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溶溶:我就是那個“沒頭腦”,常常糊里糊塗的 | 紀念

任溶溶自1942年開始從事文學翻譯工作,精通英、俄、意、日四種語言,80年來翻譯了數百部世界文學經典,尤其是一大批世界兒童文學名著,如《安徒生童話》《木偶奇遇記》《夏洛的網》等,使它們成為幾代中國孩子的閱讀寶庫。他曾兩度獲國際兒童讀物聯盟頒發的年度翻譯獎,被中國翻譯協會授予“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

任溶溶還創作了大量的童詩、童話和散文。他的第一篇原創兒童故事《媽媽為什麼不去開會》,由《新少年報》於1952年刊出。他最著名的兒童文學作品,是發表於1956年的童話《沒頭腦和不高興》。

任溶溶:我就是那個“沒頭腦”,常常糊里糊塗的 | 紀念

任溶溶,本名任以奇,原名任根鎏,1923年5月出生於上海。廣東鶴山人,祖籍浙江金華。

故事中的“沒頭腦”和“不高興”是兩個孩子,一個做事總是丟三落四、忘東忘西,一個永遠是讓他往東偏往西,還總是把“不高興”當口頭禪。任溶溶用奇特的想象和誇張的手法,讓兩個孩子帶著自己的缺點一下成了大人,去做“大事”,併為他們安排了一些出奇、驚險的際遇。——到頭來,長大後的他們還是“沒頭腦”和“不高興”。

任溶溶曾說,“我自己就經常‘沒頭腦’,‘不高興’是小孩子經常說的話。”兒童文學評論家孫建江認為,“任溶溶是一位始終葆有童年精神的作家,與兒童讀者往往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的、天然的默契感。”

1962年,《沒頭腦和不高興》由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的張松林導演改編拍攝成動畫片,迄今已60週年。2012年,《沒頭腦和不高興》被列入中國小學生基礎閱讀書目30本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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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畫片《沒頭腦和不高興》(1962)畫面。

任溶溶還創作了大量的兒童詩和散文。他從翻譯詩開始學寫兒童詩,不斷地用詩歌記下自己生活中的素材。在散文創作方面,從最早的談翻譯創作的文章,到懷念舊友舊事、親人親情的文章,還有談四海遊歷見聞,聊眼前世事片段,篇篇都鮮活如相簿。

任溶溶的散文被業界認為是“懷舊散文”“掌故隨筆”,作為歷史的親歷者,他的百餘篇散文,如同一部口述史,記錄了百年光陰,沉澱了歲月體悟。八十年筆耕,一輩子為兒童譯寫。作為中國兒童文學泰斗,任溶溶的翻譯和創作成就深刻影響著中國兒童文學的程序。他把一生都奉獻給了兒童文學事業。

《新京報·書評週刊》曾在2015年,《沒頭腦和不高興》動畫片誕生53年、任溶溶老爺爺92歲生日之際,刊發過一篇他的人生故事。今天,我們舊文重發,以示對任老的紀念。

年輕時代

散漫童年和進步青年

“我是給孔夫子磕過頭的,從小讀私塾,識字很早。”任溶溶操著濃重的廣東口音。1923年,他出生在上海,原名任根鎏,父親在上海開店,5歲起,他被送到廣州老家。

任溶溶說自己度過了一段非常“散漫”的童年生活。他讀了大量的雜書,尤其喜歡“人物打來打去”的舊式武俠小說、滑稽搞笑的《濟公傳》,以及張天翼的《奇怪的地方》。義大利童話《木偶奇遇記》是任溶溶最喜歡的書,只是小時候的他怎麼也不會想到幾十年後,他得以親手把這部經典童話翻譯成中文,更想不到在後來的半個世紀裡,經他之手進入中國的外國童話故事數不勝數。

小學畢業那年,抗戰爆發,任溶溶回到了上海,在英國人開的中學裡讀書。直到解放前,上海有著無數個悲慘的“賣火柴的小女孩”,路遇死屍簡直是家常便飯。“冬天的時候,善堂就早早出來收屍了。在虹口等地,垃圾箱旁邊扔掉的棄嬰,真的是隨處可見。”目睹世間疾苦,慢慢長大的任溶溶不再讀童話了,他一心向往著革命。1940年,讀初三時,任溶溶從家裡溜走,到蘇北參加新四軍。路上為了防止被家人找到,他決定改名。出發的那天是10月17日,他就按照這個日期的讀音,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任以奇”。

解放前,瞿秋白等人發起了推廣拉丁化新文字的活動,也就是“漢語拼音運動”。不到20歲的任溶溶參與編輯《語文》叢刊,在漢語拼音、簡化漢字、推廣普通話上做了不少工作。

他真正開始翻譯兒童文學,則“純粹是偶然”:“我大學有個同學畢業後到兒童書局工作,知道我也翻譯文學作品,就找我幫忙翻譯,我到外文書店一看,哎喲這個外國書太漂亮了!我從此就成了外國兒童文學迷了!”

解放前,任溶溶為地下黨開辦的出版社翻譯蘇聯文學,解放後,他成了翻譯、創作兩棲作家,進入少年兒童出版社主管外國文學編輯工作。 “任溶溶”這個筆名,其實是他女兒的名字。一次翻譯童話,他順手署上了女兒的名字,從此就用了下來。但是他忘了“女兒是要長大的”,後來麻煩不斷:有人登門拜訪,家人總得問:您找哪個任溶溶?老的還是小的?還有小讀者寫信來,經常叫他“任溶溶姐姐”、“任溶溶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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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溶溶老爺爺。

上世紀60年代

勤奮翻譯,即興創作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國內翻譯界大部分人都在翻譯《牛虻》《斯巴達克斯》等革命作品。任溶溶擅長英文和俄文,又偏偏最喜歡翻譯兒童文學,他因此成了全國少數幾個專門翻譯兒童文學的當家人。《任溶溶評傳》一書中介紹:“在解放後的17年中,全國的翻譯工作者對外國兒童文學作品的譯介共426種,而任溶溶一個人的翻譯就達30多種,約佔翻譯總量的8%”。

“出版社常常到年底了和我商量,說創作的書不夠,翻譯的書再多加幾種,所以翻譯出的書很多。”任溶溶說,當時原創作品太少,直到《人民日報》出了篇社論,希望文學界多寫兒童文學,老舍等一批老作家們開始寫一些兒童文學作品,情況才稍稍開始好轉。在出版社無限渴求原創作品的背景下,任溶溶早期偶然的創作,竟然成為出版社趨之若鶩的佳品。

當時,作為出版社編輯的任溶溶經常要往少年宮跑,給小朋友們講故事。他本來講的都是翻譯故事,沒想到講得多了,竟然自己頭腦裡也跑出了一些故事。後來那篇被看作中國兒童文學代表作之一的《“沒頭腦”和“不高興”》,就在這樣的情況下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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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畫《沒頭腦和不高興》。

“沒頭腦”記什麼都打個折扣,糊里糊塗的造了三百層的少年宮,卻把電梯給忘了;“不高興”任著自己的性子來,上臺演《武松打虎》裡的老虎,他不高興了,武松怎麼也“打不死”老虎。這兩個形象生動的角色和裡面生動的笑話讓幾代讀者笑破了肚皮。

任溶溶說,角色都從生活中來,自己就是那個“沒頭腦”,常常糊里糊塗的。不過,在少年宮和小朋友在一起的時候,這個故事竟然突然自己就跑出來了。“小朋友們特別喜歡,後來出版社也聽說,他們就讓我寫下來,我在咖啡館裡半個鐘頭不到就寫出來了。”

當時還有一個故事,也非常流行,那就是《我是個黑人孩子,我住在美國》,故事裡面,一位窮人黑人小孩靠潔白牙齒為美麗牌牙膏商人做廣告,他被一名種族歧視者醉鬼打落了牙齒,結果失業了。第一次講這個故事時,任溶溶受邀捧著底稿在電臺裡讀,出版社的主編從無線電廣播裡聽到了,當即讓他把底稿拿去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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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畫《一個天才的雜技演員》內頁。

但是,這些還只是即興創作,當時的任溶溶翻譯都忙不過來。

1962年,中蘇關係破裂後,中國停止了翻譯蘇聯作品,“中蘇吵翻後就什麼都不出了,最後是沒書出了,就出些朝鮮的,越南的,他們也沒什麼兒童文學。”

接近“失業”的任溶溶只好“改行”搞創作,之前的“即興”變成了“專業”。“從翻譯兒童作品到寫,我是熟能生巧了”。這一時代逼出來的改行,讓任溶溶給幾代人留下了大量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和形象,除了《沒頭腦和不高興》等之外,他還寫出了童話《一個天才的雜技演員》《小波勃和變戲法的摩萊博士》《人小時候為什麼沒鬍子》,兒童詩《我抱著什麼人》《我給小雞起名字》等大量優秀作品。

我是一個可大可小的人

我不是個童話裡的人物,

可連我都莫名其妙:

我這個人忽然可以很大,

忽然又會變得很小。

——任溶溶《我是一個可大可小的人》

任溶溶很多的創作都在寫他小時候的自己。最典型的就是兒童詩《一個可大可小的人》,“詩裡面說爸爸、媽媽要到普陀山去了,說孩子你太小了,不能去,等到要走了,他們又說,你現在大了,應該在家幫奶奶做點事。這種事現在哪兒都會發生,但也是我小時候真實的事情,我當時真是想不通。”

“小孩子都是一樣的,只是社會變了,生活情況變了,小孩子的本性都是一樣的。”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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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畫《一個天才的雜技演員》。

改革開放三十年

從來沒有離開小朋友

改革開放之後,整個出版環境為之一新。上海譯文出版社成立,任溶溶沒有回到少年兒童出版社,而是開始在譯文社編輯《外國文藝》雜誌。與此同時,進入中年的他也迎來了翻譯生涯的第二個高峰。

他首先終於實現了自己的夢想,把義大利文的《木偶奇遇記》直接翻譯成了中文,他的翻譯版本成了這本書流傳最廣的中文版本。他還重新拾起安徒生童話,在丹麥首相哈斯穆斯的授權下,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的《安徒生童話全集》擺上了哥本哈根國家博物館的書店,成為了惟一的官方中文版本。

在出版界日益開放的30年中,任溶溶翻譯了瑞典作家林格倫的《長襪子皮皮》等十部重要作品,英國羅爾德達爾的《查理和他的巧克力工廠》《女巫》等小說,還有《彼得·潘》《假話國曆險記》《柳樹間的風》《小飛人》《隨風而去的瑪麗波平斯阿姨》《小熊維尼》等讓無數中小讀者都喜愛無比的經典童話,直至最近幾年,年過八旬的他還在翻譯一線上耕耘,翻譯了《夏洛的網》《精靈鼠小弟》等暢銷兒童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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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溶溶老爺爺的譯作《住在屋頂上的小飛人》。

不過,他並不喜歡現在大紅大紫的《哈利·波特》,“我只喜歡第一部,後來全是講和妖魔打來打去覺得沒意思。不過我不喜歡它不代表我否定它,還是一句話:蘿蔔青菜,各有所愛。”

現在,不斷還有出版社請任溶溶翻譯,“我已經在考慮要不要譯了。”翻譯了一輩子,86歲高齡的任溶溶終於說。

另一方面,他也很擔心現在國內的兒童文學創作情況。“外國兒童文學我感覺比較穩定,每本童話書看下來都很自然,沒有什麼很怪的,但我們國內的一些作品看著感覺很無厘頭,變動得很厲害。”

他說自己創作其實並不容易,儘管兒童文學看起來很簡單。“你得站在小朋友的立場上,不僅得讓小朋友看得懂,還得動點腦筋。”

有人說,人生是繞了一個大圈,到了老年,又變得和孩子一樣了,而任溶溶卻不大讚成“返老還童”等說法,“我跟小朋友從來沒有離開過。”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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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溶溶老爺爺的譯作《洋蔥頭歷險記》。

撰文/金煜 申嬋

編輯/青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