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後主詞對詞境開拓和詞格提升有什麼意義?

李後主詞對詞境開拓和詞格提升有什麼意義?

李後主,世人向來尊為千古詞帝,言此人愛好詞章,又身為一代帝王,為帝王作詞中的佼佼者。然則李後主之所以身為詞帝,更在於他對“詞”的貢獻。如同沈際飛說:“後主、煬帝輩, 除卻天子不為, 使之作文士蕩子, 前無古, 後無今。”

對此,王國維曾有更精確的評價: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逐深,遂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這樣看來,後主的詞不僅藝術價值頗高,而且在詞的形成和提升上有著無可替代的價值。

後主詞以亡國後為佳,是謂“史家不幸詩家幸”。後主將一腔亡國哀思寄寓詞句之中,更顯功夫。

李煜詞句中的亡國之情

要論及李煜詞作中的深切情意,首先就要面臨一個問題,即,他為什麼選擇了詞來作為自己言情的載體?要知道,五代時,詞是小道、豔科,後蜀歐陽炯《花間集序》論詞的功能道:“有綺筵公子, 繡花佳人, 遞葉葉之花箋, 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 拍按香檀。

李後主詞對詞境開拓和詞格提升有什麼意義?

不無清絕之詞, 用助妖嬈之態。”又有所謂“詩以言妻,詞以贈妾”的說法,因此若干年後蘇軾一首“十年生死兩茫茫”單論文體也驚起一灘鷗鷺。

自五代到北宋初,士大夫或有以詞贈姬妾娼妓的,卻並不因此自矜,此時的詞還是不入流的文學創作。而後主身為帝王,以此聞名甚至屢有佳作,是自輕了。

但是,也就因此,以詞寄寓亡國之恨,反而是安全的,猶如後世屢屢以女寫男來規避文字獄一樣。那時如果宋室以詞罪人,只會影響到趙宋的形象甚至合法性,徒遭恥笑而已。這也是李煜敢於在詞中寄寓幽怨的原因之一。

李煜的後期詞作,開頭便是無窮無盡的亡國之情,然而這種亡國之情表達起來卻並不單調,頗有九曲迴環之感。

李後主詞對詞境開拓和詞格提升有什麼意義?

首先是故國之思與去國之恨。《長相思》中寫道,“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菊花開,菊花殘。塞雁高飛人未還,一簾風月閒。”

後主言明自己與家鄉是山遠天高,無緣再見了,相思之情染紅了楓葉,分明一腔碧血丹心;菊花開了又敗,不僅使人感到時光飛逝的無情,還有“明日黃花”之嘆,而塞雁尚且能夠南渡北歸,自己卻“人未還”,更顯孤寂。

此時後主作為南人,卻以塞雁自比,歸處不同,也與王摩詰“徵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有異曲同工之妙。然而最終以“一簾風月閒”作結,蓋風月乃自然事物,無悲無喜,風月常在,人事俱非,更添一重寂寥絕望。

其次有對家國故人的思念關心和對自身境遇的傷感。《破陣子》寫,“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李後主詞對詞境開拓和詞格提升有什麼意義?

開頭是對故鄉家園的想念,一轉變為對過往紙醉金迷生活的懷念,又雜些許自嘲,以沈腰潘鬢極言憔悴,更添悔恨。如今倉皇辭廟,歸為臣虜,亡國辱身,辱之極矣!彼時垂淚對宮娥處,這“宮娥”,也並非實指,而是“靜坐說玄宗”的宮娥,是“只是朱顏改”的宮娥,是他過往帝王生活的見證。

再次還有對過往人事的愧疚和對人生的思考。《烏夜啼》寫, “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斷頻欹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狂風驟雨的夜晚愈發引起他的思緒,於是借酒消愁,最後半醉半醒、半夢半醒,悔恨自己的昨日荒唐,然而世事漫隨流水,無法挽回,只好就此醉去,算來一夢浮生。

這些寄寓亡國之情的後期詞作與他的前期詞風有很大不同。以“異國非所志,煩勞殊清閒。驚濤千萬裡,無乃見鐘山。”為例,雖然此詩名為《亡後見形詩》,然而文體為詩,直說“異國非所志”,且其中情感雖然有憂愁鬱煩,卻無哀婉悽絕處,疑為亡國之前所作。

李後主詞對詞境開拓和詞格提升有什麼意義?

亡國之後,他的境遇為之一變,詞作也褪盡之前的脂粉氣,變得“言近而旨遠, 詞淺而義深”,使他自己的詩詞水平得到昇華。以詞言情,固然是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的無奈,然而也正是他這些亡國之後的作品,使詞的創作迎來一陣新風。

後主詞在詞的開拓中的作用

前面已經提到,詞在五代到北宋是“小道”,不僅被人看輕,而且為人所不齒,如果身居高位而正經作詞,甚至是一種“黑歷史”。《南唐書》卷六《女憲傳》記載:小周後自昭惠殂,常在禁中。

後主樂府詞有“釵襪下香階,手提金縷鞋”之類,多傳於外。至納後,乃成禮而已。翌日,大宴群臣,韓熙載以下皆為詩以諷焉。小周後未成為皇后之前常與李煜在禁中廝磨,後主作豔詞傳於外,人不見怪,然而一旦納為皇后,群臣馬上諷諫,可見詞體之卑。

李後主詞對詞境開拓和詞格提升有什麼意義?

那麼後主之作詞,以王國維看來是“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後主之對詞的開拓所做的貢獻也在其中了。

首先,後主詞為詞的書寫提供了另一種可能,使詞的內容突破了男女之情、風月故事而變為可以直接書寫士的痛苦和更宏大的思考,“境界始大”。

尤其是後主之後,頗有一批詞人受此啟發,於逆境時棄詩作詞,委婉表達自己的心境而又能規避風險,免於猜疑。當越來越多的詩人將詞引以為精神的烏托邦,詞也就從伶工之詞轉為士大夫之詞,其中或有風月閒愁,也成為“香草美人”式的一貫表達。

李後主詞對詞境開拓和詞格提升有什麼意義?

其次,後主詞的審美價值也一貫被人認可。在宋文人中,蘇轍稱其“淒涼怨慕”, 李清照贊其“文雅”“奇甚”, 皆可看出宋人對李煜詞的欣賞,在柳永之前,李煜詞受到了眾人的模仿和欣賞。即使這種審美價值主要是遣詞造句的功夫,也可見李煜詞影響之廣了。

第三,從情感上講,抒發情感的主體這時候發生了轉變,從為他人言情的“伶工之詞”,變為抒發胸臆的“士大夫之詞”。後主以詞言情自不必提,而在他之前的詞往往辭藻追求華麗,於情卻虛浮。

胡應麟說,後主一目重瞳子, 樂府為宋人一代開山祖。蓋溫、韋雖藻麗, 而氣魄傷促, 意不勝辭, 至此君方是當行作家, 清便宛轉, 詞家王、孟。

這就是說溫、韋的詞辭藻華麗然而氣韻不暢, 內容貧乏,相比之下李煜詞卻一氣呵成,清便婉轉。

這是當然的,後主之前,詞的主體和內容都圍繞伶工娼妓之類,然而不是他們自己所做,是出於文人之手,難免不真,而且有想當然的虛幻、猜度的可能,這樣詞中的就不是這些人本身,而仍然是文人眼中的他們。自從李後主之後,這種代他人言情的限制被突破,詞語的情感表達就更真切了。

李後主詞對詞境開拓和詞格提升有什麼意義?

明人甚至對他推崇備至,說後主是“宋人開山祖”,是“詞之正宗”,這種評價也需要歷史地看待。

第四,從表現力上看,胡適認為李煜詞是“歌者之詞”, “抬高了詞的意境, 加濃了詞的內容”,這就是說詞在此之後更加地具有了表現力,所謂“曲子詞之有真生命, 蓋自後主實始發揚。”又是一重突破。

除此之外,後主對於詞的地位自卑而尊也有一定的影響。從伶工之詞變為士大夫之詞,是“詞體詩化”的預演,文體上有了提升,詞格上也有了提升。傳統詩學觀認為詩言志, 詞言情, 後主卻直接用詞抒發內心感慨, 賦予詞體以詩的功能, 極大地拓展了詞語的表現力, 突破了“詞為小道”的傳統詞學觀。

李後主詞對詞境開拓和詞格提升有什麼意義?

這種“詩化”,就是說賦予詩的真情、詩的功能、進而取得詩的地位。後主使詞能夠託物言志,柳永變曲子詞為長調,蘇軾出婉約入豪放,使詞擺脫曲調的限制,不再“填詞”,詞的境界、意境、品格從此極為開闊。

近人龍榆生說“詩客曲子詞, 至《花間》諸賢已臻極盛。南唐二主, 乃一掃浮豔, 以自抒身世之感與悲愍之懷;詞體之尊乃上躋於《風》、《騷》之列”,此之謂也。

李後主詞對詞境開拓和詞格提升有什麼意義?

小結

亡國是李煜自身的痛苦,但卻促使他探索詞的更開拓用處。藝祖雲:“李煜若以作詩功夫治國事, 豈為吾虜也。”這是趙匡胤以勝利者姿態作出的點評,而他也確實開拓了自己的精神天地,一派刺骨的胸襟。

用詞,他委婉地寫出自己的亡國之思,卻也從此使詞的意境、境界有所突破和提升,開詞體詩化之先河,成為一代詞宗。

因此應當說,文學和藝術價值之外,李煜之所以在詞的發展史上佔據一席之地,由來並非無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