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丨賴永勤:蘭家巷5號

夜雨丨賴永勤:蘭家巷5號

蘭家巷5號

賴永勤

1.陌生客

1989年,我家從十八梯搬遷出來在浮圖關下的李子壩借居了一段時間,後因房東另有安排,我們只得另尋住所。好在十八梯老鄰居葛伯伯夫婦,從小將我的兒子帶大,與我們一直相處和諧,他的外侄孫在蘭家巷5號有一空房,經他協調,答應我們暫居一段時間。

位於小什字鬧市區的蘭家巷,巷口很窄,只能兩個人並排透過,故在店鋪林立的小什字很容易被人忽略。不少朋友得知我搬了新家,曾經到蘭家巷來找過我,路過巷口以為是一個住家戶的門口便一晃而過。為此,我以後告訴朋友們地址,還這樣提醒幾句,“蘭家巷的巷口很窄哈,注意看路邊的門牌喲。”

蘭家巷的巷口雖然很窄,裡面卻很寬,寬得就像一條中型的街道,大有豁然開朗之感,裡面有好幾家儲存完好的中式院落,其中一個小院是重慶文化局的宿舍,住著我的朋友音樂家智軍和電視人唐沙波。裡面還開有火鍋館,小賣部,生意也還過得去。走到巷尾再向左拐,就是我居住的蘭家巷5號了。

蘭家巷5號院子,有別於其它中式的院落。沒有做工考究的石朝門,也沒有雕樑畫柱的木窗格,由兩幢一樓一底小木樓合圍在一起,據三輩人都居住在這裡的小榮夫婦講,這個院落修建於抗戰陪都時期,是專為軍隊中下層軍官修建的,抗戰結束後,軍隊撤離,家眷也隨之遷走,小院被當地商界人士購買。解放後公私合營期間,成了公房,之後又成了重慶百貨站的職工宿舍。

蘭家巷5號有十來戶人家,多是重慶百貨業的職工和家屬。初來乍到,就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我從小一直居住在院落,對院落式的群居方式一直很留戀(直到現在仍然如此),蘭家巷5號算是滿足了我來到重慶的這一願望。

搬來那天清晨,隔壁羅漢寺的經文誦讀聲將我喚醒,同時還飄來香客上香的紫檀香味。母親告訴我,聽經文的誦讀能夠使煩躁的心變得平靜舒緩,紫檀香味可以去毒辟邪,有益於身心健康。最讓我可心的是這些素不相識的鄰居了,一抬頭,微笑以對;一見面,問候相迎。問路,有人指點;指路,不嫌麻煩。諸如訂牛奶、交水電氣費一類,還有人代勞,讓我這個陌生客沒有絲毫的陌生感!

最高興的還是孩子,孩子在較場口精一小學讀書,搬到蘭家巷後,不坐公交車,步行一刻鐘就能走到學校。我和夫人都在解放碑上班,從家門口到單位只需10分鐘,就能準點到達。在浮圖關居住的日子,我們晚飯後習慣在林中小道散步覺得非常舒坦。來到蘭家巷,擺脫了整日的車馬勞頓,晚飯後逛遊解放碑同樣感到異常愜意。

蘭家巷5號雖然位於小什字鬧市區,但前面幾幢院落的高牆有效地阻隔了嘈雜的市聲,鬧中取靜,非常適合讀書寫作。我在那裡讀完了《沈從文全集》和《林語堂全集》,還讀了臺灣學者余光中和董橋的大量文章,對我的寫作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如入選四川首屆散文大觀的《視窗內外》,系列散文《小巷深深》,至今尚感滿意的《古瓶枯枝》,都是在蘭家巷完成。

一晃20幾年過去了,如今的蘭家巷已經不復存在,但一想起那條鬧市中的幽靜小巷,想起那個普通的院落和那些鄰居,我的心卻很難平靜下來。

夜雨丨賴永勤:蘭家巷5號

2.司爺爺

在蘭家巷我住在一樓,回家時要穿過院壩,拐角上木樓梯,走過一條走廊,再轉一個90度的角,才是我的居室。在轉角時要經過一個老人的家門,老人體態精瘦,面龐清癯,只是眼裡有了幾分渾濁,但整體顯得有精神,同院的小孩叫他司爺爺。

我的簡易廚房就設在門前,雖然窄得只能放一個燃氣灶,但基本夠用。因為有一個90度的角,我做飯時恰好與司爺爺的家對望,日子一久彼此便熟絡起來。特別是做早飯的時候,幾乎都要和司爺爺打照面。

“做點啥子嘛?”司爺爺的口音還帶有點湖北味。

“就做點燙飯,吃起又熱絡又方便。”我回答司爺爺。

“哦……”他有時候會走過來瞧瞧,“也是哦,我上班那陣全家人早晨都是吃燙飯,飯菜都在裡面,味道也在裡面。”

這簡短的對話,讓小院在隨意與和睦中開始了新的一天,至今回憶起來甚感溫暖。

司爺爺好靜,平常裡很難聽到他的聲音,路過家門,經常見他躺在椅子上閉目養神。旁邊放著一個保溫杯,擰開茶蓋,杯子內圈有一層厚厚的茶垢,猛一看,那茶湯也成暗黑色了。他也喜歡打理那枝牙黃色的煙桿,用廢棄的報紙不停地擦拭菸嘴和煙鍋,就像小孩在玩弄著他手中的玩具。他也喜歡看書讀報,看到激動處,他會將報紙朝旁邊使勁一扔,便仰頭長嘆,“天啦!真是越來越不像話啦……成什麼體統啊!”這聲音也傳到了我家裡。

“什麼事啊,司爺爺?”

“天下豈有此等怪事,二十幾歲的小夥子居然要娶六十多歲的老太婆?”司爺爺一臉的慍怒。

“世間之大,無奇不有,樹林大了,什麼雀鳥都有啊。”

“無聊啊無聊,報紙連這些事情都要報道……”

好靜的司爺爺也有好熱鬧的時候,遇到高興的事,他喜歡彈鳳凰琴。鳳凰琴是一種兒童玩具一樣的樂器,大約兩尺長,五寸寬,二寸厚,四根琴絃固定在兩段,按鍵是一個鑲了邊的小圓片,上面標明瞭音符,從左到右即從低到高。彈奏時,右手用薄薄的塑膠軟片撥動琴絃,左手按住琴鍵,隨之便發出“錚錚”的琴聲。比起琵琶、二胡、笛子一類樂器,鳳凰琴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小兒科”。而司爺爺對此仍然樂此不疲,興味無窮,有時候還一邊彈一邊唱,一曲《秋水伊人》讓他完全沉浸其中:

“望穿秋水,不見伊人的倩影,

更殘漏盡,孤雁兩三聲,

往日的溫情只換來眼前的悽清……”

司爺爺的牆上掛著一把京胡,想必他年輕時一定喜歡唱京劇。

“司爺爺,你喜歡京劇?”我問。

“是呢,年輕時還是票友呢?”司爺爺一點不迴避。

“什麼行當?”

“老生,馬派。”回答得斬釘截鐵。

“那來一段?”

司爺爺從牆上取下京胡,不慌不忙取出一張手絹,正襟危坐在一把舊藤圈椅上,撣了撣琴筒的灰塵,隨之搭在膝蓋上,然後將京胡擱在手絹上,擰了擰琴把,除錯了一下琴絃,一板一眼地唱起來:

“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

憑陰陽如反掌博古通今,

先帝爺下南陽御駕三請,

算就了漢家的業鼎足三分……”

司爺爺的唱腔裡也夾雜著些微的湖北口音,畢竟年歲大了,已經顯得力不從心,尤其是唱到高音的時候,唱得上氣不接下氣。

“見笑啦,見笑啦……”一曲唱罷,司爺爺再不唱了,咧開缺了牙的嘴靦腆地笑著,顯得十分可愛。

司爺爺的起居飲食全是樓下的女兒打理,院裡的人叫她小司。小司喜歡國畫,尤愛花鳥,還拜了重慶市藝術館的專業老師為師。一到吃飯的時候,女兒小司就會將熱騰騰的飯菜端上樓來。有時候也是他的女婿端上來,因為住在小司的樓上,經常可聽到小司的聲音:

“杜長壽,快把飯給爸爸端上去!”

“哎……要得!”

話音剛落不久,杜長壽就將飯菜端上樓了,“爸爸,趁熱,快點來吃。”

杜長壽的聲音不大,還有點嘶啞,人卻生得濃眉大眼,五官端莊。他愛穿一件緊身的油綠色的體恤衫,更顯得英俊精壯,用今天的話來說,帥哥一枚。我夫人說,杜長壽乍一看就像印度影片《流浪者》的男主角拉茲。

聽小司講,她父親退休前是某稅務所的財會人員,一直是單位的業務權威,雙手都可以打算盤,且不出差錯,過硬的業務技能在業界有口皆碑。司爺爺的夫人已於前幾年病逝,好在性格豁達的司爺爺,很快從喪偶的悲痛中解脫出來。他曾經和我主動談到夫人的病逝,對死的話題一直不迴避,“我對老太婆(重慶人對老伴的諧稱)說,我倆反正有一個人要先走,不是你就是我。老太婆要走的時候我對她說,今天你先走一步,我會慢慢來……”言語之間,雖是豁達坦然,卻也透出幾許人世的滄桑。

一年以後,我搬離了蘭家巷遷到放牛巷,因為俗事纏身,與蘭家巷的鄰居少有聯絡,但如果一碰到蘭家巷的人,我一定會問到蘭家巷的左鄰右舍,特別要問到司爺爺。

離開不久,我在公交車上碰到了同院的稽新明,我又問起司爺爺。稽新明說,司爺爺還好,只是他的女婿杜長壽已經走了。

“啊!那麼好的身體……是怎麼走的?”

“癌症,從檢查出來到死,還不到一百天。”

“他才多大年紀啊?”

“好像才滿四十不久。”

“唉,太突然啦!”

“……”

這個話題讓我們頓時無語,不由得將目光投向窗外飛馳而過的街景和熙來攘往的人流,我又想起了曾經居住在我樓下的杜長壽。

“父母為他取名為長壽,他卻未遂父母的心願。”我對稽新明說。

“是啊,好好一個人,說走就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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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張嬢嬢

我的隔壁住著一對退休的老人,男人姓周,女人姓張,老倆口舉止彬彬有禮,待人客氣熱情,我們習慣地稱他們周老師和張嬢嬢。

他家裡就住著老倆口,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打理得也井井有條,就連過期的《重慶晚報》也摺疊得整整齊齊,就像沒有開啟過一樣,堆放在靠窗前的一張竹椅上。有一次收荒的老頭到院裡來,看到這堆整齊的廢報紙吃了一驚,“你們好有存留啊,連廢報紙也儲存得這麼好。”

他們很少和院裡的人打交道,院裡的人也與他們少有往來。

女人說話的聲音很小,說話時臉上總是堆滿微笑,“老周,來喝牛奶,冷熱正合適。”

男人的嗓門也不大,“要得,我馬上就來。”

男人慢騰騰地喝完牛奶,即問,“你的藥熬好了沒有,記到起,要準時吃藥哦。”

習慣了大嗓門的重慶人很不習慣這樣說話,司爺爺曾經打趣地對我說,“這倆口子說話的聲音像蚊子在叫。”

男人雖然早過六旬,卻長得細皮嫩肉,氣色也好,再加上很講究,出門時總是將頭髮梳理得一絲不亂,衣服也穿得妥妥帖帖的,更顯精神。女人也穿得整齊素淨,尾隨其後,夫唱婦隨。

那段時間,我常有文章在《重慶晚報》發表,因為母親時時叫我的名字,兩夫婦也就知道了我,“我經常在重慶晚報看到你的名字,我們老周也知道了你。”張嬢嬢笑盈盈地對我說。

1974年我曾經在四川達州(那時叫達縣)有過半年時間的財會培訓,熟悉達縣方言,張嬢嬢有很重的達縣口音,“張嬢嬢,你是達縣人?”

“你聽出來啦?”

“是啊,你愛把這邊那邊,說成是這歪那歪。”

“不,我是本地人,40幾年一直在達縣工作,沾上了一些達縣的口音,他——”她笑著指了指屋裡的男人,“才是祖祖輩輩的達縣人,雖然在重慶工作了幾十年,還是一口達縣話。”

蘭家巷5號院內常常瀰漫著淡淡的中草藥味,這藥味就是從她家傳出的,她經常無緣無故地嘆氣,“這藥才難得喝呵,不曉得哪天才喝得完喲。”

“張嬢嬢,什麼病哦,天天都要喝幾碗?”我妻子問她。

“到幾個醫院去檢查,都沒有查出個結果來,後來去看中醫,醫生說是更年期綜合症。”

“更年期綜合症?有些什麼症狀嘛?”

“就是休息不好,有時心裡悶得慌,身上還要流虛汗。”

“這個病就是要慢慢調養,你把心放寬些。”妻子勸慰她。

“謝謝你哈,這麼關心我。”

老倆口的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地過著,張嬢嬢雖然有點小病小痛,但衣食無憂的他們日子還算是悠閒。

不料這悠閒的日子卻被一個更老的老人打破。

一天,院裡來了一個面色浮腫衣襟襤褸的老人,由一箇中年漢子領著,一進院子就直呼張嬢嬢的名字。張嬢嬢聞聲後連忙下樓,不待開口,漢子便把一個包袱遞給她,“今天總算把你媽交到你手裡了哈,你媽我服侍不下來,我不要錢啦,你這幾個錢不好找啊。”漢子一臉的委屈。

“兄弟,到屋裡去慢慢說嘛。”張嬢嬢對漢子道。

“不啦,我下午還要坐火車回達縣。”不容張嬢嬢再說,漢子便揚長而去,氣氛甚是尷尬。

漢子走後,張嬢嬢一手提著包袱,一邊示意老人上樓,老人杵著柺杖,步履蹣跚朝樓上走去。

院裡的人大多目睹了這一幕,也知道了張嬢嬢的母親原來還在達縣,小院頓時嚷開了。

“她還有個媽呀,這麼大的年紀啦,看起好造孽喲!”

“兩口子在重慶享清福,把老媽子一個人留在老家,其心何忍喲?!”

一個“不速之客”突然到來,不僅使張嬢嬢的家成了全院關注的中心,也擾亂了一家平靜的生活。就一間房屋,哪裡可供老人安身?平素愛慣了整潔的老兩口,突然來了個蓬頭垢面的老人,怎會習慣?關鍵是張嬢嬢一直有病,誰來服侍一個比她更老的老人?

可院子裡的人依然對張嬢嬢倆口子多有指責,將同情的目光投向她的母親,張嬢嬢顯然是感覺到院鄰的態度了。

一天晚上,張嬢嬢來到我家,敘述了她的身世。原來她生下不到一個月,父親就去世了,母親沒有撫養能力,也不願承擔撫養責任,將她送到了孤兒院。好在她在孤兒院從小就受到了較好的教育,除了讀書認字,還學到了醫護專業技能。解放後,張嬢嬢因為具有專業技能,被分配到了與醫療行業有關的醫藥公司。正在此時,十幾年從未謀面的母親出現了,母親從孤兒院那裡打聽到女兒成了吃皇糧的國家幹部,從此與女兒寸步不離。

“我不是不願意贍養自己的母親,更不是嫌她老嫌她髒,也從未指責她沒有撫養過我。她一生從不勞動,只知道吃閒飯,在達縣是我一直在撫養她。”說到這裡,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哎,我和老周分居幾十年,退休了只想過幾天安靜的日子。退休前我也徵求過她的意見,她說就住在達縣她乾兒家,叫我每個月按時給她乾兒寄生活費,可她這個脾氣,到哪裡都搞不攏(四川話合不來的意思),她一直和老周也搞不攏……”

平靜的生活突然變成了彆彆扭扭的日子,彆彆扭扭的日子才過了幾天,張嬢嬢就明顯憔悴。

不久,小院又鬧開了,是關於張嬢嬢的要回達縣的訊息。

“聽說沒有,她們要回達縣啦?”

“是,她們說達縣的房子要寬得多,倆娘母住起方便些。”

“老週迴不回去呢?”

“老周說,他在重慶住慣了,不願意回去。”

想到張嬢嬢和周老師一直分居,晚年好不容易住在一起,這下又要勞燕分飛,不免讓人感到有幾分遺憾,一上樓我下意識地叫了一聲,“張嬢嬢……”

“都聽說了哈?”她憔悴的臉色更加蒼白,但仍然帶著微笑。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她。

“我正要找你呢,我和母親明天就要回達縣了,老周送我們回去。我們鄰居一場好難得,我和老周這個月訂的牛奶剛開始吃,就送給你們。”

“謝謝你,我還是要給錢哈。”

“不要客氣,也不要感謝,我們是好鄰居哈!”

“好的……張嬢嬢,你什麼時候回來呢?”

“那得看我的病好得了不,這不爭氣的身體啊……還有她——”她望著屋裡的母親,“還得想法把她安頓好。”

次日,天還未亮,張嬢嬢就和她的母親離開了蘭家巷,後面跟著他的丈夫。兩母女顫顫巍巍的身影,從此在蘭家巷消逝……

夜雨丨賴永勤:蘭家巷5號

4.小李子

“賣布賣布嘞,賣布賣布嘞,花布絲絨綢緞嘞!我交了好運氣,我交了好運氣,我為幸福唱歌曲,象那斟滿的酒杯一樣,快樂充滿我心裡……”

從哪裡傳的歌聲?這麼清爽,如此透明,這是我熟悉的歌劇《貨郎與小姐》的唱段,我則耳傾聽。

歌聲還在繼續,“來吧,我的朋友!來吧,我的鮮花!我愛你啊我愛你,我的生活離不了你……”歌聲是從一樓的公用廚房傳出來的。

循著歌聲下得樓去,見到歌者,真讓我大吃一驚:他的整個身軀蜷縮著,就像一塊不成規則的石頭被人隨意地丟在那裡。他的雙腿呈彎曲狀態,與臀部盤在一起,好像一個被吸附著的游泳圈。

“唱得好啊,把我都吸引住啦!”此時的歌者正坐在一根方凳上揀菜,他一邊揀一邊唱,沒料到有人走近,他轉過頭來的那一瞬,更讓我驚呆了,他的胸部和背部都凸出一大坨,整個頭顱好像是特意安放在上面的。一個完全不能站立,更不能直立行走的重度殘疾人,真難以想象,這麼好聽的歌聲,竟是這樣的身軀發出的。

“唱得真的好,在哪裡學的?”我向歌者伸出了大拇指。

“前幾年從收音機裡聽的,又從收音機轉錄到錄音機,天天都聽,一字一句地學……””歌者靦腆地回答我。

“我是看到這個娃兒出生的,小時候長得又白又胖,一對大眼睛,乖得很,後來發了幾天高燒,一直不退,高燒退了之後,人就一直不長了,腳也站不起來啦。”司爺爺告訴我,歌者叫李大幸。

“啥子病哦?這麼厲害?”

“小兒麻痺症!還是當父母大意了,父母一天都忙到上班,娃兒的病沒有引起注意,落下這個病根……哎,娃兒才造孽喲!”

從此以後,我便格外留意李大幸的歌聲了,不僅是因為好聽,更對一個重度殘疾人開朗樂觀的性格,心存幾分好感。

李大幸的家靠近院子大門,我們進進出出都要經過,一來二往,彼此都要打招呼,他稱呼我為賴老師,我叫他小李子。

“義大利隊好拽,這又是他們的主場,佔盡天時地利人和,冠軍肯定他們的!”

“我看不見得,阿根廷、巴西、德國、英國……支支都是強隊,還是要看運氣和臨場發揮……”

“阿根廷沒有馬拉多納已是一盤散沙,冠軍肯定是義大利……”

“你娃莫把話說早啦……”

“剽(重慶話打賭的意思)!”話還沒有說完,立即被打斷,“我輸了請你吃火鍋……”

我在蘭家巷居住的時候,時逢14屆世界盃足球賽在義大利舉行,看球、議球成了小院議論的主要話題,小院的球迷們甚至會將飯碗端到院裡來參加議論,主角是小李子,這場激烈的爭論就在他家。

就在那個初夏,只要有比賽,小李子家的燈幾乎要亮到通宵,“雄起!好球!”不絕於耳,叫好聲,謾罵聲,呼叫聲、惋惜聲此起彼伏,一個殘疾人對足球的狂熱,同樣讓我感到驚訝!

“他呀,飯可以不吃,覺可以不睡,足球卻一場也不得拉下,你看嘛,昨天看了個通宵,現在正在補瞌睡。”小李子媽媽這番話,不知是在罵兒子還是疼兒子,此刻的小李子正躺在床鋪上呼嚕大睡,本來就蜷縮的軀幹更加蜷縮,咖啡色的被子蓋在他身上,就像誰在床上堆了一個土堆。

歌唱和足球,兩者之中誰是小李子的最愛?我曾經問過同院的人,他們說,都不是,小李子最愛、最擅長的是烹調,特別是川菜做得正宗,諸如回鍋肉、宮爆雞丁、麻婆豆腐、燒白等,都是他的拿手菜,這又讓我感到吃驚。

“不奇怪啊,我和他老頭要上班,姐姐哥哥也有事情,只有他閒在家裡,他的眼睛巧,看到誰做的菜好吃,他就悄悄看,悄悄學。”小李子媽媽這回明顯是在誇兒子了,“他呀,見什麼學什麼,學什麼像什麼。煎、炒、炸、燴、滷、燉樣樣都會,他還會做鹹菜、包鹽蛋、發醪糟,連豆腐乳都會做呢!”

為證實小李子媽媽所言,我來到了廚房,要親眼一睹小李子的烹調技藝。不能站立的小李子夠不著案板,只能坐著操作,他媽媽就為他準備了一塊木板,木板架在兩條方凳上,成了他的操作檯。小李子就有了施展的舞臺。“嚓、嚓、嚓,”隨著一陣陣又快又有節奏的響聲,一塊脊柳肉在他的刀下瞬間便成了既薄又均勻的肉片。

小李子下廚非常用心,一頓他和母親的普通晚餐,他不僅葷素搭配得當,還注意了色香味,既照顧了母親的牙口不好,又兼顧了自己的口福。一盤筍炒肉片炒得油亮滑嫩,是他和母親都喜歡吃的。涼拌茄子油辣子蒜蓉花椒麵小蔥一樣不少,這是他特別喜歡的。外加一碗小白菜豆腐湯和一小碟泡菜,小白菜豆腐湯上面浮著蔥花,泡菜切得方方正正外澆一點油辣子和味精,一看起來就有食慾。

看小李子下廚真是享受,他邊做邊唱,廚房成了他大展廚藝和大顯歌喉的地方,見我的到來,他又唱起了《貨郎與小姐》:

“賣布賣布嘞,賣布賣布嘞,花布絲絨綢緞嘞!我交了好運氣,我交了好運氣……”

“小李子,你真快樂啊!”

“快樂?我快樂?!”小李子疑惑地望著我,眼圈立即紅了。

“是啊,有歌聲相伴的日子還不快樂?”這難道是我的錯覺?

我由衷的讚美竟使小李子沉默了許久。

“我媽一直擔心我,她說她在時,兩娘母還可以相依為命,她走了,誰來與我作伴?她一直想我有個家……”說到這裡,小李子幾近哽咽。

小李子喜歡文學,特別是新詩,我們在一起還探討過新詩。他熟悉重慶作家黃濟人、莫懷戚、吳景婭……熟悉了重慶詩人傅天琳、李鋼……我離開蘭家巷時,將訂閱了數年的《散文》、《詩刊》和《星星》都送給了他,他非常感激。

就在我搬離蘭家巷的那天,小李子一直在家門口默默看著我們搬傢什,直到我家的東西全部搬完。當我向他道再見的時候,他問我,“賴老師,你以後還回來不?”

5.馬小鐵

黃昏時候的蘭家巷,是孩子們的天下。學校放學了,在校園被關了一整天的孩子們,趁家長還沒下班回家,回到院壩,像鳥兒一樣自由自在,瘋瘋扯扯。

“我當小姐,你當丫頭……”

“不,你當丫頭,我當小姐……”

任隨孩子們如何爭執,公主這一角,總會落到馬小鐵的身上。

馬小鐵很有公主的範兒,一頭茂密的黑髮,一張紅撲撲的蘋果臉,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骨碌碌地會說話,就連蘭花手也翹得有模有樣:

“丫頭們聽著,帶我遊園去……!”

“是……”

馬小鐵當主角,跑龍套的都很服氣,她們圍著馬小鐵,吆喝的吆喝,抬轎的抬轎,既服服帖帖,又全力配合。

母親悄悄地指著馬小鐵說,“這孩子真靈。”

做遊戲的時候總是很短暫的,下班的父母三三兩兩回家,孩子們也被依次喚回,樓上也響起了馬小鐵媽媽溫婉的聲音:

“小鐵,快上樓回家,你爸爸要回來啦。”

小鐵剛上樓不久,院裡出現了一個步履輕快的中年男子,他的身子挺得直直的,穿著一件深黑色的外套,一條棗紅色的圍巾隨意地搭在頸脖上,鼻樑上架著一副淺咖啡色的寬邊近視眼鏡,腋下夾著一本厚厚的雜誌,顯出幾分矜持。

“他叫馬西臨,是馬小鐵的父親。”馬西臨是小李子崇拜的偶像,“他懂得的東西才多喲,音樂、哲學、文學、戲劇……尤其是音樂和哲學。”在小李子眼裡,馬西臨是蘭家巷5號當之無愧的權威。

馬西臨回家後,家裡響起鋼琴聲,琴聲悠緩而清脆。小李子告訴我,馬小鐵從4歲起就開始在爸爸的監督下學琴,一直到現在從未間斷。

“小鐵,不要只注意節奏,還要注意情緒和樂感,樂感很重要……”父親的聲音,夾雜在斷斷續續的琴聲裡。

這時我想到馬小鐵做遊戲為什麼老是能當公主,原來她有這樣的父親啊。

“不錯,我從來不否認達爾文的進化論,他對於人類起源的研究,的確起到了里程碑的作用,但是他解釋不了人類未來的走向,而弗洛伊德的性學論,既能夠解釋人類的起源和發展,對當下,對以後都有著極強的說服力。”這聲音越來越大,語速也越來越快,“你們問弗洛伊德為什麼會這麼受歡迎?道理就在這裡。”

話剛一落音,隨即便響起了“噼噼啪啪”的掌聲,“馬老師,你說得好!我雙手贊成!”

“這是……?”我望著小李子。

“馬西臨的家經常都是這樣,重慶許多愛好哲學的人都愛聽他講哲學,有人乾脆就叫他馬哲學。”

這時我又想起了馬小鐵那對會說話的眼睛,因為她有這樣的父親啊。

“喉頭不要動,軟顎開啟,讓胸腔、喉腔和頭腔都活躍起來,形成面罩……不要這樣……聲音給我豎起來,豎起來……”這是馬西臨在為聲樂愛好者輔導,“我知道世界上美聲分很多流派,我也從不迷信這個派那個派,關鍵是你的藝術要征服大家。如夏利亞平唱的《跳蚤之歌》,我聽過他的唱片,那個美呀,簡直讓你著迷!”

“馬老師,為我們做個示範。”

琴聲響起,歌聲傳來:

“從前有一個國王,他養了一個跳蚤。

跳蚤嘿跳蚤,國王待他很周到,

比親人還要好……”“這是馬西臨在唱?”我問小李子。

“啊,是他在唱!《外國名歌三百首》裡的歌,他幾乎都會唱。”小李子為有這樣的院鄰頗感自豪,“他的《三套車》唱得很有味道,我一直模仿他。”

不知為什麼,這時我又想起馬小鐵做遊戲時翹著的那雙蘭花手,那雙紅紅的小手彷彿能夠傳遞無聲的語言和微妙的內心,妙不可言。

又是黃昏時分,又到了孩子們做遊戲的時候,小院又鬧開了。

“來,今天我們演公主出宮。”

“我演公主,你演侍女。”

“不,你演侍女,我演公主。”

孩子們爭執一番,又將眼神投向馬小鐵,只見馬小鐵不慌不忙將頭髮盤起來,從書包裡掏出一張黃手絹蓋在頭上,再將外套脫下來系在腰上,像繫上了一襲隨風搖動的裙襬,幾下子便讓髮型、頭飾和衣裙都有了改變。瞧這派頭,這架勢,這神態,飾演公主自然非她莫屬。馬小鐵進入角色也很快,她邁著碎步,捏著嗓子,瞪著眼睛,拿腔拿調地念到,“你們可都給我聽著,全都給我回宮!”

“是!……”孩子們眾星捧月式地圍著馬小鐵,忠實地履行著龍套的角色,沒有一個不配合,沒有一個不心悅誠服。

我給妻子講,“小鐵這孩子也許是塊搞戲劇的料。”

稽新明是馬小鐵的親舅舅,與馬西臨一牆之隔,他對我講,馬小鐵的理想就是要搞戲劇,很小年紀就立下要報考中央戲劇學院的志向。

“真是少年有志,後生可畏啊!”

從此,我便格外留意這個活潑可愛的女孩了,當她揹著書包和同齡的孩子們走在這條普普通通的小巷裡,總讓我感到與眾不同。

後來聽蘭家巷5號的人講,馬小鐵真的考上了中央戲劇學院戲文系,畢業後留在北京,和過去陪他的爸爸媽媽在一起,成了“北漂一家人”。

(文內照片:賴韜)

作者簡介:

賴永勤,國家一級文學編輯,中國百優廣播電視理論人才,中國電視藝術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重慶廣電集團(總檯)專家組成員,重慶十佳電視藝術家,重慶十佳讀書人。以創作廣播電視文藝及評論作品為主,先後為中央電視臺,重慶衛視創作多部電視作品,重慶廣播集團(總檯)創作過數部廣播文藝作品,其中根據本土題材創作的《盧記藥號》、《難忘烏江》連續兩屆獲中國廣播文藝一等獎(國家級政府獎),在《海燕》等文學雜誌發表過多篇散文作品,在《當代電視》《西部電視》等雜誌發表40餘篇評論,並分獲一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