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永淳:自我迭代進行時

2015 年 9 月 2 日是我的最後一期節目。在那之前,我和夫人向我的父母做了一次彙報,告訴他們,我已經向組織上提出申請,離開中央電視臺。兩位老人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他們非常平靜地說 :“既然你做出了決定,一定有你的理由,我們支援你的決定。並且你要知道, 外人都羨慕我們, 有你這樣的兒子。但是作為家長, 每一天看電視, 都在為你提心吊膽, 特別害怕你犯錯。現在, 我們這顆懸著的心終於可以放下了。”

可能每一個播音員以及他們的家人,在心底裡都有這樣一個最樸實、最真實的想法— 害怕犯錯。《新聞聯播》對播音員的要求是最為嚴苛的,要講求客觀,講求準確,而且客觀和準確的程度要達到極致。

郎永淳:自我迭代進行時

我曾向羅京老師請教過一個疑惑。過去我主持《新聞 30分》,在開場時都會說 :“觀眾朋友中午好,歡迎您收看今天的《新聞 30 分》節目。”可是羅京老師在播《新聞聯播》的時候,每次開場都說“各位觀眾晚上好”。為什麼不是“觀眾朋友”呢?羅京老師告訴我 :“收看節目的人,我們無法判斷他是不是我們的‘朋友’,所以用‘各位觀眾’來形容這個群體是最為客觀的。”

這就是客觀到極致的表達,不帶有任何感情色彩。這就是《新聞聯播》的價值追求,幾代新聞人一直在堅持。

我是一個“逃兵”,離開了那個平臺。離開的原因與家庭有關,也跟個人有關。家庭發生了變化,夫人的一場疾病,讓我們重新去思考自己所面對的生活。個人原因,主要是自己越來越多地被夫人和孩子提醒,他們批評我“不接地氣”“嘴尖皮厚腹中空”。當然這裡有一些家人之間的揶揄成分,但是我也在反思。

在央視工作的二十年,我從一個對新聞懵懂無知的孩子, 漸漸走上主播臺,再到《新聞聯播》,不知不覺地,變得自以為是起來。自以為了解權威資訊,自以為可以高屋建瓴,誇誇其談,越來越少地進入社會生活,體味人間百態,確實有些不接地氣。

郎永淳:自我迭代進行時

而家人的提醒和生活的變故,讓我重新思考,該怎樣對自己有一個準確的認知。

我跟在座各位同學一樣,也曾年輕過。1989 年,考入了南京中醫學院,學針灸專業。當時懷揣著一個夢想,希望能夠回到家鄉,治病救人。

1994 年,即將畢業的時候,面臨著就業的壓力,針灸專業的學生不太好分配。儘管曾經的夢想是回到家鄉,但那個夢想已經不太現實、不復存在了。我們都希望留在省城,我還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1994 年 3 月,我在實習過程中,每天晚上堅持去圖書館讀書讀報。其中一份電視報上刊登的一小塊招生簡章—北京 廣播學院招收新聞專業節目主持人方向的第二學位學生—讓 我看到了新的機會。

我在大學裡擔任過校學生會主席,組織過很多社會活動, 也在江蘇人民廣播電臺的文藝臺做過兼職主持人,得到了一些肯定。幾乎就在看到招生簡章的那一刻,我就下定決心,要去北京繼續上學。

1994 年考入北京廣播學院,到 1995 年成為中央電視臺的實習生,真的就像做夢一樣。二十年,我並不完美,但我希望自己能夠不斷修正自己,逼迫自己進行迭代。我所認為的“迭代”就是接納並不完美的自己,並且主動地去修正各種 Bug, 去進行自我升級。

新聞的力量源於新聞人的敬畏之心

決定報考北京廣播學院的時候,家裡不算很支援。我父親說,家裡供養兩個大學生—我和我弟弟—壓力已經很大。我明明已經畢業了,可以掙錢幫補一下家庭了,為什麼還要去讀書?我媽媽的觀點是,既然我已經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就由我去吧,她只提一個建議 :不要後悔。

我不僅沒有後悔,而且特別感恩這樣一次自我迭代、自我挑戰的機會。先進入北京廣播學院,才讓我有機會在 1995 年進入中央電視臺,參與創辦《新聞 30 分》這個節目。所謂“少年心事當拿雲”,當年的我像一張白紙,懷著滿腔夢想和熱情來到央視,在那個大的平臺上,獲取了無限的能量和成長的空間。每天早上 8:00 開始參與編輯節目,中午 12:00 參與直播,12:30 直播結束,我們一邊吃工作餐,一邊開編後會,討論今天的節目。14:00 又會接到任務,到街頭去進行採訪。1995 年,我第一次做採訪,是參與追蹤報道“面的拒載”。“面的”是 20 世紀 90 年代的一種計程車,遍地都是,10 塊錢 10 公里,非常便宜便捷,但是經常會因為種種原因不停車、不拉客,甚至甩客。當時,做這個新聞的由頭就是有一位老年人被“面的”拒載甩客,造成重傷。我們要透過追蹤報道,分析拒載背後的深層次原因。我們往往只看到事件的表象, 而不知道事件的真相 ;往往只看到區域性的真實,而看不到整體的真實;往往只看到相對的真實,而看不到絕對的真實。

郎永淳:自我迭代進行時

記者的使命就是要努力挖掘,努力透過表象找到背後的真相,來還原,來呈現。也正是那些連續追蹤報道,讓我對新聞這個行業有了更深刻的認知。這份認知就是敬畏之心。

第一次感受到新聞的力量,是 1995 年 10 月,我去河南鄭州採訪了楊宏偉。那年夏天,他剛剛參加了高考,成績比重點院校錄取分數線高出不少,夢想著進入蘭州大學或鄭州大學。可是這兩所大學都因為他“相貌醜陋”,將之視為“身體殘疾”,從而拒絕錄取。

我們的報道題目就叫《貌醜能不能上大學》,這篇報道受到了領導的關注,也受到了全社會的關注。在全球,可以說我們的社會糾偏能力是數一數二的,很快,楊宏偉的命運改變了,他被蘭州大學補錄進去。是我們這一組連續報道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也讓這樣一個社會現象得到了關注。

是因為我厲害嗎?不是。是因為央視這個新聞機構有影響力,有傳播力。這份力量不屬於任何一個個體。新聞媒體的力量在西方被稱為獨立於行政、立法、司法的“第四種權力”,並且對前三者起到監督和制約的作用。作為媒體人,尤其要把握好自己,要對這份權力充滿敬畏。

郎永淳:自我迭代進行時

正因為有了這樣一個基本認知,我在 20 年職業生涯中, 從未間斷過深入一線,包括作為《新聞聯播》的現場記者,親自鑽進下水道,探訪北京的排水工程,報道為何雨季來臨時, 城市總是面臨著被淹的風險。唯有如此,才能讓自己不與時代脫節,知道社會到底需要什麼,我們應該報道什麼。

記得“廣播電視村村通”工程開通之後,我的前同事張越分享過一個故事。她隨著慰問團來到偏遠地區,問當地的老大媽:“現在在家裡就能看電視、聽廣播了,您覺得怎麼樣?”你們知道這位老大媽是怎麼回答的嗎?她說 :“以前不知道這麼多資訊,活得挺安然,挺淡定。現在在電視上看見人家過的日子,一對比,死的心都有。”

我的同事當然會對老人有些勸慰。但是,這就是社會的現實。新聞人不去一線,如何能夠感知到社會的變化、人們真實的所思所想?這樣的探究和成長是無止境的。我們做創業、做報道,都是希望懷著一顆赤子之心,不僅僅做自我迭代,還希望能夠幫助更多的人,一點一點地實現社會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