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緒山:唐高宗與景教徒

本文轉自:光明日報

作者:張緒山,系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

唐代傳入中國的景教,原為流行於敘利亞和兩河流域的基督教派別之一。其創立者聶斯托裡(約380—451年)因主張基督的神性和人性分離說而於431年被判為異端,其信徒遷入波斯境內活動,以醫學、天文等技術服務於波斯宮廷。貞觀九年(635年),景教由中亞進入長安,受到唐太宗的優禮相待;而入華景教徒亦極力施展其長技效力皇室,創造對己有利的傳教環境,由此而形成雙方的密切互動。

劉肅《大唐新語》曾記載下面一則史事:

高宗末年,苦風眩頭重,目不能視。則天幸災逞己志,潛遏絕醫術,不欲其愈。及疾甚,召侍醫張文仲、秦鳴鶴診之。鳴鶴曰:“風毒上攻,若刺頭出少血,則愈矣。”則天簾中怒曰:“此可斬!天子頭上豈是試出血處耶?”鳴鶴叩頭請命。高宗曰:“醫之議病,理不加罪。且我頭重悶,殆不能忍,出血未必不佳。朕意決矣。”命刺之。鳴鶴刺百會及朏戶出血。高宗曰:“吾眼明矣。”

此事因與皇帝有關,故為正史所載。《舊唐書·高宗本紀》繫於永淳二年,《資治通鑑》繫於弘道元年。永淳、弘道都是高宗的年號,實為同一年即683年。

高宗疾病之治療涉及兩個有意思的問題,一是醫者秦鳴鶴採用的醫療技術的來源,二是秦鳴鶴本人的身份。秦鳴鶴治療高宗眼疾採用的似乎是穿顱術。穿顱術在中國可以追溯到很久遠的時代。《三國志·魏志·華佗傳》記載,三國時代神醫華佗曾為曹操實施過穿顱術,“太祖苦頭風,每發,心亂目眩,佗針鬲,隨手而瘥”。針鬲,即以針刺橫膈膜的穴位。但高宗所患疾病伴有失明症,不同於曹操的頭痛病。秦鳴鶴實施的穿顱術,其目標似在高宗之眼病即失明症,有別於此前流行的醫治頭痛之術。這種治病方法不見於前代典籍,說明它應該是一種新醫術。

這種新醫術從何而來?《新唐書·西域傳》記拂菻國:“有善醫能開腦取蟲,以愈目眚。”《新唐書》所記取自《通典》,《通典》所記來自杜環。751年唐將高仙芝所率軍隊於中亞的怛邏斯與阿拉伯軍隊發生戰爭,遭受敗績,大量唐軍士兵被阿拉伯(大食)軍隊俘虜,杜環亦在其中。他在地中海東部遊歷十餘年後於762年返回中國,撰成《經行記》記載其遊歷見聞,其中明確記載:“大秦善醫眼及痢,或未病先見,或開腦出蟲。”“大秦”一名多見於漢魏史冊,指羅馬帝國,尤其是其地中海東部疆域,“拂菻”多見於隋唐史冊,指東羅馬帝國即拜占庭帝國。《經行記》雲“拂菻國……亦曰大秦”。8世紀中葉以後,唐人已知“拂菻”與“大秦”實為一國。

《經行記》所記載的“開腦取蟲”醫術即穿顱術,是希臘古代醫學中的著名醫術,在地中海東岸地區久已流行。出生於愛琴海科斯島的希臘著名醫生希波克拉底在西方世界被譽為“醫神”,早在公元前5世紀(約前420年)就在著作《論視覺》中記載眼睛失明的治療方法:“當眼睛毫無顯著病症便失明時,應切開顱骨,將腦軟組織分開,穿過顱骨使產生的液體全部流出。這是一種治療方法。以這種方法治療,病人便可治癒。”所謂“目眚”可能是由於腦部腫瘤或血栓所致,而“開腦”所取的“蟲”則出乎杜環的想象。高宗治療眼疾所採取的應是來自希臘羅馬的穿顱術。

為高宗治病的關鍵人物秦鳴鶴是否為景教徒?學術界存在爭議。以典籍記載而論,其為景教徒之可能性很大。除了杜環見聞並記載的“大秦善醫”這個事實前提外,在華景教徒(即大秦醫生)善醫眼疾並非個例。《李文饒集》卷十二記載,大和四年(830年),南詔攻入成都撤走後,任成都尹的李德裕清點戶口,“蠻共掠九千人,成都郭下成都、華陽兩縣只有八千人,其中一人是子女錦錦、雜劇丈夫兩人、醫眼大秦僧一人,餘並是尋常百姓,並非工巧”。在南詔所俘工匠中,“醫眼大秦僧一人”之所以被特別提及,是因為他屬於當時罕見的“工巧”。景教徒在中國境內常被稱為“大秦僧”。此例說明從事醫療職業、精於眼疾治療應是景教徒群體的專長技藝。

《大唐新語》和《新唐書》稱為高宗醫治者為侍醫張文仲、秦鳴鶴二人,而《舊唐書》與《資治通鑑》獨稱秦鳴鶴一人,這種記載上的差異顯示,秦鳴鶴乃高宗眼疾治療的主導、醫術不凡的一代名醫。但怪異的是,秦鳴鶴之名除此一處得見外,再不見經傳,事蹟全無;而張文仲卻是名留青史,與李虔縱、韋慈藏同以醫顯名,《舊唐書》有傳。其中原因何在?最大的可能是,會昌五年(845年)武宗禁絕外夷各教以後,他的景教徒身份成為禁忌,其名隨之歸於沉寂。

另外,秦鳴鶴的“秦”姓也頗含意蘊。雖然歷史上“秦”姓未必都是外族血統,但來自大秦(羅馬帝國)的人員多以“秦”為姓,卻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孫權黃武五年(公元226年),大秦的一位商人自交趾(今越南)來到建康(今南京),在中國文獻中留下了“秦論”的名字。中國歷史上,歸化中國的外國人多以其母邦為姓,這種習慣在唐代尤為盛行。漢魏史冊視“大秦”為制度完備、文章華美的理想國度,甚至稱大秦人“皆長大平正,有類中國”,“衣服車旗,擬儀中國”。景教徒久居中國,獲知此類對己傳教活動有利之資訊,必甚重視之,以其為獲得唐朝廷與民眾之認同的捷徑,以母邦為其姓而善加利用,進行自我宣傳。秦鳴鶴以“秦”為姓,顯有彰示其“大秦”國人身份的意涵,而“鳴鶴”一名則可能轉自敘利亞語讀法,教徒中以此為名者不乏其人。

景教入華之初,以“波斯經教”見稱,一個多世紀後,唐朝廷獲悉“波斯經教”乃“出自大秦”,天寶四年(745年)玄宗詔令全國各郡的“波斯寺”一律改稱“大秦寺”,德宗建中二年(781年)“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建立。唐朝廷如此優渥景教,景教徒為皇家效勞而贏得皇室垂青,想必是重要原因。換言之,治療高宗眼疾是景教徒在中國從事醫療活動的一次重大實踐,是景教徒在中國境內以醫術助力傳教的例證,在傳教策略上與明清時代的在華基督教團體可謂如出一轍。

而高宗疾病醫治過程似還隱匿著更多細節。高宗自顯慶(656—660年)以後即罹患疾病。《舊唐書》稱“帝自顯慶已後,多苦風疾,百司表奏,皆委天后詳決。自此內輔國政數十年,威勢與帝無異,當時稱為二聖”。《新唐書》記載“高宗自顯慶後,多苦風疾,百司奏事,時時令後決之,常稱旨,由是參豫國政”。《資治通鑑》記載更詳:顯慶五年(660年)“冬,十月,上初苦風眩頭重,目不能視,百司奏事,上或使皇后決之。後性明敏,涉獵文史,處事皆稱旨。”高宗之病至顯慶五年已很明顯,故由武則天協助處理政事。此後高宗的頭風病未見好轉,有加重之勢,遂考慮由武則天攝政。《資治通鑑》記上元元年(674年):“上苦風眩甚,議使天后攝知國政。”

自顯慶至上元元年,高宗罹患頭風病已有十幾載,此間發生過兩起重要事件。一是蘇敬等藥家撰成藥典《新修本草》(一名《唐本草》)。藥典對“底野迦”加以詳述雲:“底野迦,味辛、苦,平,無毒。主百病,中惡,客忤邪氣,心腹積聚。出西戎。雲用諸膽作之,狀似久壞丸藥,赤黑色。胡人時將至此,甚珍重之,試用有效。新附。”二是拜占庭帝國向中國遣使的外交行動。《舊唐書·西域傳》:“乾封二年,(拂菻國)遣使獻底也伽。”乾封二年即667年。這是繼貞觀十七年(643年)拂菻國遣使後的第二次遣使。值得注意的是,不同於第一遣使所貢獻的赤玻璃、綠金精等物,第二次遣使帶來的是一種藥物(底也伽)。這兩個事件中均涉及同一種藥物,似與高宗疾病隱含某種關聯。

底也伽是希臘羅馬世界的傳統藥方,發明甚早。有人認為公元前4世紀約旦城的希臘人、醫生安德魯馬庫斯,在希臘馬其頓亞歷山大大帝東征波斯、印度之際創制此藥,其目的是用於被毒蛇咬傷後的解毒;也有人認為是公元前1世紀黑海南岸本都國王密特拉達特的御醫加耳透阿斯所創。據羅馬博物學家普林尼記載,這種藥劑由六百種不同原料混合而成,但其主要成分是鴉片。羅馬名醫蓋倫改進底也伽配方,此藥又被稱作“蓋倫丸”。蓋倫曾以此藥為羅馬著名的馬可·奧勒略皇帝治療頭痛病。在羅馬帝國時代,底也伽被視為“萬用藥方”,用於治療慢性頭疼、眩暈、耳聾、中風、視力差、嘶啞、咳嗽等疾病。拂菻使節向唐朝皇帝貢獻底也伽,不是尋常之舉,最大的原因應是皇家所需。蓋域外使節向皇帝進獻奇珍異寶、稀見方物,乃屬正常;若非皇家所需,貢獻藥物實為中國文化傳統所忌。由此我們推測,其中隱秘的真相可能是,高宗患病多年求藥醫治,景教徒想到了古希臘的傳統藥方,認為底也伽可以醫治皇帝疾病,建議高宗服用。高宗長期飽受頭痛折磨之苦,在中醫治療不見效果的情況下,決定試用。這一訊息由景教徒傳回拜占庭帝國,遂有拜占庭使節貢獻底也伽之事。與此同時,蘇敬等醫家奉敕編撰《新修本草》,對底也伽獲得了更多新知識,並將這些知識寫入了新藥典。《新修本草》所謂“新附”即新加入的知識,應來自景教徒所作的介紹。

底也伽雖然可以減輕高宗的頭痛之苦,但在根本上不能治癒其頑疾,故其病情仍在加重,以致發展到“目不能視”。《資治通鑑》記高宗弘道元年:“十一月,丙戌,詔罷來年封嵩山。上疾甚故也。上苦頭重,不能視,召侍醫秦鳴鶴診之。”秦鳴鶴的診斷是“風毒上攻”。所謂“風毒上攻”或“風上逆”,乃是中國傳統醫學的說法,可能是中國史官記載此事時借用的固有之詞,其實應是腦瘤或腦血栓壓迫視覺神經造成失明。秦鳴鶴採用希臘羅馬世界流行的針刺法為高宗實施手術治療,使腦瘤或血栓暫時消失,病情得以緩解,高宗短時間內產生“吾眼明矣”的感覺,但腦瘤或血栓病灶不能徹底清除,遂於十二月駕崩於洛陽貞觀殿。來自希臘羅馬世界的殊方藥物底也伽,以及景教徒實施的醫療,雖沒有治癒高宗的疾病,但顯示了景教徒以行醫助力傳教,竭力接近皇室,以獲取傳教方便條件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