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仙榜｜酒憤 · 辛棄疾

鬼叔 編撰

南下聯絡宋室朝廷的任務非常順利，辛棄疾與部屬幾人輕快地踏上了北歸之路。有了高宗皇帝的詔命，起義軍將更加名正言順反抗侵略者，為恢復中原而戰鬥。此時戰爭狂魔完顏亮在前線死於內訌，金兵北撤。辛棄疾滿懷憧憬：在耿將軍率領下，起義軍與朝廷大軍南北呼應，協同作戰，或許驅除寇敵指日可待。每思及此，他恨不得座下戰馬能生出翅膀，即刻飛回軍營。一路上辛棄疾已經在考慮下一步的作戰方略，他在腦海裡反覆籌劃，如何讓義軍這把遊走在敵佔區的尖刀發揮出最大的威力。辛棄疾設想了幾種作戰方案，他要儘快回到戰友們中間，與耿將軍商議謀定，放手一搏。使命就是生命，時機就是戰機，此事越快越好，辛棄疾不由得踹蹬加鞭，胯下坐騎領會主人心意，飛也似馳騁向北，捲起一路煙塵。

辛棄疾回到海州，卻見營壘廢毀，並無一兵一卒。好不容易尋到幾名義軍將卒，他們向辛棄疾哭訴道：“您南去不久，張安國暗中勾結金人，謀害了耿京將軍，有些人跟著張安國投靠了金朝，其他人或者被殺，或者被強行遣散了！”辛棄疾聽罷又驚又怒，驚的是自己離開不到一月，耿京竟如此慘死，怒的是叛徒張安國奴顏卑膝，殺害耿將軍邀功於賊虜。辛棄疾誓言要為耿京報仇，他收集聚攏了昔日將卒兩千多人，以宋廷詔命號令山東，決心將張安國擒獲，以正軍法。有屬下建言：“當日耿將軍聚眾數十萬，如今我們兵微將寡，恐怕不宜與金兵直接抗衡，不如南歸，以圖後計。”辛棄疾說：“硬拼當然不是上策，但我誓要斬殺此賊，以慰耿將軍在天之靈！”

辛棄疾並非莽撞之人，他從將士中挑選了五十名精壯敢死之士，親自斟酒敬奉給每一位兄弟，以壯志勇。然後又對其餘部眾做了周密的安排，若事成而還，則共同進退，若事不成，則由與辛棄疾同去過宋廷的都督提領賈瑞率眾向南，投奔宋軍。分派妥當，又飲過了壯行酒，辛棄疾縱身上馬，與王世隆及五十名壯士直奔濟州。

張安國投靠金朝後被任命為濟州長官，部眾五六萬人，自以為功高，整日飲酒作樂。雖然風聞辛棄疾等人回到了海州，但今非昔比，他覺得剿滅這幾個耿京殘餘不費吹灰之力，所以毫不在意。這日張安國又在軍營裡設宴請客，忽然兵丁來報，說辛棄疾來了。張安國心虛膽怯，一時還弄不清對方的來意，便問辛棄疾帶了多少人馬，報說只有數十人，張安國聞聽立刻放下心來，吩咐讓他們進帳。

辛棄疾等人昂然入帳，見到張安國，勇士們也不搭話，搶步上前，乾淨利落把張安國捆翻在地。那些與張安國喝酒的將佐見勢頭不對，正欲反抗，也被其他人立馬制服。帳外兵丁聽見有變，紛紛趕來將大帳圍住，一時間刀出鞘，箭上弓，氣氛甚是緊張。眾金兵瞧見自家官長押在辛棄疾等人手上，也不敢造次，兩廂對峙，無人上前。辛棄疾大聲說道：“你們中很多人都是耿將軍的舊部，被叛徒張安國裹挾而降了金人，我可以既往不咎。金人侵我土地，奴役我人民，我等本是大宋的子民，豈能助紂為虐！大家誰願意抗金的，重新參加到我們的隊伍裡來吧！”濟州兵士聽到辛棄疾的號召很受鼓舞，便有上萬人願意跟隨。辛棄疾帶領回歸義軍，押解叛徒，與賈瑞等人會合，直奔南方。至建康行營，南宋朝廷審清張安國罪狀，將他斬首示眾。這一年，辛棄疾剛剛二十三歲。

驚人的勇毅與果敢，使辛棄疾名重一時。宋高宗嘉其忠義，任命他為江陰籤判。辛棄疾躊躇滿志，銳意北伐，然而他錯估了南宋朝廷恢復失地的決心。當時完顏亮新亡，金兵被迫北撤，金國朝堂混亂，本是南宋大舉北伐、克復中原的絕好機會，可惜宋廷把持在一班苟且偷安之輩手中，竟稀裡糊塗和金人談什麼和議，主戰派被罷黜，辛棄疾為國效命疆場的期望也落了空。不久高宗趙構禪位於養子趙昚，是為宋孝宗。孝宗即位初期勵精圖治，頗有收復失地、報仇雪恥之志，先是為抗金名將岳飛的冤案平反，又廣泛起用主戰派官員和將領，內政則整飭吏治、發展經濟。辛棄疾受到極大鼓舞，期間寫了不少抗金北伐的建議，譬如《美芹十論》、《九議》等。這些建議在當時受到很高讚譽，並廣為傳誦，但朝廷卻未有采納。

及至北伐受挫，南宋朝廷與金朝簽訂了“隆興和議”。此番和議之後，宋、金兩國維持了四十多年的和平，這期間宋廷君臣陶醉在偏安一隅、國泰民安的昇平景象之中，戰備則幾乎“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在這樣的大背景下，辛棄疾恢復故土的願望與壯志終成泡影。雖然無仗可打，但朝廷還是看到了辛棄疾出色的才幹，先後委派他到江西、湖北、湖南等地擔任轉運使、安撫使等地方官職，負責治理荒政、整頓治安。但是作為一個“歸正人”（從淪陷區投歸者），當權者又心存偏狹猜忌，始終不肯委以他更重要的職位。所以辛棄疾儘管兢兢業業，在每個職任上都成績卓著，但他的官職最高卻只做到從四品龍圖閣待制而已。然而令辛棄疾極度失望的並非這個，而是在如此“虛度”的光陰中青春耗盡，“還我河山”的壯志雄心正被消磨得支離破碎。

辛棄疾四十一歲時再次任隆興知府兼江西安撫使。第二年，他在上饒帶湖建園築屋，安置家人定居。辛棄疾自知“剛拙自信，年來不為眾人所容”，所以已做好了致仕歸隱的打算。新居和莊園落成後，他為帶湖莊園取名為“稼軒”，並自號“稼軒居士”。果不其然，同年十一月，由於遭到政敵彈劾，官職被罷。辛棄疾於是回到上饒，開始了他詩酒自娛的閒居生活。此後二十年間，辛棄疾除了有兩年曾出任福建提點刑獄和福建安撫使，大部分時間都在鄉間賦閒。閒居生活雖然愜意自適，但辛棄疾心中的波瀾並未就此平息。他對中原淪陷日久的痛惜，對朝廷偏安苟存的怨憤，無時不刻燒灼著一顆逐漸老去但依然激越的心臟。一方面，決意於“便此地，結吾廬，待學淵明，更手種，門前五柳”的隱逸生涯；另一方面，又期盼著朝廷能振作精神，恢復失地，自己雖老，亦能馳騁沙場，為國效命。

淳熙十五年冬，辛棄疾已四十九歲，時值臥病中。摯友陳亮從故鄉浙江永康專程來江西拜訪辛棄疾，本來陳亮還約了朱熹同來，但啟程之日朱熹因事羈絆而未能成行。知己相逢，精神振奮，這兩位都是壯懷激烈、文采飛揚的愛國志士，於是同遊鵝湖之盛景，共飲瓢泉之佳釀，酣醉之時長歌贈答，坐臥間縱論世事時局，興之所起拔劍起舞，報國之志惺惺相惜。這樣的聚會令辛棄疾豪情激盪在懷，日夜放歌，杯壺自傾，英雄氣概，四顧茫然，陳亮亦慷慨昂揚，歡暢澎湃，“逗留彌旬乃別”。陳亮離去的第二天，辛棄疾意猶未盡，於是又去追趕陳亮，當他追到鷺鷀林時，雪深泥滑，實在不能前行。挽留陳亮而不得，辛棄疾悵然若失，獨自在方村買酒自飲。夜半時投宿在吳氏泉湖回望樓，辛棄疾枯坐無眠，忽然聞聽鄰人吹笛，笛聲幽咽沉凝，使人愴然，不覺悽然感傷。於是借酒力賦詞《賀新郎》，以抒發與陳亮的惜別之情。此後辛、陳二人隔空酬唱，竟成就了詞壇一段佳話。

辛棄疾：《賀新郎·把酒長亭說》

把酒長亭說。看淵明、風流酷似，臥龍諸葛。何處飛來林間鵲，蹙踏松梢殘雪。要破帽、多添華髮。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兩三雁，也蕭瑟。

佳人重約還輕別。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問誰使、君來愁絕？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

陳亮：《賀新郎·寄辛幼安和見懷韻》

老去憑誰說？看幾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長安今餘幾？後死無仇可雪。猶未燥、當時生髮！二十五絃多少恨，算世間、那有平分月！胡婦弄，漢宮瑟。

樹猶如此堪重別。只使君、從來與我，話頭多合。行矣置之無足問，誰換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絕。九轉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尋常鐵。龍共虎，應聲裂。

辛棄疾：《賀新郎·同甫見和，再用韻答之》

老大那堪說。似而今、元龍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笑富貴、千鈞如發。硬語盤空誰來聽？記當時、只有西窗月。重進酒，換鳴瑟。

事無兩樣人心別。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正目斷、關河路絕。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陳亮：《賀新郎·酬辛幼安，再用韻見寄》

離亂從頭說。愛吾民、金繒不愛，蔓藤累葛。壯氣盡消人脆好，冠蓋陰山觀雪。虧殺我、一星星發！涕出女吳成倒轉，問魯為齊弱何年月？丘也幸，由之瑟。

斬新換出旗麾別。把當時、一樁大義，拆開收合。據地一呼吾往矣，萬里搖肢動骨。這話把、只成痴絕！天地洪爐誰扇鞴？算於中、安得長堅鐵。淝水破，關東裂。

陳亮：《賀新郎·懷辛幼安，用前韻》

話殺渾閒說。不成教、齊民也解，為伊為葛。尊酒相逢成二老，卻憶去年風雪。新著了、幾莖華髮。百世尋人猶接踵，嘆只今、兩地三人月。寫舊恨，向誰瑟？

男兒何用傷離別。況古來、幾番際會，風從雲合。千里情親長晤對，妙體本心次骨。臥百尺、高樓斗絕。天下適安耕且老，看買犁、賣劍平家鐵。壯士淚，肺肝裂。

辛棄疾畢生以恢復為志，卻壯志難酬。他只能把滿腔激情和憂患沉雄寓於詞作之中，抒發毫不動搖的愛國熱忱，傾訴報國雪恥而不遇的悲憤，對當政者的屈辱求和、苟且偷安語多批判和譴責。一個本應叱吒疆場、領兵北伐的將軍，如今閒居林泉，做著飲酒、賦詞、耕田之事，辛棄疾的心中，一直是隱逸和用世交相折磨著他的靈魂。貌似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享受閒雲野鶴之人生，實則來自於朝廷任何針對北方的訊息，都能讓辛棄疾的耳朵陡然靈敏千萬倍。而每一次的失望之後，他惟有借酒排遣，藉詞抒懷，卻又不死心地期待著未來，直至生命耗盡。辛棄疾到底有多喜歡喝酒，我們不妨選抄幾首他的詞作來看看吧。

西江月·遣興

醉裡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

醉裡貪歡，愁煩也顧不上了。敢問辛老師您這是喝了多少呀，走路左右搖擺，滿嘴臧否先賢，也不知您說的是醉話，還是真話？一笑！您瞧，走著走著，在一棵松樹旁邊咋就躺下了呢？好吧，那就坐著歇會兒。可您偏不，非要和松樹逗悶子，人家松樹站在那兒挺好的，才沒想扶您這個醉鬼哩，您自作多情個啥呀，竟然對松樹推推搡搡，還呵斥人家“一邊去”！哎，那棵松樹從小到大一直站在那裡，您讓人家去那邊呀？不過鬆樹挺有涵養：“沒關係，我認得您是辛幼安，看您喝斷片了，我不跟您一般見識。哼！”

卜算子·飲酒不寫書

一飲動連宵，一醉長三日。廢盡寒暄不寫書，富貴何由得。

請看冢中人，冢似當時筆。萬札千書只恁休，且進杯中物。

你說：喝酒有什麼好呢？好似沒什麼好。一喝就整宿整宿不罷休，喝醉了就連著三天啥也幹不了，多誤事呀！你看迎來送往、著書立說都耽擱了，這榮華富貴怎麼求取呢？我說：講得貌似有理，其實不然。請看那作古了的人，再看看僧智永當年寫壞了的筆，那些筆曾寫過萬千文章啊，到頭來還不是進了筆冢，有什麼意義呢？所以呀，還不如有酒喝酒，豈不快哉！

定風波·大醉歸自葛園，家人有痛飲之戒，故書於壁

昨夜山公倒載歸，兒童應笑醉如泥。試與扶頭渾未醒，休問，夢魂猶在葛家溪。

欲覓醉鄉今古路，知處，溫柔東畔白雲西。起向綠窗高處看，題遍，劉伶元自有賢妻。

年紀不輕了，妻子勸他少喝點酒，嘴上答應得挺好，可坐到酒桌上就起不來了。在葛家溪朋友家喝得酩酊大醉，被主人用車拖著送了回來，一路上娃們都笑他，瞧呀，那個人醉得像一攤泥！別人試著扶他的頭，一鬆手噹啷又倒了，甭問，這傢伙肯定還以為仍舊在葛家溪嘞！哎，古往今來失意的人哪，都喜歡尋覓醉鄉，可醉鄉在哪兒呀？他說我知道那地方，不就在溫柔鄉的東邊、白雲鄉的西邊嘛！酣睡一夜，第二天早晨酒醒了，起身看窗外，卻見窗戶紙上寫了許許多多感謝妻子的話，而且寫得到處都是。噫，家有賢妻，是好酒之人莫大的幸福啊！

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這又是辛棄疾寫給好朋友陳亮的一首詞。大約是喝得醺醺然，既想念知交，又恍惚躍馬疆場。睡不著覺，挑亮燈芯，抽出寶劍在燈下仔細端詳，彷彿看得到營壘連連，聽得見鼓角聲聲。正是閱兵之時，宰牛烤肉，分給將士們享用，戰歌激昂，在秋風中迴盪。演兵場上，戰馬如閃電般飛馳，離弦的箭發出裂帛之聲，刀光劍影，將空氣撕得粉碎，塵埃瀰漫，遮蔽了日月山川。英雄就是要在沙場上縱橫捭闔，報效君王，收復失地，建功立業，青史留名。猛然間瞥見光亮如鏡的劍鋒上映照著我自己，恰似遭了一記悶棍，登時酒醒，可憐可嘆啊，還侈談什麼生前身後名呀，歲月是把殺豬刀，這個人竟然已是白髮老翁了！

南湖野客評曰：辛稼軒生逢靖難未久，少年立志，恢復山河。耿京遭厄，率數十騎突入敵營，生擒叛賊而還，其智勇氣概，曠古又有幾人哉！然歸正宋朝後，職任輕偏，策不見用，滿腔抱負，付之東流。稼軒有將相之才略，奈何小用於地方庶務，有報國立功之夙願，而無揚鞭驅馬之機緣，罷黜與起用交替反覆，終耗盡青春熱血。觀其一生，豪邁與憤懣不離不棄，期待與失望如影隨形，於是寄情於酒，抒志於詞，微醺之時，則縱論國是，酩酊之後，如臨陣沙場，噫，南宋君臣，未有如稼軒者，復國雪恥之念何其殷切熾烈矣！時勢造英雄，辛稼軒空有志向，奈何逢時勢而不逢英主，於是四十餘年只能挑燈看劍、醉裡吟哦。可嘆亦可喜，使中國歷史雖少一戰功彪炳之將軍，則多一雄邁豪壯之詞家，彌足珍貴。稼軒嘗欲效元亮，隱逸自適於林泉，然其內心終不捨夙志功業，嗜酒乃醉，亦壯志難酬之懷憤也。酒仙榜度其意曲，號為「酒憤」。

參考資料：

1。 元脫脫《宋史·列傳·辛棄疾》

2。 辛棄疾《稼軒長短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