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坑酸菜”事件後 “芥菜之鄉”的困與解
2022年3月28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插旗鎮眾城村，老農蔡妮珍懷中的芥菜，是加工酸菜的主要原料。
三月，正值芥菜收穫季，70歲的老農蔡妮珍懷抱芥菜，與丈夫陳銀海望著自家的芥菜田暗自神傷。照往年，這些芥菜原地晾曬後，將被醃製成酸菜，成為他們一年中最重要的一筆收入。
“土坑酸菜”事件後，酸菜企業停業整頓，產業上游受影響的菜農卻不能因此停下來。為酸菜銷路犯愁的他們，還需抓緊收菜，翻土，再次播種，趕上季節的步伐。
2022年3月28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插旗鎮眾城村，70歲的蔡妮珍與72歲的丈夫陳銀海在芥菜地裡幹活。
芥菜之鄉
蔡妮珍夫婦所在的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是全國最大的芥菜生產區。這裡地處長江與洞庭湖沖積平原，地勢平坦，氣候溫潤，插旗鎮、三峰寺鎮等幾個鄉鎮，更是散落在洞庭湖四周的幸運兒，承擔著較大部分的芥菜產量。
2022年3月28日，航拍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插旗鎮眾城村。這裡地處長江與洞庭湖沖積平原，村附近就有一片大型水源（華容東湖）。
據《華容縣誌》記載，當地芥菜種植源於魏晉時期，至今已有1500年的歷史。而較為成熟的酸菜醃製技術始於1995年前後，慢慢也催生了一批大大小小的酸菜加工企業，反過來擴大了當地的芥菜種植規模。如今，當地像蔡妮珍夫婦這樣的芥菜菜農、運輸、加工等相關從業者，數量超過13萬人。
2022年3月28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插旗鎮眾城村，蔡妮珍家的芥菜地。
菜農之困
蔡妮珍夫婦有5畝芥菜田，分散在村子幾處地方。芥菜屬於秋冬作物，他們去年9月播種，10月移栽，今年2、3月，芥菜成熟。兩口子捨不得僱人，自個兒推著木推車，一趟趟來回運菜。芥菜收穫期約為15天，雨季將至，夫婦倆不得不延長在地裡幹活的時間。
2022年3月28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插旗鎮眾城村，蔡妮珍夫妻倆在芥菜地裡幹活。
2022年3月28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插旗鎮眾城村，陳銀海在搬運芥菜。
2022年3月31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插旗鎮眾城村，夫婦倆冒雨為自家醃製池加蓋薄膜。
芥菜地旁，油菜花盛開，蔡妮珍摘了朵別在耳邊，她覺得油菜花美。但比起油菜，當地農民們傾向於種芥菜。
蔡妮珍算了一筆賬：種植一畝芥菜（含初加工）的成本約為1200元，往年能賣3000元以上，純利潤近2000元；而種植同期作物油菜，菜籽一畝純利潤約為600元，小麥約為400元，利潤更低。靠著芥菜，蔡妮珍夫婦所在的插旗鎮眾城村，32戶貧困戶脫了貧。
2022年3月28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插旗鎮眾城村，蔡妮珍耳邊彆著油菜花，她拖著木推車，到菜地裡運芥菜。
“土坑醃菜”為菜農們解決了產量問題，讓菜農透過較低成本享受到初加工的紅利，但其品質難統一、衛生難管理等弊端一直存在，這種粗放的生產方式因今年3·15的曝光將爭論掀至頂峰。
2022年3月28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插旗鎮眾城村，蔡妮珍在“土坑”前休息。
同村菜農鄧新華收完芥菜後，本打算開始種植豆角的他犯了難：豆角也是在土坑裡醃製，同樣面臨賣不出去的風險。再三考慮，鄧新華將買好的豆角種子收起，在地裡播下了利潤較小的玉米種子。
2022年3月29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插旗鎮眾城村，菜農鄧新華走過自家一處荒廢的芥菜地，芥菜莖躥得老高，開出的黃花像油菜花，風一吹就跟著搖。
2022年3月29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插旗鎮眾城村，鄧新華在自家地裡撒上了玉米種子。
午飯時間，鄧新華和鄰居坐在家門前議論起“土坑酸菜”被曝光的事：“我們這兒冬天害蟲少，芥菜都不用打農藥的，純天然無汙染。”“菜醃製完也得洗乾淨，跟洗其他菜一樣。”但大腸桿菌、亞硝酸鹽等含量標準，觸及了老農們的盲區。菜農們的認知與標準化的市場間有著一道鴻溝。
2022年3月29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插旗鎮眾城村，鄧新華和鄰居坐在家門口聊天。
2022年3月29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插旗鎮眾城村，鄧新華的家。
2022年3月29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插旗鎮眾城村，鄧新華養的雞。
種了一輩子地的蔡妮珍夫婦，不會用智慧手機，對外界紛擾沒有太多關注。在地裡收菜到天黑，老兩口回家端上飯碗，坐在家門前，守著門前的芥菜田。看著這“賣不出”的菜，老兩口依然疑惑：“多好的菜啊，沒打過農藥的菜。”
2022年3月28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插旗鎮眾城村，入夜，未收完的芥菜。
2022年3月28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插旗鎮眾城村，菜農蔡妮珍夫婦坐在家門前，守著菜地吃晚飯。
破局之路
3·15酸菜事件後，當地政府反應迅速，對酸菜加工企業進行停業整頓。酸菜行業上游，政府對每個菜農的醃製池進行了詳細摸排，建立了“一戶一檔”，詳細到經緯度定位、鹽度、醃製時間等，保證每顆酸菜都能溯源。
2022年3月31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插旗鎮眾城村村委會辦公大廳，村幹部對酸菜醃製池進行摸排整理。
插旗鎮眾城村村委會辦公大廳，工作人員正忙著收集整理醃製池摸排的資料，建立醃製池的“身份證”。除此之外，插旗鎮還對袋裝、販運等中間環節從業人員進行了摸底統計，對整個鏈條的從業人員進行監管與規範。
2022年3月31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插旗鎮眾城村村委會辦公大廳，酸菜醃製池摸排資訊詳細到經緯度定位、鹽度、醃製時間等。
2022年3月31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插旗鎮農業綜合服務中心，工作人員已對袋裝、販運等中間環節從業人員進行了摸底統計。
“土坑醃製”改“水泥池醃製”也是這次整改的重點，由於正值芥菜收穫醃製期，政府在保證酸菜品質的前提下，適當給農民們過渡期，避免一刀切。
田間地頭，部分荒廢的土坑已被填埋，酸菜醃製池也插上了監管責任牌。據當地政府規劃，此次曝光中引起爭議的土坑醃製工藝，將在3年內完成“土坑”向“高標準水泥醃製池”的現代化轉型。
2022年4月1日，湖南省岳陽市，酸菜醃製池旁立著“醃製池監管責任牌”。
當地早在數年前就已開始推進“土坑”改水泥池的建設：據《華容縣芥菜產業發展規劃（2017-2021年）》顯示，政府規劃投資3。9億元，在華容縣加工企業較為集中的區域建設集中醃製區三處，共建設標準醃製池2800個，實現芥菜統一醃製，解決土法醃製標準低、浪費多、汙染大等問題，全面提升產品品質。
對於農戶自建水泥池的方案則推進緩慢，其中緣由，跟農民的年齡分佈關係密切。以眾城村為例，該村種地的幾乎都是55歲以上的老人。60歲的鄧新華兩個兒子已搬到縣城，遠離農耕生活：“前兩年種地，80斤的肥料我扛起來就走，今年得用拖車運，年紀大了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一個水泥池要花8000元，我們這些老農，再幹不到5年就幹不動了，自建水泥池，實在划不來。”
當地政府考慮到農戶的難處，插旗鎮農業綜合服務中心主任黎安忠表示，在推進水泥池建設上，計劃政府、企業、農戶一同出錢，以此緩解農戶的壓力。關於酸菜的各項標準，政府除了對企業進行監管，也會對農民進行培訓與引導。
2022年3月29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插旗鎮眾城村，豆角醃製工人何運良穿著膠鞋、戴著圍裙幹活。
2022年3月29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插旗鎮，道路兩旁是大片的芥菜地。
2022年3月29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插旗鎮眾城村村口立著“國家農業產業強鎮插旗鎮”廣告牌。
“過段時間來，我就搞好了”
2022年4月1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三峰寺鎮，航拍停業整頓中的芥菜產業園。
因處於停業整改期間，三峰寺鎮佔地千畝的芥菜產業園比以往冷清不少。鎮上的快遞點、服飾店甚至獸藥店招牌，清一色有華容芥菜標誌，不少居民房外牆都畫著大幅芥菜宣傳畫，展示著當地對芥菜行業的雄心。
2022年4月1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三峰寺鎮，芥菜產業園園區內的標語。
2022年4月1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三峰寺鎮，芥菜產業園附近民房外牆畫著芥菜宣傳畫。
處於插旗鎮的龍頭企業插旗菜業也是同一番景象：附近飯店、超市、旅館多數歇業，街道上，三三兩兩停著招不到客的三輪“摩的”。“這家酸菜廠工人不少於五六百人，平時街道可熱鬧了，現在停工，突然沒了人。”一名司機說道。
2022年3月29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插旗鎮，插旗菜業附近，來自眾城村的三輪“摩的”司機鄧奮剛在路旁等客。
華容縣禹山鎮，一家芥菜加工廠正在進行擴建裝修，老闆徐文舟的辦公室沾滿了泥腳印。“整改是好事，對我們有很大的促進。”徐文舟說道，“看，我們是一步一個腳印的。”
2022年4月1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禹山鎮，酸菜加工廠老闆徐文舟在辦公室內看著正在擴建與裝修的廠區。
2022年4月1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禹山鎮，擴建完的一間酸菜包裝車間，酸菜加工廠老闆徐文舟表示，這裡在購置完機器裝置後，將實現自動化酸菜包裝。
徐文舟今年55歲，從事芥菜加工行業已有18年。酸菜事件並沒有過於影響他對華容酸菜行業的信心，從3月18日起，徐文舟與其他酸菜企業負責人們多次到鄉政府開整改會，配合芥菜取樣，籤質量承諾書，學習規範化生產流程。企業雖然停產，但160名工人的工資照常發放。
據徐文舟介紹，此前廠裡設有化驗室，原料入廠前會進行檢測，檢查有無異物及是否新增違禁品，不合格的原料會被拒收。但他也坦言，此前化驗室並不規範，有時化驗員並不來工廠。而此次整改，政府要求每個工廠有一名全職化驗員。
從去年10月開始，徐文舟就投入1500萬元擴建廠房，擴建後工廠流水線將由2條增加到6條，還將引進探測異物的X光機和鍋爐殺菌等裝置。
2022年4月1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禹山鎮，擴建中的酸菜加工廠。
2022年4月1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禹山鎮，酸菜加工廠老闆徐文舟對行業前景依然充滿信心。
如今廠房的擴建沒有因為整改而停下，自動化流水線車間、冷藏區、X光檢查區、鍋爐殺菌區已初現雛形。施工計劃在4月底竣工，在徐文舟暢想的藍圖中，企業年銷售額將從5000萬元增加到8000萬元。徐文舟揮手，“過段時間再來，我就搞好了”。
2022年4月1日，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三峰寺鎮，芥菜產業園路旁的芥菜形象燈牌。
傍晚時分，芥菜產業園的路燈亮起，燈牌是一個芥菜形象的卡通吉祥物，它微笑地張開雙臂，迎接過往的每一個人，迎接“芥菜之鄉”的涅槃。
後續：
4月29日，華容縣蔬菜產業發展中心工作人員告訴新京報記者，目前大部分芥菜加工廠已遞交復工申請，一些加工廠已復工復產。
記者 鄭新洽 杜寒三 攝影報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