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老姨離經叛道的愛情

東北老姨離經叛道的愛情

配圖 |《東北虎》劇照

夫妻兩人久別重逢,並沒有想象中的大悲大喜,彷彿只是一個妻子照例來接遠行的丈夫回家。

1

在長白山脈那無數縱橫的支脈下,大山大河之間坐落著許多間工廠。它們大多是在特殊時期由各地支援建設的,在計劃經濟時代,都漸漸變成了一個個閉塞的“世外桃源”。

我姥爺小時候跟隨父兄闖關東,輾轉在一個山區工廠的供銷服務社做售貨員,紮下了根。之後他的生活平淡如水,和我姥姥結了婚,一共養育了6個兒女。

轉眼到了80年代,姥爺最小的閨女麗萍(

也就是我的老姨

)也有20歲了。她面龐白淨,高挑俏麗,1米7的大個挺打人、挺招風的。因為從小看膩了兩個姐姐渾身的藍灰綠,老姨的青春便格外追求絢爛多彩,恣意瀟灑。她自己改喇叭褲,搶姐姐的的確良襯衫穿,走出去誰都忍不住要多瞧她兩眼。前院的王娘同我姥姥講:“這個老丫頭可比她大姐二姐瘋張(

不穩重

)啊!”

那時候,廠子就是一個五臟俱全的小社會,男婚女嫁大多在內部就能解決。家裡有半大丫頭小子的爹媽,看著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孩子們,心裡早就有了一本賬:誰家孩子到了該找物件的年紀,誰家孩子的品行脾氣好,誰家的家底厚……大家都擦亮了眼睛,打定主意要為自家兒女挑個好物件。

我老姨那時也搞物件,而且這個物件搞得轟轟烈烈,人仰馬翻。她看中的男人叫錢澤中,長得高大端正,是個東北純爺們兒。因為母親去世得早,沒人管教他,性子就逐漸長野了。他接班之後,班也不好好上,天天打架鬥毆,很快就成了全廠聞名的“地癩子、刀槍炮”,他爸、單位領導的管教都不聽,甚至連廠裡的保衛科都拿他沒辦法。

姥爺姥姥一輩子老實本分,家裡最讓人操心的大兒子也頂多是和男孩子們打打架,讓人上門找家長。小女兒這離經叛道的戀愛,自然是觸及了他們的底線。

姥姥先讓我媽和二姨去給她分析利害、講道理,但沒有說通。姥爺平時沉默寡言,最後忍不住掄起笤帚打了老姨一頓。但平房的木門和窗戶是關不住一個熱戀中的叛逆女孩的,這段戀愛仍舊轟轟烈烈地進行,最後還發展到要結婚的地步。

姥爺姥姥當然不同意,老姨便從家裡偷出戶口本,跑了。到了舉辦婚禮的那天,她燙了頭髮,穿上了紅呢子西服,但姥爺姥姥都沒去看一眼。相比兩個姐姐,老姨的嫁妝著實有些寒酸,只有姥姥瞞著姥爺給做的兩床被子,還有哥哥姐姐們私底下湊的一點錢。

可不管怎麼樣,錢澤中都變成我老姨夫了。

老姨婚後確實過了一段美滿幸福的日子。

因為總曠工,老姨夫被廠子除了名,乾脆做起了山貨買賣,往廣州那邊販賣。那時他手頭活絡,時不時就會領老姨到南方遊玩一圈,萬把塊的雅馬哈摩托也是說買就買。

當年,廠子裡的摩托車一隻手都數得過來,老姨夫的雅馬哈絕對是其中最惹眼的存在。有時我放學回家,看見老姨坐在摩托車後面,就叫她一聲。可叫聲好像被摩托車的車輪碾壓了,老姨根本聽不見,只能看見一溜黃色的塵土在風中揚開。

一次,姥姥瞞著姥爺帶我和表弟偷偷去老姨家玩,我真是開了眼——在那個物質還不是特別豐富的年代,老姨家裡到處都是從南方帶回來的新鮮玩意兒:桌上擺著栩栩如生的木雕孔雀、晶瑩剔透的琉璃金魚、精美的玻璃相框。仔細看,相框裡放著一張近景合照,是老姨和老姨夫戴著蛤蟆鏡靠在一起,笑得燦爛。他倆的視線同時看向左上方,似乎是在憧憬著無限美好的未來。

半年之後,老姨迎來了第一個孩子。她懷孕期間,老姨夫每天變著花樣給她做飯,那時的東北冬天基本見不到啥綠色蔬菜,大白菜、土豆再變也變不出啥花兒來了。後來,老姨夫就讓跑長途客運的司機們從外地捎菜回來,用厚厚的棉花套子裹著,呵護著裡面那嫩生生的綠色,就像他呵護著老姨和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孕期營養過剩、人又不太愛動的緣故,等到老姨臨產時,醫生髮現孩子太大,還是“坐生”。那時廠醫院做不了剖腹產手術,孩子憋得太久,生下來就不行了。老姨為此傷心了好久,老姨夫也跟著頹廢了一陣子。

老姨休養期間,老姨夫天天熬小米粥、做紅糖雞蛋伺候著,老姨的臉色比懷孕之前還要好。都說患難見真情,老姨夫的表現一度讓家裡人對他們的婚姻放下心來。

可是好景不長,大概過了半年左右,一天傍晚,老姨慌里慌張地來找我媽,說派出所的人在找老姨夫,具體出了啥事,也不和她說。

我媽問錢澤中上哪兒去了,老姨支支吾吾地說,他已經好幾天沒回家了。

“他好幾天不回家你也不管?”

“他經常這樣,過幾天就回來了,我這次也沒咋當回事啊。”

第二天,我爸託人去派出所打聽,說老姨夫是在外面犯了事,“犯得還挺大”——他得罪了某個地頭蛇,如今趕上“嚴打”,人家在各方面都上了勁,就想讓他進去。

處理這種事,我們家裡是完全沒有門道的,有勁也使不上。在老姨夫外逃的幾個月裡,家裡人只能一遍遍地跑去派出所打聽訊息。這時,老姨發現自己又懷孕了,肚子也開始顯懷。有時她去派出所,旁人看著這個挺著肚子尋夫的女人,無不投去憐憫的目光。派出所所長甚至婉轉地對她說:“讓錢澤中回來吧,別跑了。”

老姨都要哭了:“我真不知道他在哪,要不我能挺個大肚子上派出所問嗎?”

2

見老姨夫也不出現,我媽就把老姨接到我家照顧,我覺得老姨都沒有以前那麼好看了。一開始,老姨動不動就抹眼淚,還不敢大聲哭。我媽就說她:“哭有啥用?你先好好懷孩子吧。要是他真進去了,我和咱媽商量了,是男孩生下來就送人。”

我媽說這話的潛臺詞,是家裡人覺得老姨夫終究還是靠不住,如果他就這麼人間蒸發了,沒有孩子拖累,老姨還能趁年輕再嫁人。聽了這話,老姨瞪著通紅的眼睛,不吱聲了。

1990年冬天,老姨生了個女兒,取名“玥玥”。孩子抱到身邊,老姨盯著她好像看不夠,嘴裡還一直嘀咕:“這個孩子沒有上一個好看,肯定也沒那個聰明,就這麼傻乎乎地投胎到這來和我做伴了。”後來,她時常將玥玥與那個夭折的孩子作比較,說那個孩子肯定更聰明,因為不願意來人間吃苦就先走了,“不像玥玥,從生下來就沒有見過爸爸”。

出院後,老姨回到自己家坐月子,因為怕警察上門,就一直鎖著大門。我們要去看玥玥,得從鄰居家的大門進去,再扒開兩家之間的帳子(

木柵欄

),鑽到老姨家。

冬天,東北山裡的氣溫能降到零下30度,要是遇到刮“大煙炮”(

暴風雪

)的天氣,更是寸步難行。就在一個颳著“大煙炮”的晚上,老姨夫竟然騎著摩托回來了,他頭上的狗皮帽子、脖子上的脖套好像和臉上的眉毛眼睛都連在了一起,掛著細細的白色小冰碴。怕摩托凍上了打不著火,他就沒熄火,發動機“突突突”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刺耳。老姨心驚膽戰,紅著眼睛說:“看一眼孩子就趕緊走!”老姨夫低頭親親那張小臉,孩子被冰得一激靈。他往小被褥下塞了一些錢,又看了一眼老姨,啥也沒說,又翻帳子走了。

聽著摩托車的“突突”聲漸遠,老姨揪著的心鬆了些,眼淚又開始止不住地往下掉。鄰居大娘趕緊在旁邊唸叨:“坐月子可不能哭,眼睛要做病,回頭上火奶水也沒了。”

玥玥3個月大的時候,老姨夫還是被抓住了,後來他被判處有期徒刑25年,一家人一直懸著的心終於落下。

大家都心疼老姨和玥玥,為母女的將來感到擔憂,可姥爺沒吐口,誰也不敢提讓她們回孃家的話。為此,姥姥著急上火,在炕上躺了幾天,姥爺最終才默許她們進家門。

老姨沒有正式工作也沒了丈夫,就得靠自己把日子過下去。她性格要強,不要哥哥姐姐的錢,玥玥還沒滿週歲,就把她扔給姥姥帶,自己出去幹活了。

夏天,她起早去冰棒廠上貨,頂著日頭走街串巷賣冰棒,但自己從來不捨得吃一根。有時候為了多賣一點,她要走到很偏遠的地方去,一個夏天下來,面板曬得黢黑;冬天,她去糕點廠做炸麻花,熱油把她的手燙起了水泡,總是這個傷還沒好,下一個又覆蓋上了。

那時我們這些孩子都小,還不理解生活的艱辛,只知道放學後就盼著老姨早點回家,這樣就能吃到她賣不完的冰棒還有特地留下的麻花渣。與其他兄弟姐妹不同,玥玥從小就不太活潑,性格有點悶悶的。舅舅、姨媽們都可憐她的身世,對她更加偏愛了,只要自家孩子有的東西,從來不落下她的那一份。

每年過年,姥姥家都很熱鬧,大大小小將近二十口人把家裡擠得滿滿當當。可這熱鬧的場景總會勾起老姨滿腹的委屈和自卑——哥姐家都是整整齊齊的,所有的孩子裡,只有玥玥沒有爸爸疼愛。

鬱悶的心情無處發洩,老姨盯著玥玥的眼神就更緊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玥玥捱揍就成了我們一大家子每年過年的“保留節目”。她任何一點小淘氣都會引得老姨勃然大怒,然後老姨就要捶她幾下。玥玥性格執拗,捱打從來不求饒,也不說軟和話,於是老姨下手就越來越重。一次,我媽實在看不下去了,衝著老姨嚷:“心情不好就打孩子,孩子招你惹你了?這孩子託生到咱們家算是倒了黴了。”

許是這句話戳到了老姨內心深處的痛點,她頓時洩下氣來。

3

1992年,工廠聽從國家安排,從山區整體搬遷到了城市,老姨也跟隨姥爺姥姥來到城裡安家。姥姥姥爺的年紀大了,玥玥還小,老姨發現一家子人的日常開銷變大了,就是吃一根蔥也要花錢。

經朋友介紹,老姨在一家洗衣店找到了工作。雖然店裡有機器,但是衣服一些頑漬部位還是要人工搓洗。上午,她的手一直泡在水裡洗衣服,下午就拿著沉沉的熨斗熨燙衣服。因為幹一天活兒掙一天工資,除非有特別重要的事得請假,老姨幾乎是全年無休。

我念的高中離那家洗衣店很近,有時中午沒帶飯,我就去老姨那兒蹭吃。每次去,老姨都高興得不得了,要出去給我買好吃的。無事可做,我就進到了洗衣店後面的操作間轉悠,這才知道老姨的工作環境有多麼惡劣——洗衣機發出嘈雜的轟鳴聲,熨燙機噴出的蒸汽發出“呲呲”聲,不大的空間裡霧氣蒸騰,水汽瀰漫,一年四季都潮溼極了。

老姨在這家洗衣店一干就是8年,期間身邊不斷有人勸她離婚。老姨長得好看,不乏追求者,乾洗店旁邊的一個小老闆就看上了她。這人離異,和老姨聊得來,常買些好吃的送給她,只說是買給玥玥的。

乾洗店老闆也有意撮合,就把雙方的情況明說了。小老闆表示自己沒孩子,但也不介意老姨帶著孩子,他只有一個條件:必須得是真離婚了才行。

家裡人都覺得小老闆挺好,老姨也有一點動心,就和他吃了幾次飯,試著交往起來。也許,生活的艱辛讓老姨想找一個男人依靠,但人到中年再婚,愛情就成了一種稀缺品。老姨遲遲下不了離婚的決心,久而久之,小老闆就放棄了。

後來,老舅總說我們家就屬老姨最傻了:“人家王寶釧也才苦守寒窯十八載,也不知道她在守個啥?”

為了愛情嗎?好像也不是。在山區生活的那些年,老姨從來沒有去監獄看過老姨夫,連物品錢財都沒有給過,甚至連一封信也沒寫。我猜,一來是她拉扯孩子沒時間,經濟上實在不寬裕,二來是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懲罰老姨夫,“老婆孩子讓你見不到、摸不著”。

搬遷到城市之後,我們離老姨夫所在的監獄更近了。早年監獄管理還沒那麼嚴格,老姨夫的一位獄友出獄後幫忙帶話,還送來了一個用牙籤做的手工藝品,說是老姨夫偷偷給玥玥做的。老姨收下之後,也沒什麼反應。

再後來,監獄裡開通了“親情電話”,老姨夫不知從哪裡知道了家裡的座機號碼,就打了過來。我無法知曉老姨當時是什麼心情,只是後來聽她對我媽說:“絕對不能領孩子去那種地方,我去一趟就得來回兩天,給人家打工,請假那麼好請呢?”

我媽勸她:“現在他知道咱們廠子搬遷了,離得這麼近,孩子不去,你還是得去一趟。”

“我去了和他說啥?這麼多年我們娘倆都過來了,我都恨死他了,一眼都不想見。”

那是我頭一次聽到老姨說“恨”。只是年少的我還不能理解,為什麼老姨恨了十多年,還是要維繫著這段名存實亡的婚姻關係。她自己說這就是命,“玥玥是個女孩,萬一找個對她不好的(

繼父

)怎麼辦?我想要我姑娘的命比我好”。

老姨終究還是去了監獄一趟。

她和老姨夫見面的場景不得而知,我們只知道,她說老姨夫在裡面一點都不顯老,還養得白胖白胖的——因為有一手好廚藝,他在監獄的廚房裡幫廚,沒人給他錢,他也不缺錢花。想來,他那種人大概在什麼環境下都能適應吧。

自從探監回來以後,老姨就再也不提找物件的事兒了,我媽說老姨這是鐵了心等著、讓大夥兒都別操那心了。後來我長大了,就想:人在二十幾歲懵懂的狀態下,因為“愛情”選擇了那個終生相伴的人時,其實有可能並不懂什麼是“愛情”。而等明白了自己到底想要一個什麼樣的人或者愛情的時候,歲月已不知幾何了。

日子就這麼寒暑秋冬的過,幾年之後,每家的條件都好了些,兄弟姐妹們就湊錢給老姨兌了一個洗衣店,她終於結束了給別人打工的日子,自己做老闆了。

可一個女人頂門過日子不是那麼容易的,開門做生意就更難:工商、稅務、城管、消防都要打點,店裡的機器維修、顧客糾紛都要解決。為了省錢,老姨還兼著熨燙的活兒,一天到晚忙得腳不沾地。

有一陣子,姥姥不知聽誰說老姨夫要回來了,愁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這麼多年以來,他們老兩口一直和老姨、玥玥一起過,老姨夫一回來,他們就沒有房子住了。幾個子女知道了老人的心思,都勸她不用擔心,可姥姥依然上火心焦。後來,老姨夫沒回來,姥姥卻先走了。

4

沒有爸爸的陪伴,玥玥也長大了。老姨對她的學習抓得很緊,她也算爭氣,一路考進大學,雖然學校只算中不溜兒,但也沒讓老姨太操心。

難得的是,相比小時候,玥玥的性格開朗了很多。從小到大,她從來都沒問過爸爸的事,彷彿這個人壓根就不存在。

老姨覺得不可思議,曾對我媽說:“大姐,你說玥玥這孩子是不是有點缺心眼?”

我媽說:“我看,這心眼缺得也挺好的。”

我們第三代漸漸長大,也不避諱說老姨夫的事了。有人曾在私底下問玥玥為啥從來不問她爸的事,她看著我們,無比真誠地說:“我身邊沒有他,沒有概念唄。我有我媽,我有姥爺姥姥,再說還有咱們這一大家子,我感覺挺好的。小時候不懂,長大懂了,也想不起來他了。”

想想,也是這麼個理兒。

因為在獄中表現良好,老姨夫減了刑期,他刑滿釋放的時候,玥玥已經24歲了。得知這個訊息,老姨和玥玥一時間都有些不適應。

那天,老姨去火車站接剛出獄的老姨夫,在出站口烏泱烏泱的人群中,一眼就認出了他。老姨夫留著板寸頭,一層短短的發茬已經花白了。

老姨夫一臉討好地問:“你來啦,玥玥咋沒來?”

老姨沒好氣地答:“咋地,你是啥大人物啊,還得全家都興師動眾地都來接你?”

老姨夫就訕訕地解釋:“不是……我這不是尋思能早點看見玥玥嘛。”

夫妻兩人久別重逢,並沒有想象中的大悲大喜,彷彿只是一個妻子照例來接遠行的丈夫回家。在路上走了好久,老姨才扭頭對身後的老姨夫說:“玥玥沒在家,她現在做導遊,出去帶團了。”

一進家,老姨就給老姨夫從頭到腳、從裡到外換了一身新的衣服,還陪他去辦了身份證。看在老姨和玥玥的面子上,家裡人都真誠地接納了老姨夫,包括一直不喜歡他的姥爺。姥爺年紀大了,生活的風霜早已把他內心的不滿磨平。見到老丈人,老姨夫面露愧色,聲音都有些哽咽了,一個勁地保證:“回來我一定好好過日子。”

用我媽的話說,老姨夫畢竟是玥玥的親爸,不管咋說,他肯定是實心實意地對玥玥好:“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可脾氣倔強的大舅還是不願意搭理這個老妹夫,對此,玥玥表示讚賞:“我大舅才是階級立場最堅定的人!”

父女見面之後,玥玥一聲“爸”都不肯喊,就管他叫“老錢”。一開始,老姨夫的心裡有些不是滋味,但後來發現玥玥偶爾也不管我老姨叫“媽”,他就能自我安慰了。

在監獄裡面待了五分之一多個世紀,老姨夫不可避免地跟社會脫節了。剛出來那會兒,他看啥都覺得新奇,說話做事中規中矩,處處透著拘謹。可時間一長,他就感覺自己摸到了些“門道”,心思又活泛了起來。

那段時間,老姨夫參加了幾次朋友聚會——過去那些朋友都跟在他屁股後面混,現在他們大多在社會上混得不錯,吃得開。出於客套,他們對老姨夫還挺尊敬,恍惚之中,老姨夫似乎又找回了當年做“大哥”時叱吒風雲的感覺。

老姨夫回家3個月後,老姨來找我媽,說自己要離婚。

我媽嚇了一跳,連忙問發生了啥事:“這二十多年都過來了,現在咋又想起離婚了呢?”

“我那都是為了玥玥,現在看,他還是不著調。一開始裝了兩天,這一陣子,煙啊酒啊的又都撿起來了,天天和那些人吆五喝六的。說實話,現在有他沒他都一樣,我可不想老了老了還得供著他胡吃海喝的。”老姨一口氣說了一堆話,看得出來是帶著氣的。

我媽有點擔憂,怕老姨夫鬧出什麼事,就讓老姨先問問玥玥的意見。可誰也想不到,過了一段時間,這場離婚風波居然偃旗息鼓了。據說是因為玥玥找老姨夫談了話:“如果你想和我倆好好過,就靠譜一點。要不然,這麼多年你沒盡到父親的責任,你老了我也沒有養你的義務。我還是和我媽過,你自己出去過!”

老姨父被女兒噎得說不出話來,也是真怕將來沒人給自己養老送終。事後他偷偷對老姨說:“她要是隨了我,性子狠起來,真能幹出來啊……”

此後,老姨夫收攏了亂七八糟的心思,終於和老姨過起了正常的日子。因為在監獄裡一直練著廚藝,家裡的家務老姨夫幾乎全包了。老姨苦盡甘來,終於在五十多歲時過上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每天早上,他們一起騎著摩托去菜市場買菜,晚飯後,兩人又一起下樓去溜達。看著他們形影不離的樣子,外人都覺得這是一對恩愛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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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玥玥搞物件了,這物件搞得同樣轟轟烈烈,人仰馬翻。

她的男友是早在大學實習期間認識的,也是個普通的打工仔,但老家在村鎮,經濟條件一般,人長得也一般。等老姨發現的時候,倆人已經談了好幾年了。

一直以來,老姨都想讓玥玥找個條件好的婆家,不再像自己一樣吃遍生活的苦。一開始,她苦口婆心地勸,沒用;過一陣子,她開始歇斯底里地鬧,還是沒用;到後來,母女倆在家橫眉冷對,陷入了冷戰。老姨夫在一旁根本插不上話,也不敢插話,只能反覆說“你媽是為你好”,之後,他就再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看著這娘倆天天鬧騰,我媽唏噓不已:“可憐天下父母心啊,讓你老姨這回也嚐嚐當年你姥爺姥姥的滋味吧。當年,她那心可比玥玥狠多了,撇下你姥,說走就走了。”

家裡的幾個表姐妹也覺得那個男孩配不上玥玥,畢竟,她學歷、模樣、個頭都不差。應承著老姨的請求,我們也推心置腹地和玥玥談了談。玥玥也跟我們直說:“我是看著我媽這一輩子是咋過來的,我不想找什麼大富大貴的人家,只想找一個真心實意對我好的。再說了,我們家又是什麼樣的家庭呢?人家知道我爸的事,不嫌棄我就很好了。”

我們把這話婉轉地倒給老姨,老姨聽完都要崩潰了,她歇斯底里地喊道:“怎麼就找不到好的呢?之前人家給她介紹那個鐵路的,她看都不看!我這都是為了誰啊?還不是為了她!將來日子不好過,她哭都找不到地方!”

可崩潰歸崩潰,從那以後,老姨似乎也接受了“女大不由娘”的事實。她默許了玥玥的選擇,開始慢慢接納了這個“準女婿”。

2018年,玥玥要結婚了,我對老姨說:“這回你一定要捯飭得漂亮點。”

這些年,老姨總不捨得給自己買衣服,每次買之前都挑來撿去的,恨不得一件衣服能穿上個十年八年。趁著玥玥結婚,大家都勸她買幾件好衣服,可她在商場裡挑花了眼,一直拿不定主意。

我媽就說她:“買衣服咋就這麼費勁,就找物件主意那叫一個正!”

老姨聽了也不生氣,尋思半天,回道:“你說咋回事呢?我也納悶呢。”

在商場的試衣鏡前,老姨的身材仍然高挑,卻再也找不到當年那個穿喇叭褲、花襯衫的時尚美女的影子了。她選來選去,最後長嘆一口氣,感嘆自己穿衣服最好看的年齡早就過去了:“年輕時候的腰條,哪能回來啊?”

我不由想起那年大學放假回家,我給老姨買的一件風衣。風衣上身,果然好看,老姨的身材氣質一點也不比同齡人遜色。她細細摩挲著風衣的料子,那雙手青筋暴露,面板粗糙,在衣料上劃得拉拉巴巴的,都不能一捋到底。

當時老姨忍不住自嘲:“四十歲的臉,六十歲的手,我自己都不願意看我這雙手了。”

在玥玥婚禮上,老姨夫牽著女兒緩緩前行,親手把她交到了女婿的手裡。到了致辭的時候,在家裡準備了好幾天,頭天晚上練了十多遍詞的老姨夫,剛一開口就說不下去了。他一個東北大老爺們在臺上哭得稀里嘩啦的,久久不能自制。

臺下的賓客大多是山區廠子裡的老同事,那些上了年紀的也都跟著抹淚,感慨當年的“地癩子、刀槍炮”如今也是好漢遲暮了。也有人叫好,說,“女兒都出嫁了,錢澤中這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了”。

老姨夫從臺上退下來,還在用餐巾紙抹眼睛,身上再也找不到一絲“社會大哥”的霸氣。我四處搜尋著老姨的身影,只見她頭髮盤起,穿著米色風衣,小西褲,高跟鞋,正熱絡地招呼著親朋好友,臉上全是喜悅和平靜。不知是生活賦予老姨堅強和平靜,還是她已經對生活妥協,隨遇而安了。

後來,做了外婆的老姨,眉目變得愈發溫和。她抱著外孫哄覺,附近的桌子上,還擺著那個老式的玻璃相框。裡面的一對年輕男女戴著蛤蟆鏡,相互依偎著,笑容依舊燦爛。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