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普通人家在二十世紀中國的歷史——序《尋常百姓家》

一個普通人家在二十世紀中國的歷史——序《尋常百姓家》

《尋常百姓家》書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供圖

《尋常百姓家》是媽媽紀念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姥姥、姥爺的書。

雖然說每一本書裡面必包含著作者的心血,但這本書對媽媽的意義尤深。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裡,寫這本書成為媽媽繼續生活的動力。媽媽和姥姥、姥爺的感情很深。她小的時候,姥姥、姥爺沒有穩定的工作,為了維持一家七口的衣食,姥爺什麼活兒都做過:臨時工、燒鍋爐,甚至撿馬糞。雖然家裡的生活很苦,但姥姥、姥爺不肯讓孩子初中或者高中畢業以後就去工作來幫助養家。他們立下志願,只要兒女能考上大學,就儘量供他們上,好讓他們有個好前程。媽媽常說,自己能有今天,都是姥姥、姥爺給的。1993年目睹姥姥患癌症去世,媽媽一下子老了許多。2005年,姥爺從摔倒腦出血到去世有9個月的時間。看到自己的父親在體力和腦力上一步步衰退,走向死亡,對媽媽又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姥姥去世的時候,我在上大學,關注的是自己那一人生階段的煩惱;姥爺去世的時候,我已經在美國讀書,更沒能分擔媽媽的悲痛。在那段艱難的日子裡,媽媽開始整理姥姥、姥爺生前留下的36盤錄音,決定寫一本書紀念他們。媽媽雖然沒有說,可是我覺得,在姥爺去世的那段時間裡,寫這本書是媽媽生活中的重要支柱。

我對姥姥、姥爺的記憶都是美好而溫暖的。在姥姥、姥爺高碑衚衕的一間半窄房裡,我度過了童年和少年最快樂的時光。姥姥常給我講她小時候的故事,比如她18歲嫁給姥爺的時候不會做家務,結果一年之內把姥爺家的碗全打碎了;還有姥姥小時候過年,看十幾個父輩叔伯排成一大排給祖宗磕頭,覺得他們磕得很帥;還有姥姥聽說的鬼故事。我也懷念在姥姥、姥爺家度過的無數週末和寒暑假:早上和姥姥去中山公園鍛鍊身體,中午看姥姥做飯、看姥爺記賬,聽姥姥講故事。過年的時候,看姥姥燉肉、包餃子、蒸麵做的刺蝟和兔子。姥爺賣小商品、小玩意兒的時候,我晚上趴在圓桌上“研究”貼畫。也有一陣兒姥爺賣水果,每天晚上我們就把放不到第二天的水果挑出來吃掉。那一陣子,我吃了很多水蜜桃。

這本書紀念的也是人最樸素的一些品格。姥姥、姥爺一生的大部分時間經濟上不寬裕,用最基本的傢俱,穿最普通的衣服,吃最簡單的食物。但是在我的印象中,他們從不抱怨生活中的缺憾,相反,他們因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標而感到滿足。我上初中的時候,有一陣子喜歡思考人生的意義,就去問姥姥姥爺,他們的人生目標是什麼。他們告訴我,他們的目標就是把孩子撫養成人,讓他們受教育,希望他們都有好的生活。應該說,姥姥、姥爺的人生目標實現了。在他們的五個孩子裡,舅舅當了工程師;媽媽碩士畢業以後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做研究;二姨在北京一所大學的校辦公室工作;三姨在人民大學當老師;小姨因故只高中畢業,可是後來上法律夜大,做法律諮詢的工作。每次說起,姥姥、姥爺都為自己的孩子驕傲。雖然他們生活不寬裕,可是過得很從容。姥姥、姥爺為人樂觀、通達。他們很少抱怨,常站在別人的立場上,體會別人的難處,而他們對生活的興致常給周圍的人帶來快樂。像磁鐵一樣,他們吸引著我們家族裡的每一個人。我們不管有什麼煩惱,到他們那裡就煙消雲散了。我小的時候最佩服姥姥,用現在的話說,姥姥是我的偶像。當時想,等我做了姥姥,也要像姥姥一樣。現在雖然沒有做姥姥,可是逐漸明白,要想像姥姥、姥爺那樣不容易,非有寬大的胸懷不可。

對讀者,這本書提供了理解中國二十世紀社會歷史的一個角度。歷史向來有“大歷史”和“小歷史”。“大歷史”著重分析政體、政策等對社會的影響;“小歷史”則從細部著眼,看個人、家庭在社會變化中的處境。最近十年,中國出了不少家族史和回憶父親母親的書,大都是屬於從細部著眼的“小歷史”。《尋常百姓家》也可以放在這個脈絡裡面來看。但是,《尋常百姓家》和其他回憶父母的書有兩個區別,一個是書寫的物件不同,另一個是材料的來源不同。市面上回憶父母的著作的書寫物件大多是各界名人,《尋常百姓家》的書寫物件不是名人,而是普通人。姥姥出身於唐山的官宦人家,出嫁後是家庭婦女;姥爺是小土地所有者的兒子,是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做股票和投資小工廠的商人,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臨時工,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後的個體戶,是九十年代股票市場開放後投資做股票的人。他們是中國眾多老百姓中的兩個,而這本書講的是一個普通人家在二十世紀中國不斷變遷的社會中生存、奮鬥、尋找希望的歷史。

這本書的材料也和大部分回憶父母的書不太一樣。家族史或者回憶錄的材料通常是作者的記憶,但是這本書的材料也包括姥姥、姥爺的口述實錄。姥姥、姥爺年輕時的經歷,是媽媽根據姥姥、姥爺的36盤錄音帶整理的。媽媽肯定老早就有記錄家族歷史的想法,因為她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就從日本買了好多錄音帶,“採訪”姥姥、姥爺,請他們講自己的故事。那時候錄音帶還是新鮮事物,我還記得姥姥、姥爺第一次聽到錄音機裡自己的聲音時的詫異表情。尤其是姥姥,原以為離開家鄉唐山到北京已有四十年,唐山口音早就沒了,一聽錄音才發現自己鄉音未改。我也記得姥姥、姥爺在接受“採訪”時,會不經意間講出不同版本的故事。即使是他們結婚後一起經歷的事情,兩人也會有不同的印象,或者一個人記得的事另一個人不記得。我印象最深的是姥姥笑姥爺喜歡講自己如何“過五關,斬六將”,卻不喜歡講自己怎麼“走麥城”。所以,姥姥和姥爺的回憶會有不同的側重。姥爺講自己怎麼從農村出來,在天津、北京闖蕩,怎麼學做股票,掙了錢以後怎麼買房子,怎麼把姥姥接到北京,怎麼成為京劇迷(就是現在的“粉絲”),甚至坐火車到上海看楊小樓的演出。姥姥就會補充姥爺“走麥城”的故事,比如股票賠錢的時候,得把先前買的首飾賣掉抵債,有一次姥爺逃債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債主追到家裡住了半年,姥姥每天給債主做飯吃。如此,在姥姥、姥爺的講述中,早已有了不同的視角,再加上媽媽自己的角度,在一本書中,我們可以聽到不同的聲音。

媽媽寫姥姥、姥爺的一生,涉及很多在世的親人。不可避免的,對一件事的記憶、敘述上的取捨,大家有不同的意見。對這些意見,媽媽花了很多時間斟酌,有些地方做了相應的刪削。記得三年前爸媽和我去歐洲旅行的時候,在法國南部阿爾勒的一家修道院改成的旅館裡,我們一起商量怎麼修改、在哪裡出版才能既表達出媽媽的心意又尊重親人的情感。

最後,我想說,姥姥、姥爺在世的時候,為媽媽發表的每一篇文章、每一本書高興,他們一定也會為這本書高興。

作者系哈佛大學東亞語言文明系博士,2018年起於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任副教授。本文經授權摘編自《尋常百姓家》一書“序二”,現標題系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