什麼。
”
秦小軍也點頭同意:
“
別看他做了件好事,還是一個黑中介。當時跟我吹免費吃飯,我一天花一百。
”
徐高實嘿嘿直笑:
“
為了生活,必要的誇張宣傳還是要有的呀,再說你也夠他媽貪的,一天花一百。
”
自從那件事之後,他因為怕被人報復,也怕對之後有不好的影響,便將名字改成了徐政博。之後他到浙江、江蘇兩地幹招聘,有了本錢之後,在我們廠子周邊開了間勞務公司。
說起現在,徐高實很坦然,他說他跟之前沒什麼兩樣,為了人頭費會在招聘時誇張宣傳,會把自己手下的工人送到更大的勞務公司。
有一點不同的是,相比之前,他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
“
我自己的工人,我會負責到底。
”
秦小軍說了被徐高實騙
“
吃飯免費
”
,但沒說在他身無分文時,徐高實自願支給了他三千塊錢工資。也沒說凡是徐高實手下的工人,得到的返費都是工廠最高標準。更沒說只要徐高實在場,我們每次吃飯、娛樂都由他買單。
認識了徐高實之後,我經常會琢磨
“
好人
”
的定義。
有時我會想,徐高實有著狡詐、卑鄙、圓滑、粗俗的底色,他看待問題會把利益放在前列,仍然有著得隴望蜀的貪婪。
但哪怕稍縱即逝,他的善良、他的正義、他的擔當,他形形色色的優點,都是真誠的。
很多人都比不上他,包括我。
2020
年夏,徐高實招了一批暑假工,
8
月下旬本是結束的日子,一名學生卻忽然和工廠簽了正式合同。
平白無故收了一筆人頭費,本是令人高興的事情,徐高實則顯得憂心忡忡,三番五次找學生談話。後來瞭解到,學生是職高生,春招進了一所大專,暑假結束本該報道,學生卻因為和家裡吵架,慪氣不去上學。
徐高實再三哄勸,甚至給學生家長打去電話,撮合家庭關係。臨到開學前一天,更是親自開車送學生去報道。
他並沒有好人一貫的謙虛和低調,相反時時刻刻都在說這件事,臉上是控制不住的得意與開心。
他常說:
“
不是說進廠子不好,而是大學選擇更多,萬一人家成功了呢?
”
說完自己哈哈笑兩聲,
“
媽的,老子也培養出了一個大學生。
”
作者 | 來林,打工人
編輯 | 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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