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故事:痴漢等妻

蘇州有座靈巖山,靈巖山下有個瀆西村,瀆西村有對小夫妻,男的姓張名萬春,英俊聰明,女的姓何名梅娘,賢良美麗,小兩口恩恩愛愛,方圓幾十裡個個誇讚,人人羨慕。

民間故事:痴漢等妻

張家二老皆已作古,留下良田數畝,宅院一所。門前有溪,宅後有竹,院內盆栽甚多,環境頗雅。 田畝僱人耕種,收益足以保證小康生活,萬春每日裡不是由美妻作伴在家讀書繪畫, 就是外出訪友會文,日子過得很愜意。難怪萬春要說:“只要有梅娘, 我啥也不想了,宰相給我做也不稀罕。”

萬春說的是真心話,好多人都聽他這麼說過。有一位朋友姓齊名鴻,生性善謔, 存心與張萬春尋開 心,說道:“張兄,你堪稱情種、痴漢,但願嫂子也如你,也不枉了你這天下少見的情痴!”

萬春正色道:“這是什麼話!”

齊鴻道:“張兄不必動怒,且聽小弟分解。倘有人錢財勝你許多,嫂子決不會動心;有人貌勝你許多,嫂子也不會動心。只怕有人比你張兄愛慕嫂子又情之深深,痴到了不要命的地步,事情就難以意料了。”

萬春道:“世上哪有這麼一個男兒?”

齊鴻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小弟我就是。張兄若不信,半月之後的今宵,月上柳梢之時,你與嫂子到府門前的溪邊,小弟讓你親眼目睹她對我如何疼惜。”

萬春問:“到時以何為憑?”

齊鴻滿有把握地說:“嫂子必伸手挽我。”

古人講究個“男女授受不親”,青春異性手手相挽,不管是出於什麼動機,都將被視做越規行為。

張萬春相信自己的老婆懂得這裡頭的利害關係,搖頭道:“輸的只能是你,只能是你。”

齊鴻道:“輸贏此時無法定論,須看嫂子一雙玉手是否在我握中。張兄,到那時你可得提醒嫂子千萬莫伸手給我。”

轉眼半月已過,正是春意濃桃花放的季節,這天吃完晚飯,齊鴻走到張宅門前,脫掉長衫,褪去鞋襪,“撲通”跳入小溪,抱住了小木橋的橋柱,只等張氏夫婦前來。

月兒升起了,張宅大門打開了,小夫妻倆走了出來,看見橋下齊鴻,萬春驚訝地問:“賢弟,你這算什麼名堂?”

齊鴻道:“張兄, 難道你不知尾生的故事嗎? 昔時有個痴情男子名叫尾生,與一女相約在一座橋下會面,女子因故遲到, 尾生為表情愛,堅守信誓不離約會地點半步,偏偏此時河水迅漲,很快便將尾生淹沒了,尾生卻是至死還抱著橋柱不曾上 岸。今日我也要做個尾生,只因愛慕嫂子久矣!嫂子早已有主,小弟不敢奪兄所愛,只須嫂子援我一手,便是憐我一片痴心,我信足以!”

齊鴻說話間,小溪水已在猛漲, 從他膝蓋漲至腰際,又漲至胸口。 原來他算準了這是發“桃花汛”的日子,入夜水漲愈快。照這樣漲法,稍一耽擱,他便有 沒頸之災。

張萬春急忙說道:“胡鬧!胡鬧! 賢弟速速上 來, 休再如此荒唐!”

齊鴻道:“我可是一本正經的, 除了嫂子拉我上岸,別人別想勸得動我。”

這時溪水已漲至齊鴻鎖骨,梅娘本來給齊鴻一番話搞得面紅耳赤,羞不可擋,現在也顧不得害臊了,救人要緊,急奔到溪邊, 一邊挽袖一邊說道:“齊相公 諒你必是喝醉酒了,才有此戲言,我拉你一把何妨?”

萬春急忙叫道:“娘子不可。”

梅娘一愣,正要問丈夫緣故,齊鴻呼道:“嫂子忍心看我淹死嗎? 望嫂子念我太痴,拉我一把!”

梅娘朝橋下一瞥,溪水已漲至齊鴻頭頸,她不再猶豫,雙臂探出,讓齊鴻緊緊抓住,使他借這把力,“嘩嘩”涉水幾步到了岸上。 齊鴻哈哈大笑,揀起地上衣襪,揚長而去。

張萬春在一旁氣得臉色發青, 梅娘莫名其妙問他因何生氣,萬春把自己與齊鴻打賭的實情告訴了她。 梅娘聽了,心中非常不高興,覺得丈夫不該瞞哄她。原 來晚飯後,丈夫說等到月兒升起, 夫妻倆出門踏青,賞玩水光月色。 梅娘正是抱著夫妻同樂的心情隨萬春來到小溪畔的, 不料竟有這麼一場惡作劇將她捲了進去!梅娘很想埋怨萬春幾句,又一轉念, 算了,丈夫已經夠懊喪的了,若再數落他, 恐怕要惱羞成怒,自己受點委屈,不提了吧!

梅娘甚是通達,一心顧念夫妻關係,誰知萬春另有想法,聰明人生出了胡塗念頭,恩愛小夫妻從此有了裂痕。

民間故事:痴漢等妻

第二天,張萬春與文友們碰頭,齊鴻得意地說:“張兄,我贏了,你掏錢請客吧。”

萬春道:“算不得你贏。聖人有訓,嫂溺水,叔援之以乎。 反過來當然也行得通,無礙於男女大防。你比我小兩歲, 拙荊是你嫂子,伸手把你從溪中拉起,與‘情愛’ 兩字有何關係!”

兩人爭執起來,旁邊有位朋友姓瞿名仲一, 本想介入來相勸,誰知問明情由,眼珠轉了轉, 竟然笑嘻嘻道,“齊兄的做法的確促狹了些,但張兄倒也不必錯把好意當惡意,依在下愚見,齊兄昨夜演的一幕戲,正可提醒張兄守牢籬笆!”

萬春問:“此話怎講?”

翟仲一 道:“嫂子年輕美貌淑靜端莊,方圓頭挑! 慕她戀她者甚多。張兄你常常外出,害嫂子孤獨寂寞,倘若有人乘虛而入,嫂子畢竟青春年少,萬一經不住挑逗,怎麼辦?常言道,籬笆扎得緊,野狗鑽不進。 何況你家 ‘籬笆’內圈著那麼一位嬌娃!換了我,必定天天廝守 著那樣一個嬌妻,怎肯離她一步? 我真不懂張兄你外出,怎能放心得下!”

萬春聽了,低頭沉思。 眾人一齊起鬨,逼他請客,他掏出錢往桌上一放, 說聲:“失 陪!”先自走了。

翟仲一望著張萬春遠去的背影,嘴角便有一絲暖味的笑影浮了上來。

從這一日起,張萬春足不出戶, 日日夜夜只與梅娘廝守。張萬春不再出門,並不等於天下太平,須知人的心思十分奇怪,既已起了疑慮,便會一味的疑神猜鬼,攪得自己沒有寧日。開始只擔心自己不看牢 “籬笆”,難免會讓人“偷”了他的愛妻。

一天, 不知怎的念頭一轉,從“以後”轉到了“以前”,禁不住就揣測自己決定足不出戶以前,家中可曾有些不安? 此念一動,大事不好,他首先窺出春香的腰似乎粗了些,不像是個從未親近過男子的少女了!接著, 又暗中留神妻子,雖未發現任何異常,他的心病卻仍丟不掉,難 免愁眉不展、唉聲嘆氣。

梅娘見了, 以為他在家裡憋悶所致,便勸他道:“你是在外散心慣了的人,突然改了習慣,自 是氣悶,你還是到外面走走,與朋友雅聚去吧。”

“不不不,我寧願在家陪伴娘子。”

“哎,官人,你休要如此憋自己。心情不暢,身體會受損的,你只管外出散心,不必廝守著我。”

“這……這……”

“咦?官人這般模樣,莫非有什麼疑難?”

“哦,這疑難嘛……也未必,我只怕娘子孤單寂寞。”

梅娘噗哧一笑:“官人,我嫁給你二年來,你還是第一遭這樣纏綿。你放心去吧,我自會找樂趣的。”說完,伸一手在萬春背上輕輕一推。

張萬春若再賴在家裡,難免會讓妻子覺得他太不領情,倒也麻煩,勉強出門去了。

朋友們多日不見他,今日他又露了面,免不了拿他打趣一番,說他被老婆系在了裙角上。

張萬春極要面子,分辨道:“無稽之談!本是我懶得出門,若不是娘子勸我外出走走,現在我又怎會在此聽你們亂嚼舌頭!”

瞿仲一立刻出來打圓場道,“好了,好了,說笑到此為止,別傷了和氣。喝酒去,喝酒去,我作東,請諸位賞光。”

領著一干人前往木瀆鎮一座酒樓,點了幾個菜,要了幾壺酒,吃喝起來。

酒到半酣,翟仲一將張萬春拉到一旁, 問:“張 兄,當真是嫂子要你外出的嗎? 難道你不覺得蹊蹺?”

張萬春的心猛地一懸,急迫地問:“有何蹊曉?”

翟仲一道:“你先把詳情說說, 我分析給你聽。”

張萬春昏頭暈 腦,竟把梅娘如何勸他外出散心的言語和盤托出。

翟仲一故作大驚狀問道:“嫂子當真說過‘自己會找樂趣’的 這句話?糟了!糟了!張兄你欲知就裡, 附耳過來。”

瞿仲一掀動三寸不爛之舌,對準張萬春耳朵管如此這般吹入一番話去,張萬春居然點頭答應依計而行。

瞿仲一對張萬春說:“嫂子拼命慫恿你外出,大概是嫌你在家礙事。 張兄你今日不妨索性略施小計,擺個迷魂陣,先派人去告訴嫂子,就說你與朋友打算歡 聚一夜,叫家中別為你留門。 你到半夜時分突然回去,嫂子清白與否,便可探個分明。”

張萬春本已有了三分醉,頭暈乎乎的,怎經得起此番挑唆蠱惑,稀裡糊塗就點下了頭來。他這兒剛一點頭,瞿仲一就招手喚來一名酒保,叫這酒保去瀆西村告訴張相公家人,就說張相公今夜不回家了,讓家裡人謹慎門戶,自顧睡覺。

佈置完畢,瞿仲一拉著張萬春復又入席,和朋友們划拳行令,觥籌交錯,不覺一個時辰過去。張萬春心事重重,注意力集中不起來,輸多勝少,罰喝酒的次數自然也就多了。

瞿仲一看看夜已逾半,那張萬春也給灌得差不多了,便站出來做好人,架了張萬春離開酒樓,嘴裡說得十分動聽:“張兄,酒多傷身,改日再飲吧,我送你回去。”

張萬春腳步踉蹌,被瞿仲一挾著 出了鎮子,行至半途,瞿仲一把他撂下,說:“張兄,此地離府上僅二里許,你獨自回家吧, 我怕嫂子真有點那個,給外人撞見更無地自容,我還是迴避為好。”說完,轉向左邊一條小路,轉眼間就隱沒在濃黑的夜 色中。

這可苦了張萬春,八、九分醉的身子疲軟無力,一個勁兒欲往下癱,因瞿仲一臨走幾句話煽旺了他的嫉火,他不能不趕回去看個水落石出,便強撐著歪歪斜斜往前行,好不容易才摸上家門前的小溪橋。張萬春倚著橋欄剛想喘口氣,忽然看見自家院牆上一條黑影竄了下來,萬春大喝一聲,衝上前去,伸手就抓,那人卻 一哈腰,從萬春肋下鑽過逃走, 頭上一頂帽子被萬春手臂碰落下來。張萬春追了幾步,怎麼會追得上? 猛然記起那人有樣東西掉落下來,張萬春趴在地上摸了一陣,摸著了那頂帽子,捧在手中細細端詳。雖說無星無月漆黑黑的,但帽子輪廓依稀尚可分辨,竟是男子所用的一項方巾!也就是說,越牆而逃的是個漢子。

張萬春心底猛地竄起一股怒火,他捏緊雙拳,撲到門前,把那扇緊閉的院門擂鼓似的狠命搖響,嘴裡吼叫:“開門來!賤人!快快開門來!”

宅內一盞燭火閃動,睡眼惺鬆的何梅娘, 手拿蠟燭,一手掩衣襟,慌慌張張從房裡跑到院中,給丈大開門。

民間故事:痴漢等妻

張萬春見妻子衣衫不整,雲鬢紛亂,不禁更添幾分疑心,惡狠狠喝問道:“你為何如此驚惶?怎會這般形容?”

梅娘被他問得瞠目結舌,徵徵地瞅著他,半響才說:“官人,你不是派酒保來講今夜不回來了嗎?深更半夜突然回來,又是擂門又是吼叫,把我從甜睡中嚇醒過來,以為出了什麼事,急著開門看個究覺,你說我該是個什麼神色,什麼形容?”

萬春被妻子問得啞口無言,正尷尬時,看見春香揉著兩眼從下房走了出來,便將一腔邪火發洩到這個小丫環頭上,跑過去就踹了她兩腳,罵道:“小賤人!你睡得好痛快!氣死我啦!”

春香年歲尚小,平日裡主人待她寬厚,念她白天忙碌,入夜便讓她休息,她無憂無慮放倒身子就入夢鄉,今夜也給擂門聲從夢中驚醒,因聽見上房已有腳步聲奔院中去,心想既然主母去開門了,自己樂得賴在被窩裡,後來聽見兩夫妻爭執,她才起身準備相勸,誰知平白無故挨主人兩腳,難免冤屈,嗚嗚哭了起來。

春香的哭聲,火上添油,令張萬春惡怒更盛,舉腳又向小丫環踢去,狠狠罵道:“難道打不得你?你這小賤人乾的好事,我非但打你,還要賣你!明日就叫蝶婆來把你賣了!”

春香嚇得不敢再哭,“撲通”雙膝跪地,對著主人家兩口子磕頭。

梅娘看不下去,命春香起來,回下房去睡覺,關門插門,別理會男主人。吩附完畢,她轉身就回上房去了。梅娘一向溫柔,但她是個有主見的人,惹火了她也不好辦。萬春知道她的脾性,怕她把上房的門也插緊了,自己在院裡晾到天明,好沒滋味。他趕快尾隨妻子走進房間,無形中威風已挫了半截,也想就此落篷,但一眼瞥見手中那頂方巾,心頭嫉火又直竄天靈蓋,扯脖子嚷道:“你不讓我賣那小賤人,你把我張家清白門風置於何地?”

梅娘心酸地說:“官人,你今日必是酒喝多了,才會有這些荒謬之言。你看你還像讀過詩書的人嗎?你好不害羞恥!”

萬春道:“我是害羞,替你們主婢兩個出羞!”

梅娘道:“官人,你越說越離奇了。有話明日再講,時光太晚了,你歇息吧。”

說著過來要扶他上床,張萬春卻一把推開她,酸溜溜道:“休把齷齪沾了我身!”

梅娘驚駭地問:“官人!你怎麼可以如此作踐我?”

萬春冷笑道:“我有鐵證!”說著,“啪“的一聲,把那頂方巾巾亮在了梅娘面前。

梅娘從這一頂男人的帽子上,醒悟到丈夫大發雷霆的緣故,心頭頓時充滿了辛酸、屈辱、失望和氣忿。丈夫的醋罈子打翻,好沒來由!她梅娘是怎樣一個人,萬春應當最清楚,怎能如此亂猜疑,竟把她當作了輕薄淫蕩的角色,夫妻之間連這點兒尊重、信任也談不上,還有什麼意思!

張萬春見妻子呆呆地望著那方巾,臉色變白,身體打戰,以為擊中了她的要害,冷笑道:“鐵證如山,你還能抵賴嗎?原本我還不一定指實你,希望幹這種沒廉恥勾當的是春香,現在你的神色等於招供了,我來問你:姦夫是誰?你們怎麼勾塔上的?暗渡陳倉已是第幾回了?講!”

梅娘眼眶中飽噙淚水,強忍著不讓它掉下,問,“就憑一頂方巾,能說明什麼?你還有證據嗎?索性一併拿出來。”

“我親眼所見,有人從院中越牆而出,這方巾就是他頭上落下的,還要什麼其它證據!”

“越牆而出之人,也許是個小偷,你為何單往姦情上想?”

“我今日專為捉姦,豈肯視那人只是個竊賊!”

“願聞其詳!”

“好!我就把如何擺的迷魂陣,統統告訴你,讓你心服口服,寫個供狀給我,日後你若不思悔改,我休了你,你也無法強詞奪理、抵賴乾淨!”

接著,他就將準備捉姦的全過程,一五一十講了一遍,最後又狠狠說道:“明日非賣春香不可!這小賤人必定裝聾作啞,替你打掩護提供方便,不嚴懲怎還了得!我顧及聲譽,今日之事暫不張揚,只要你從此收心,與姦夫斷絕往來,我看在兩年恩愛份上,寬恕了你,但那小賤人不可再留!你若執意留她,便是還要她做個‘馬泊六’,你淫心未死。如此,你就怪不得為夫我不給你悔過機會了。你自己思量著辦吧!”

丈夫竟然故意設圈套捉她的“奸”,這……太殘酷了!梅孃的心受到了嚴重的傷害。但她還抱一線希望,她不相信萬春是那麼一個陰刁之人,故而又問:“官人,你設下這計謀,是受人調唆的吧?”

萬春死要面子,答道:“我堂堂七尺男子漢,又不是三歲孩童,誰唆使得了我?是我一人想出的錦囊妙計!”

梅孃的心如同墜入冰窟,涼透了、凍僵了。淚水決堤般譁曄淌了下來。她一句也未分辨,只是無聲地哭著、哭著。張萬春卻以為妻子表現的是悔恨,他心裡似乎舒服了些,加上發洩過後倦意上來,酒力氾濫,只想睡,便和衣倒在床上,即刻鼾聲大作。

張萬春一覺醒來,睜眼一看,天光大亮,房中不見梅娘。他不免詫異,往常梅娘總是坐在床前或刺繡或讀書,等他醒來,侍奉羹湯,今日怎麼搞的,跑哪兒去了?萬春呼了幾聲,也無迴音, 心中益發覺得不可思議。懶洋洋披衣下床,發現窗前桌上, 一頂方巾赫然擺放著,方巾下壓有一張字條。

萬春拿起字條來看,不看不打緊,一看嚇一跳,只見字條上寫著:

“萬春吾夫,妾一生無所求, 唯知我憐我疼我惜我一郎君!自與你結為連理,總以為願已足矣,孰料你無端起疑,令我傷心太甚! 我攜春香‘歸 寧’去也,待你把這方巾來歷追查清楚,還我一個清白,你再來接我回家。”

張萬春本已不記得昨夜醉中言行, 經此字條提醒,才依稀回想起自己說過一些很不堪的話語,不禁臉上有點熱烘烘,也為自己昨夜的粗鄙而慚愧。如今 梅娘一氣之下,攜帶婢女連夜出走,此時大約正在僱的船上橫渡太湖,朝著吳江孃家而去。萬春有心也僱一條船追趕上去,把妻子從半道上拉回家來,算算時 間恐怕趕不上了,倘若一直追至岳父府上,岳父詢問,叫他如何回答呢?

現在萬春已不在酒醉狀態,頭腦清醒多了,他自己也想到單憑一條人影一頂帽子便斬釘截鐵說妻子偷情,實在過於輕率! 現在連他自己也沒把握了,怎麼經得起岳父駁問,他若送上門去,豈不是討一頓訓斥嗎? 萬春不想去自討無趣,只好把追趕妻子的念頭擱在一邊。

從此,張萬春獨自一人守著宅院過日子,冷冷清清。往日家中何等溫馨,都是因有個嬌妻在,如今出門一把鎖,回家一盞火, 無人問暖噓寒,無人端飯端水,好不淒涼!尤其到了夜晚,難以入眠,長吁短嘆,潸然淚下,心頭著實後悔。

一天,瞿仲一突然來到張家, 寒暄幾句過後,眼珠一轉,問:“張兄,往日有客來,總是嫂子或春香小丫頭做菜的,今日怎麼你親自動手?嫂子為何避而不見,厭煩朋友上門看望你?”

張萬春搪塞道:“拙荊帶小丫頭走親戚去了,瞿兄別多心。”

瞿仲一嘻嘻笑道:“如此說來, 張兄一人在家正嫌無聊,我來領你去個地方,保你不再寂寞,不必為思念嫂子而嫌夜長。”

張萬春正中下懷,跟了瞿仲一就走。瞿仲一將萬春帶到一處賭窟,萬春並不喜賭,返身欲跑,給瞿仲一一把拖住,道:“又不是要你當真賭錢,只讓你有個消遣罷了。這玩意兒玩起來,身心俱入,你還有什麼空閒去為其它事發愁?”

萬春還在猶豫,眾賭徒起鬨道:“小來來,小來來,一局三兩文錢,又不要你大元寶成堆押,張大少,難道你連兒一文錢也輸不起?”

萬春經此一激,心想一定不玩,日後豈不被人譏笑?於是便在牌桌前坐定,瞿仲一立在椅背後指點。萬春聰明之人,兩圈輪過,便已基本上學會了打法。

瞿仲一與幾個賭徒早已串通好,今日並不打算得萬春錢財,只要他上癮。賭徒們掌握分寸,牌桌上輸輸贏贏,萬春從下午玩到半夜,僅輸掉一吊小錢。回到家中,精疲力盡,倒頭便睡,睡得好香,自梅娘出走,他還是第一夜香甜入夢。

翌日醒來,回味昨天玩牌的刺激,忍不住又想玩味那麼一種興奮。

民間故事:痴漢等妻

瞿仲一自此充當了勾魂鬼,天天來邀萬春去賭。一日日飛快過去,萬春已離不開牌桌,瞿仲一不失時機,又藉助酒神,派人買來酒菜,在賭窟中吃了賭,賭了吃,通宵達旦,令萬春樂不思蜀,連家也不回了。

瞿仲一等這火候一到,趁萬春酒後糊塗,醉眼看牌,便將帳單遞將過去,說道反正輸贏不大,現金結算甚麻煩,費時費工夫,端的繁瑣,不如統記在賬上。到時一併結清,豈不省事?張萬春既已把翟某當作知己,怎會懷疑他弄花招,看也不看,只管在賬單上簽字畫押,兩眼始終盯著手中的牌,耳畔聽得瞿某報輸贏數目,多則幾串,少則幾文,根本不當回事。

終於到了這一天,瞿仲一笑臉消失,兇相畢露,把一疊賬單摔在張萬春面前,要他還帳。張萬春看完賬單,魂飛魄散,原來一張張賬單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某日借瞿仲一金若干,以宅院一座抵押;某日借瞿仲一銀若干,以田產若干畝作抵;某日借瞿仲一錢若干,無力償還甘願典妻!這一疊賬單皆有他張萬春親筆簽名且畫有十字畫押,誰能否認?

“你、你、你……”萬春抖抖索索指著瞿仲一,卻找不出話來說。

瞿仲一陰沉著臉道:“這是你自找的!你休怨別人,該怨自己。既然你把家產老婆雙手奉送與我,我豈有不受之理?世上哪有這種傻瓜!”

萬春道:“我要到官府告狀!”

瞿仲一道:“你去呀,去告我呀,可要我代你擬一張狀子,狀子寫道:狀告瞿仲一夥同賭友巧做手腳,騙取字押,謀人之財奪人之妻。倘官府準了此狀,哎喲!翟某我少不得挨板子打屁股,肩槓枷鎖充軍發配。只可惜你沒有證人,官府怎會信你一面之詞?”

幾個賭徒齊聲附和:“正是,正是。瞿大爺你一再相勸姓張的少借些,他苦苦哀求,作揖磕頭,你情面難卻才答應的。姓張的一心想翻本,一借再借,只怪他運氣太壞,一輸再輸,最後連老婆也典掉了,成了個再無東西可抵押之人,龜孫子還肯借錢給這種角色。瞿大爺你不肯再借賭本給姓張的,他就誣賴你騙了他的字押。我們弟兄幾個到大堂見官,死活都是這話。”

萬春知道對簿公堂自己沾不了光,對方既有賬單又有幾個證人,官府斷案自然偏袒他們。 看來家產嬌妻是保不住了。萬春心裡一急,憤恨交逼,喉嚨一 癢,噴出一口熱血,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待他悠悠甦醒,睜眼環顧,賭窟人已走空,只剩他一個像條被遺棄的狗趴在髒地上。萬春掙扎爬起,搖搖晃晃走回家去。瞿仲一和一夥狐群狗黨,趁張萬春暈死時搜到鑰匙,搶先佔了宅院, 此刻正在宅前小溪橋頭等他來到。

萬春行至橋頭,被幾個腰圓膀粗的傢伙擋住,瞿仲一指指腳邊一床被絮一隻瓦缽,吆喝道:“喂!瞿某我可憐你,賞你這兩樣東西,免你夜間受凍,白晝缺個討飯傢伙。你得知恩感恩, 休來尋事惹非,否則,有你好看!去吧,村頭土地廟尚可供你 棲身,有個破簷擋雨,你也該知足了。”

張萬春大叫一聲:“賊胚! 我與你拼了!”一頭向瞿仲一撞去,卻被那幾個大漢揪住,拳腳相加,揍了他個遍體鱗傷,倒地呻吟不止。

瞿仲一得意洋洋,領著幫兇們折回宅院,關上大門,不管張萬春死活。張萬春忍著傷痛,爬至村頭,鑽進頹廢了的土地廟,涕淚 交流,後悔不迭。想想自己無力奪回田產房屋,更對不起梅娘嬌妻,還有什麼顏面苟活世上? 他把心一橫,解下腰帶,在樑上挽個結,打算自盡。

正在這生死關頭,外面闖進一個人來,抱住萬春,說道:“張兄!切莫鑽牛角尖!容小弟設法,幫你一把。”

原來是齊鴻聞訊趕來,及時阻止了張萬春走上絕路。齊鴻尋思, 張家之禍與自己當初尋那個開心也有些關係,心內頗有疚意,故而挺身而出,準備幫張萬春對付瞿仲一,尤其不能讓梅娘落入這可惡小人之 手,遭他玷汙。

三天過後,一艘畫舫,吹吹打打,橫渡太湖,從吳江將何梅娘載來蘇州靈巖山下,停靠瀆西村碼頭。一頂花轎抬了梅娘下船,一路絲竹鳴,炮仗震耳,過小溪木橋,進了宅院。

宅院到處張燈結綵,廳上更是紅燭高照,瞿伸一渾身上下簇簇新,眉開眼笑等做新郎官。他覬覦梅娘已久,如今詭計得逞, 何等的得意!前天他拿著張萬春典妻的借據前往吳江,原以為 梅娘定會堅拒,尋死覓活,無論如何不會同意,那麼他就要來硬的,叫隨他同去的一夥狐朋狗友強搶梅娘回來。誰知梅娘看了丈夫簽字畫押的借據,既不哭也 不鬧,只嘆息一聲,表示認命, 但提出一個條件,要求瞿仲一像模像樣的娶她。瞿仲一見她如此爽快,滿心高興,答應了條件,留兩個幫兇看住梅娘,自己提前 一天趕回瀆西村,將掠奪來的張宅佈置一番,只等今夜享用那嬌娃。

現在花轎已在廳前歇下,瞿仲一猴急地踏上前去掀轎簾,賀客中閃出齊鴻,遞上一碗酒,說:“瞿兄,你喜得昏了頭,連祖宗規矩也忘了,不喝掀簾酒,怎可造次?”

瞿仲一接過酒碗,咕咚咕咚一口 幹掉,把空碗往齊鴻手中一塞, 喜孜孜便把轎簾掀起。這轎簾不掀不打緊,一掀起來,嚇得他雙腿彈琵琶,全身如篩糠,舌頭打了結,兩眼發直。

只見梅娘歪靠轎幫,一動不動,蓋巾已滑落下來, 露出一張臉龐像死人一樣慘白,齊鴻搶步上前推開瞿仲一,伸 個食指試梅娘鼻息,驚呼道:“大事不好! 梅娘已經氣絕!想必被迫改嫁,故而途中吞了毒藥,怨憤而亡! 這是人命官司的干係,不願捲入者快走, 讓瞿某自去見官!”

眾賀客頓時一鬨而散,瞿仲一的狐朋狗友也一齊腳底抹油,轉眼無影無蹤。 瞿仲一也想溜到別處去避避風頭,不料頭重腳輕,一陣暈眩,撲地便倒,失去了知覺。

他醒來時發現自己置身一座大殿,幾點星光從外面漏入,陰森森的。

正詫異間,忽聽上首一聲斷喝: “呔!瞿仲一,此乃閻羅寶殿,你放明白些! 倘要半點滑頭,打下十八層地獄,你怕與不怕?”

又聽見兩廂發出陣陣堂威:“嗚 ——閻羅天子升堂嘍!”聽得瞿仲一頭皮發麻,驚戰不已。

他偷偷抬頭窺望,影影綽綽,上首坐的想必就是閻王爺,旁邊立的大概是判官,兩廂排立的牛頭馬面、夜叉鬼卒,猙獰可怖, 手中鋼叉咣琅琅響,鐵鏈嚓琅琅抖,更添了幾分陰司的森嚴。瞿 仲一這才相信自己已死,魂靈給勾到冥界見官了。

“帶原告張氏!”判官拉長聲音一聲喚,殿外立即響起淒厲的呼號: “冤一一枉一一啊!”

隨著呼號,一個白衣女子飄進殿門,正是何梅娘。

瞿仲一肝膽俱裂,毛骨悚然,匍伏在地,不敢仰視。

只聽得判官說:“稟 王爺,此乃新亡女鬼張氏是也,已登入在冊,並非狐魂野鬼,本殿可以受理。”

閻王便問:“張氏,你有何冤屈?狀告哪個?”

梅娘道: “專告惡賊瞿仲一!”

判官道:“瞿某魂靈,已由勾魂牌勾來,張氏你與他當面對 質。”

梅娘道:“他挑撥離間,布阱設局,坑害我夫,吞產奪婦。”

閻王問:“瞿仲一可有辯?”

瞿仲一囁嚅不能言。

閻王道:“取陰陽寶鏡來!”

便有一名見吏到殿堂後面打個轉,取了一面大鏡來,對梅娘照照,又對瞿仲一照照,大聲道;“稟王爺,女鬼所述,確有其事,男鬼口雖不言,心已無法抵賴。”

閻王把驚堂木一拍, 厲 聲道:“瞿仲一,還不從實招來? 若有半句虛言,地獄酷刑種種夠你消受!倘能知罪實招,尚可從輕發落,送你往輪迴司投生,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何去何從,馬上選擇。”

瞿仲一趕緊說:“小鬼願招,決不隱瞞。”

瞿仲一急急忙忙把所做壞事統統倒出,怎樣慫恿萬春因嫉捉姦,自己怎樣從小路進至張家宅院,換頂方巾爬上院牆等侯萬春歸來,演了一出“姦夫鼠竄”的戲,又怎樣串通狐朋狗友謀得那一疊賬單債據,整個過程,全部細節,無一遺漏。

判官喚一聲:“拿記錄來,讓這廝畫押。”

殿後閃出一人,捧出墨跡未乾的幾頁筆錄,鬼吏接過,連一支筆一同遞給瞿仲一,他藉著星光簽了名畫了十字。

鬼吏收回筆錄,瞿仲一乞求道:“王爺,小鬼已招認並簽押,望王爺發落我往輪迴司去。”

他話音剛落,殿上響起一片鬨笑聲,事先預備的幾盞燈點亮了,閻王、判官、鬼卒等輩均把頭套卸去,瞿仲一頓時認出這些人俱是戲班子裡的,自己置身之處也不是什麼閻羅殿,而是靈巖山和尚廟。

瞿仲一叫道:“苦也!”

梅娘在旁冷笑道:“惡賊!你過去慣會勾人上當,今日你也嚐嚐上當的滋味!”

又有一人笑道:“這是他自作自受!”說這話之人乃是齊鴻,方才在殿後記錄瞿仲一供詞的也是他。

原來這“陰司審訊”乃齊鴻一手策劃。他在土地堂救下張萬春後,找了幾位正直的朋友商量,連夜分頭行動,有的奔赴吳江,有的去蘇州城裡找戲班子,有的上靈巖山找和尚求助,有的在鄉親間覓願幫忙的人。人們對瞿仲一的卑劣行徑十分痛恨,都肯出力。齊鴻家祖傳郎中,有些秘方,此時大派用場,梅娘在花轎裡服的“佯死養息丸”,瞿仲一掀轎簾前喝的酒裡摻的“蒙汗藥”,都是他從家裡偷出來的。瞿仲一被藥麻翻,便給幾位老鄉用牛車搬運上山,拋入了混充閻王殿的廟中,醒來果然中計,把罪惡吐露出來,並在筆錄上簽字畫押,賴也賴不掉。

眾人把瞿仲一扭送衙門, 齊鴻將筆錄交給早已在此等候的張萬春,由萬春擊鼓鳴冤,出首告狀,齊鴻等人俱為見證,官府見事實俱在,判瞿仲一杖三十, 刺配八百里。這懲罰,倒也應了瞿仲一那日當笑話講的估計。

故事到此告一段落的話,人們會認為,惡賊受到應有的懲罰, 張家產業如數收回,萬春經此風波接受了教訓,對梅娘銘心鏤骨的感激,珍愛之情更甚於往昔, 梅娘應該是高高興興、歡天喜地與丈夫攜手歸宅,舉案齊眉,白頭偕老的了。

然而事實恰恰相反,梅娘個性獨特,對萬春雖肯原諒,卻不管萬春怎麼求,親友怎麼勸,仍舊決然僱了一葉小舟,再次橫渡太湖,回吳江孃家去了。

後來張萬春多次央人前往吳江說情,梅娘不勝其煩,竟帶了春香丫環,不知隱居到了何 處。張萬春仍不死心,天天爬上靈巖山, 朝著南面眺望,總盼有朝一日或許有一條船泛湖而來, 送回他的嬌妻。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終於有一天, 萬春上山後沒再下山,等到人們上去尋找,只見萬春天天佇立眺望太湖的地點,已無這個活人,卻多了一塊人形石,此石形狀,與萬春相似。人們都說這石就是萬春所化,於是稱之為“痴漢等老婆”石。

“痴漢等老婆”如今還聳立在靈巖山上,成了靈巖山的一個景點。據附近村民說,每當農曆八月十五, 家家吃團圓飯之夜,“痴漢等老婆”便會發出嘆氣聲,並喁喁吶吶彷彿在喃喃自語, 這是它在講述許多許多年 之前發生的那個千古悔恨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