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趕出廁所的人

原創 所長 DT人類研究所 收錄於話題#少數派1個

跨性別女性主義認為,任何人都不該為了成為“真正”的女性或“真正”的男性而被迫做出或者放棄關於自己性別認同或性別表達的個人決定。

——小山惠美《跨性別女性主義宣言》

近十幾年來,LGBT(女同、男同、雙性戀、跨性別者)群體的法律狀況持續得到改善,對跨性別群體來說,不同於“LGB”,因為外表與生理性徵的割裂,TA們更難融入社會,也面臨著更多的問題。我們和幾位跨性別者聊了聊,想知道到TA們真實的生存狀況。

名詞解釋:

跨性別女性:那些或多或少自我認同為女性、自我呈現為女性、或作為女性生活的人,儘管這不符合TA們出生時被指派的生理性別,直觀可以理解為“男跨女”。

跨性別男性:那些自我認同為男性、自我呈現為男性、或作為男性生活的人,直觀可以理解為“女跨男”。

順性別:指性別認同與自身生理性別一致的人,意義通常與跨性別相對。

(本文中涉及跨性別群體的第三人稱,均表示TA們的自我認同性別。)

被趕出廁所的人

超小米蹬著高跟鞋,披著長髮,穿著藍色的旗袍走進男廁所,立刻引來旁邊人的側目。有人把管理員叫來,就在那些疑惑、憤怒、惡毒的眼神夾雜著聽過很多遍的不入耳的詞彙一起射來的時候,她掀起裙子,掏出了生殖器。

“證明我是你們要證明的那種身份,但我不是你們認為的那種人。”超小米說。

她參加過《奇葩說》,上過TED演講,算是跨性別群體中的名人。她忍著劇痛,穿著高跟鞋在別人的側目中走出商場的故事成了“認識自我”的最好例證。

實際上很少有跨性別者會像她一樣,那麼鮮明地反抗傳統觀念。大部分人在公共衛生間的時候,還是會穿上寬鬆的衣服,把自己“藏”起來,不想被別人發現。

被趕出廁所的人

↑ ins @luka。khabelashvili

上廁所

對他們來說是一場冒險

最直接的困境來源於身份的尷尬。冰弦鈴莓是一位跨性別女性,在外基本上按照生理性別上男廁,曾經被保潔阿姨趕了出來;被聞訊而來的保安教育;一位男性罵她“女變態”,執意讓她去上女廁。中年男性(如無特殊說明,文中男性/女性均指順性別群體)可能更加難以接受,冰弦鈴莓也曾被直接抓住衣領推了出去。

在許多人眼中,像冰弦鈴莓這樣“男兒身,女裝打扮”的人,會被稱為“人妖”。在他們的觀念裡,人妖是不允許進男廁,更不允許進女廁的。

如果去女廁,一旦被順性別女性發現(多數情況下是殘留的男性特徵暴露了身份),被罵變態是小事,被扭送至派出所也極有可能。

從當前法律來看,法律保護人按照身份證性別進入指定廁所的權利,但進入異性廁所被舉報,派出所多數會進行調節,具體執法可能各不相同。

被趕出廁所的人

↑ 未普及的第三衛生間可能是一種解決方式

於是,憋尿成了大部分跨性別者的解決之道。

好多年不怎麼出門的凌子卿分享的故事裡,在一次不得已的外出活動中,喝水不到500毫升,早晨6:45出門,晚上22點回家,期間一次都沒有上過廁所。副作用是乏力和頭暈。她告誡說長此以往,也可能有泌尿系統的疾病。

馬拉松愛好者Kane在跑馬拉松的時候,則遇到了性別檢查的情況。

被趕出廁所的人

↑ Kane和朋友在過去兩年參加72場馬拉松(路跑和越野為主),統計所得

即使Kane已經做了切除乳房的手術,外表像一個男性,但是賽事主辦方發的粉色的參賽服和號碼牌總是出賣他的生理性別,在廁所排隊的時候不是被志願者攔下,就是被裁判懷疑是個用虛假身份參賽的男選手,失去了參賽資格。

一次半馬比賽中,Kane正在賽道上跑著,突然被旁邊的裁判一把抓住,慣性讓他扭傷了腳踝,無法參賽。

“說我戴了女子號碼布是作弊。”

Kane投訴了對方,雖然後來收到了道歉,但他認為根本還是性別只分男女的賽制問題。後來,他乾脆做了個“我是跨性別”的小旗子,用別針別在背後,面對大眾的洗禮。

被趕出廁所的人

↑ Kane自制的小旗

與廁所問題類似的是洗澡問題,游泳館的淋浴間成了比廁所更緊張的地方。“男的那邊我沒辦法全裸,女的那邊我怕嚇壞別人。”Kane說。

在夏天,端著洗漱用品,每個人都穿著清涼,排隊等候入場,閨蜜和朋友相互打趣身體。跨性別公益組織的歡喜說,對於那些年輕的跨性別學生來說,集體宿舍就是一場噩夢,尤其是北方的大澡堂。“TA們有人在學校一年只洗兩三回。”

廣義的“廁所問題”只是跨性別群體在傳統的男女二分性別制度下的一場顯性衝突,而無處不在的精神壓力可能伴隨他們終身。

就能解決一切嗎

凌子卿認為跨性別群體的現狀是不容樂觀的。早前的《2017中國跨性別群體生存狀況調查報告》裡顯示,71。8%的人去衛生間會感到不適,61。5%的人存在抑鬱,73。2%存在焦慮,46。2%的人因為自己是跨性別而有過自殺想法,12。7%的人曾有過自殺行為。

造成跨性別群體抑鬱症和自殺的原因,是複雜的。自我認識的漫長路徑,外界輿論的壓力,家庭的反對,童年的陰影,積累到最後,任何一個細微的舉動都可能成為壓死TA們的最後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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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ns @Kerokev

凌子卿初中的時候,學校要求男生剪頭髮,“不剪頭就退學”,教導主任在操場喊著。“誰都知道這是剝奪人性的行為,我還是拿著家人給的錢走進了理髮店。”

她五六歲的時候,開始喜歡裙子,沒條件就穿大人的睡袍,小小的人,就和穿連衣裙沒兩樣。“雖然喜歡絲襪,但是那時候不敢買,就穿運動的緊身護腿。”那可能是她對於性別認知,最初的獨特記憶。

在理髮店,頭髮簌簌落下後,跨性別的認知和青春期巨大的反叛交織在一起,凌子卿拿起桌子上的剪刀,割腕了。

“真的好醜啊,太短了。”回想起當時從鏡子裡看到的自己,凌子卿總會這麼想。

勉強過了初中,高中的第一天,她就因為抑鬱症退學了。她說自己那天竭力表現得像個普通的學生一樣,聽課,上廁所,等老師發著作業和卷子。

“我突然覺得自己不行了,我過不下去了,我好像嘗試表現得自然一些,但也許我的臉已經扭曲了。我被老師叫過去,我說身體沒問題,也沒敢說跨性別的事情,就是說自己很痛苦,越說越激動,崩潰的大哭,那種失去了一切的悲傷。”

老師讓她歇好了再上學,凌子卿就背起書包自己回家,後來就再也沒回去學校。她說自己像電影《敦刻爾克》裡面那個在船上打死平民計程車兵一樣,受創後顫抖,蜷縮,寧願吞槍也不上戰場。

認識自己

是好事還是壞事?

凌子卿很小的時候喜歡上一個男生,她上網查資料,以為自己是個偏中性的Gay,後來在理髮店自殺後去心理諮詢時,才知道自己是跨性別女性。這似乎更明確地認識自己了,但是可能也更糟糕了,畢竟同性戀只關乎性取向,是可以隱藏的,融入社會沒問題。

沒有高中畢業,自然沒有大學文憑,找不到工作,凌子卿就在家自學,寫寫文章,看影片。她說自己還是有點“小聰明”。“但是不能閒下來,閒下來就會想事情,就要直面痛苦。”

在凌子卿參加的一個自殺干預小組裡,她發現基本上每週都會有一個跨性別夥伴自殺,每月都有人去世。有些人上一秒還在社交軟體上發帖子,下一秒就沒了,消逝了。更難的是,自殺者往往干預後會復發,可能兩次,三次,間隔幾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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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ns @leanderhoefler。street

倉山靜葉是一位研究言語學的跨性別女生,經常談論阿拉伯語、泰語、韓語的語法問題,喜歡玩遊戲和動漫,社群裡認識她的人都認為她很活潑,去年12月她選擇了自殺。在她自殺之前的半年,凌子卿所在的小組曾經干預過一次她的自殺念頭,但是沒人能預料到來自家庭的壓力什麼時候會爆發。

被趕出廁所的人

↑倉山靜葉一年前在社交媒體的動態

對於同為曾經自殺和被抑鬱症困擾的凌子卿來說,自殺干預小組的工作、心理消耗是巨大的。她感到了一種無力,小組5人,基本沒有心理學專業知識,全靠熱血。放眼全國,能給跨性別者提供醫療服務的醫生、心理諮詢師都是極少數。不少人連跨性別的一些概念都不甚瞭解。

而那些閉塞的,網際網路不發達的地方,在他們面對自我認同和家人衝突時,出現了自殺念頭時,甚至連凌子卿這樣業餘的施救者都找不到。

凌子卿覺得,和LGBT要搞驕傲遊行相比,更應該要搞的是一個“痛苦博物館”,把所有的痛苦都具體地展現給所有人。

“被欺凌到跳樓?那把青少年扭曲的四肢和迸濺的血液繪成圖畫;因為跨性別的身份被單位和學校開除?那麼把這些領導的嘴臉做成雕塑;把那些因為自我認同在父母和自己決裂的場面拍下來,只有最直接的悲慘畫面才能夠讓人或多或少有一點思考,不是嗎?”

誰是最後的依靠?

歡喜說,家庭的不理解基本上是所有跨性別群體會遇到的問題,這種觀念的衝擊遠超LGBT中的前三者,輕易的突破親情理念,而一旦獲得某種諒解和支援(對於TA們來說,不反對就是支援),就給自殺留有了生命的安全氣囊。

歡喜是故事裡為數不多的在時間中獲得家庭“默許”的跨性別女性。

一個夜晚,遠在美國訪學的心理學者歡喜在和女朋友例行影片的前夕,買了女裝,買了化妝品,在房間的衛生間裡打扮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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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ns @nurten_kurtt

“壓抑了30年,我左看右看,很喜歡這個我,是真正我的樣子,以前男生的我都不怎麼在鏡子裡看,我不覺得那是我,這個才是真正的我。”

“我化了妝,穿了新衣服,你願不願意看一下?”做好了分手的準備,歡喜試探性地打了一串文字給女朋友。

“哎,你還挺漂亮的。”

歡喜在向女朋友坦承自己是跨性別者後,又向母親坦白,在之後的一年,都沒有向父親說明。

“有一天,我爸拿著手機問我媽,你兒子的qq怎麼變成女的了?他發現我改了。”

“你兒子生理上是男的,心理上是女的,都穿裙子生活的。”母親說。

“你現在不僅有一個兒子,也有個女兒了。”有時候獨生子歡喜也會安慰母親。對於父親,她始終沒有開口談論過這事。

凌子卿早就和生父斷絕了關係,和母親生活在一起,幾年都不怎麼出門。她發現甚至恐懼和別人說話,不得以出門,她會穿寬鬆衣物,留雙馬尾,戴口罩,一般人叫她姐姐,她也從不應答,怕自己直男的嗓子暴露一切,只要交流就會打破偽裝。

那種恐懼來自於和社會的巨大隔閡,“恐懼隨時隨地過來罵街、侮辱,恐懼前一秒和別人說話,後一秒被一腳飛踹,甚至拿刀子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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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aurence Philomene

社群“領袖”是必要的,超小米的活躍讓更多的人知道跨性別者,引起了更多的爭議和流量。那些普通人,形成一種矛盾的心裡,就像一群受驚的兔子,不敢動,也不敢發聲,既希望那些勇敢的發聲者能改變一些,又害怕那些勇敢,會帶來變本加厲地報復和與傳統更深的隔閡。

要不然,就做HRT(激素補充治療)或者SRS(性別重置手術),徹底地改變自己。

問題在於,目前中國缺乏法律或相關機構認定一個人是否為跨性別者,現階段存在的有效證明是性別識別障礙診斷以及易性症診斷,但後者並不適用於泛性別者和其他非二元性別者。而要獲得這個證明,有著監護人陪同和年齡要求,意味著需要提前上演一場家庭的決裂。

同時,跨性別女性主義認為,“任何人都不該為了成為‘真正’的女性或‘真正’的男性而被迫做出或放棄關於自己性別認同或性別表達的個人決定。跨性別女性的安全往往取決於在多大程度上能‘冒充’成‘正常’女性;作為跨性別主義者,必須不斷在女性主義原則與對安全與舒適的需求之間折衷。”

所以,當一個跨性別者做出性別重置手術的決定時,要問清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

開始

超小米最近很忙,她還在尋找自我認知的路上,參加各種活動,經常凌晨才能回覆微信。但是和幾年前鬥志昂揚的希望全社會理解跨性別群體不一樣了。她感覺到這是個漫長的過程。“不奢望太多,影響一些人就好了。”

她還留起了鬍子,經常不再化妝,穿著裙子就出門,和之前精緻的女性外表不太一樣,外界開始質疑她“不停地博眼球”。超小米一點都不忌諱這樣的質疑,她說就是要不一樣,只有不斷打破別人的認知,才能在主流社會里為社群持續的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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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穿裙子的超小米留起了鬍子

歡喜回國後組織著一個30多人的團隊,做些研究和公益專案,利用自己的心理學知識為心理諮詢師、社工培訓,更好地為跨性別社群服務。

Kane終於找到一家有中性淋浴間的游泳館,驚喜的發來圖片。在地鐵站,她也找到了第三衛生間,但是不能上鎖,工作人員告訴她,是害怕特殊人群獨自使用出危險,她又有點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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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ane找到了一家可以安心淋浴的游泳館

凌子卿懷疑自己患有阿斯伯格症,一種類似自閉症的疾病,但沒去找心裡諮詢確診,太貴了,上次去還是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

有人勸她交些朋友。

“怎麼交呢,幾年不怎麼出門了,也不經常和人一對一交流,不知道怎麼經營友誼,從小就不受人喜歡,被形容為‘認死理’的‘愣頭青’,那時候全班兩人配對學習,最後只剩下了我一個人。那個嗓門很尖,罵人很大的班主任,陰陽怪氣的說我人緣很差。不過確實這樣。”

“還是不要耽誤別人吧。”

作 者 | 張 峰

編 輯 | 老 王

設 計 | 鄭舒雅、戚桐琿

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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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被趕出廁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