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偶像失格的訊息被確認那天,他們踏上了漫長的“出坑”之路

明星“塌房”在數字年代成為一起又一起被熱議、被圍觀的事件。在這一兩年,我們見證了一個個被粉絲吹捧的偶像因種種原因跌落神壇,甚至成為劣跡斑斑的“法制咖”。對不追星的路人來說,這些犯了錯的明星不該繼續被追捧,而那些還在試圖維護偶像的粉絲則“是非不分”。

於粉絲而言,“塌房”是一個十分形象的詞。在網路表情包中,有人看到那邊有房子塌了,就過去看熱鬧,結果過去發現塌的是自己的房子。粉絲借用這個表情包,用以描述自己偶像的人設崩塌。引人發笑的表情包讓粉絲的表達少了些憤怒,多了些“自嘲”與“委屈”。

在他們偶像失格“塌房”之初,粉絲最常見的反應是質疑(當偶像失格訊息開始流傳)、拒絕(當偶像失格訊息得到確認),並透過多種渠道表達對偶像的支援,在粉絲內部彼此安慰。

從旁觀者的視角來看,這些執著於維護偶像的粉絲需要“儘快醒醒”,他們因追星失去了理智、失去了判斷。但對身處其間的粉絲而言,這些偶像身上包含著粉絲自己投入的時間、金錢與愛,可以說,路人眼中由偶像工業生產機制製造的“商品”,對粉絲來說可能是與自己有著特殊情感聯結的存在,那個塌掉的房子每一磚每一瓦都藏有他們的心血。

被接納的“臆想”

粉絲對偶像近乎瘋狂的“迷戀”並非當代特有的,可以說從粉絲一詞出現開始,這個身份就已經被貼上了“過度”的內涵。粉絲文化研究領域的大拿亨利·詹金斯在《文字盜獵者》中就曾提及,“fan”這個詞是“fanatic”(瘋狂)的縮寫,後來又漸漸泛化為“過度且不合適的熱情”。

在偶像失格的訊息被確認那天,他們踏上了漫長的“出坑”之路

《狂熱》(The Fanatic,2019)劇照。

回看明星機制的出現,就會發現狂熱始終是追星群體的重要特徵。早期的製片廠並不會公開演員的姓名,但迷戀具體演員的觀眾卻開始不斷給製片廠、放映商、電影雜誌去信詢問喜歡的演員的資訊。觀眾的熱情讓製片廠意識到演員的名字可以帶來利潤,於是開始打造真正意義上的明星,而觀眾則會根據影院門口張貼的演員姓名來選擇影片和放映廳。從明星出現之時觀眾就表現出極大的熱情,並在觀看喜愛演員的影片過程中,與演員建立特殊的親密認同關係。這種親密關係被美國精神分析學家唐納德·霍頓稱為“準社會關係”,在這種關係裡,最重要的是觀眾對媒介人物發展出的單方面想象的人際交往關係。

在偶像失格的訊息被確認那天,他們踏上了漫長的“出坑”之路

以粉絲-偶像關係為背景的電視劇《愛就宅一起》(2009)。

顯然,單方面、想象性是這種關係的重要特徵,也正因如此,觀眾或者說粉絲的“準社會關係”被認為是一種自作多情的臆想。“臆想”這一叫法足見社會對這種想象的批判態度。轟動一時的楊麗娟事件就曾引起大眾對追星的討論,痴迷於劉德華的楊麗娟為了見偶像一面,付出了家破人亡的代價,而她父親為了滿足女兒心願賣腎、自殺的做法在某種程度上似乎論證了粉絲對偶像的過度迷戀是一種錯誤,甚至是一種“病理”。

但隨著偶像工業機制的興起,粉絲的這種迷戀以及對偶像的“準社會關係”想象反而有了被接納的可能,甚至整個偶像工業的存在基礎,就是建立在對粉絲“準社會關係”想象的去病理化之上。

偶像會使用與粉絲間的特有話語和方式,來回應粉絲的這種想象,進而不斷為粉絲提供他們正與偶像處於一段親密關係的證明。這種起源於日韓的偶像工業就是在不斷將粉絲的“非分之想”合理化,並予以迴應,從而讓偶像與粉絲之間的社會關係真正成為一種雙向聯結。比如在日本,不少女團都會定期舉辦粉絲見面會,粉絲只需花一些錢,就可以與偶像見面、合影、獲得簽名。這種模式之下,追星變得極為簡單,粉絲也能有更豐富的情感體驗。

在偶像失格的訊息被確認那天,他們踏上了漫長的“出坑”之路

電視劇《請回答1997》劇照。

在媒介單向傳播時期,偶像只需在螢幕之內或者說“臺前”展現自我,粉絲亦無法對偶像的工作產生太大影響。在國內,《超級女聲》的播出讓粉絲與偶像之間的距離產生了新的可能,歌手的最終成績直接由粉絲的簡訊投票決定,這種方式能夠進一步點燃粉絲的熱情,讓粉絲產生強烈的參與感,而在喜歡的歌手獲得優異成績時,這種參與感又能讓粉絲產生足夠的成就感,從而完成偶像粉絲關係中的聯結。等到了雙向傳播的資料時代,“偶像—粉絲”關係有了新的變化,偶像在這段關係中不再強勢,反而需要投入更多的時間和情感來滿足粉絲對親密關係的期待與想象。偶像不僅要完成“臺前”工作,還要將臺後搬到臺前來滿足粉絲對親密關係的期待與想象。

事實上,粉絲的這些想象並非路人所理解的“過分解讀”,反而有著與日常親密關係型別相似的豐富性,偶像在完成“臺前”工作之餘,又將“臺後”搬至舞臺,讓粉絲產生參與進偶像生活的真實感。更為重要的是,偶像總能用適當的方式予以粉絲熱情與真切的迴應,而這種迴應會讓粉絲堅信,他們與偶像之間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雙向奔赴”。比如,藝人在螢幕上公開說“我要愛她/他們一輩子”,這種來自偶像的直接表達對粉絲而言無疑是件極為幸福的事情——儘管這可能是作為偶像的基本勞動。

追星的勞動化

偶像的勞動形式與普通人的勞動有一定差異,在他們的勞動或者說工作裡,含有大量的情感部分,因而偶像的勞動往往被稱為一種情感勞動。偶像在工作與生活中需要不斷調整自己的狀態,以滿足粉絲的情感需求,在這一過程中,他們需要不斷挖掘自身個性的深層且必要部分,以完成社會學家霍克希爾德所說的意識(mind)與感受(feeling)之間的相互協調,而這一切,最終是為了讓粉絲與偶像間的關係更為緊密,完成作為偶像的工作責任。

在偶像失格的訊息被確認那天,他們踏上了漫長的“出坑”之路

《心靈的整飾》,[美] 阿莉·拉塞爾·霍克希爾德 著,成伯清、淡衛軍、王佳鵬等譯,上海三聯書店,2020年1月。

對過去的偶像來說,他們可以擁有較為明確的“上班”“下班”之分,但對當代被用於消費的偶像而言,他們的工作與生活的界限是模糊的,他們不僅要在工作時間保持公司制定的人設,還要在工作之餘給粉絲“福利”,來滿足粉絲需求。可以說,偶像的工作是透過情感勞動製造出以本人為原型的、可以被置於親密關係想象的近乎“商品”的形象,用於粉絲的情感消費。而粉絲消費的也從來不是偶像參與的作為流行文化一部分的作品,而是一種能夠保持鮮活、富有魅力、不斷生產新素材以幫助維繫愛意的具有一定虛構性的形象。

因此,並非粉絲沉浸於狂熱、非理性狀態,而是偶像和其背後的生產機制不斷為他們營造某種難以醒來的“白日夢”,從而讓他們繼續消費偶像。當然,偶像的這種付出並非不求回報,他們及背後商業資本需要粉絲透過多種方式來實現經濟層面的獲益。而粉絲也不會認為他們在被迫對偶像付出,實際上,偶像讓他們擁有的做夢機會,足夠讓他們心甘情願地付出旁人難以理解的時間、精力與金錢。

在偶像失格的訊息被確認那天,他們踏上了漫長的“出坑”之路

“當迷妹的話,哪怕看著對方也會感動幸福。”《她的私生活》劇照。

國內不少學者將粉絲對偶像的付出也稱之為情感勞動,如果用情感勞動在社交媒體發展中衍生出的新內涵來定義,粉絲的勞動化也可作為情感勞動的一種型別。只是粉絲的種種行為早已超越霍克希爾德對情感勞動的界定範圍,反而變成一種基於對偶像的喜愛、自發地、主動地投入數字生產的一種勞動,在這當中,粉絲無需抑制自己的感受,反而是將這種勞動變成了一種“表達行為”。

粉絲的表達方式看似多樣,實則簡單。偶像的每一次“營業”都意味著粉絲會自發地為了偶像進行免費勞動。以數字女工為代表的粉絲會透過嚴密的分工為偶像的流量保駕護航;經濟能力較強的“氪金粉”則會大量購買雜誌、代言,甚至用後援會的名義送工作人員禮物,特別是在一些劇組,粉絲請劇組喝咖啡、吃下午茶几乎成了預設的法則,所有花費都由粉絲來承擔;至於擅長創作的粉絲則負責“產糧”,優秀的精修圖、剪輯影片和同人小說對擴大偶像在路人群體的影響力有重要作用。

這些努力在粉圈之外的人看來可能有些難以理解,但對粉絲而言,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心甘情願甚至樂在其中的,只要與偶像間的“準社會關係”沒有斷,他們就可以一直從事路人難以想象的免費勞動。

“雙向奔赴”的破滅

可以說,粉絲與偶像之間組成了一種雙向的情感勞動,基於一種只有彼此懂得的親密方式聚集在一起,也正是這種內部的親密性讓粉絲能夠保持長久的熱情,進而為偶像和背後的商業公司增值進行免費勞動。

只是粉絲的這種情感勞動又天然地帶了些情感風險,當偶像難以滿足粉絲的情感需求或者出現人設崩塌的事情時,破滅的情感又會將粉絲引向另一個更為複雜的方向。

小說《偶像失格》中,主人公明裡的心態變化可能是許多粉絲的真切感受。在沉迷於這場追逐中時,感受到的可能是“偶像的一舉一動就發生在眼前,這種狀態雖然只能持續到舞臺劇結束,但偶像留下的痕跡、他的呼吸、他的視線,我都想盡數擁有。落座其間整顆心都裝著同一個人的感覺,我想要牢牢記住,為此需要買寫真、碟片和周邊,作為儲存回憶的容器。”但當這場追逐被迫結束時,又會覺得“手中空無一物的我,該如何生活下去?不應援偶像的我不再是我。沒有偶像的人生皆是餘生。”而到了最後,可能就是“已經無法追逐他了。我無法繼續看著不再是偶像的他,也無法再解讀他了。偶像變成了人。”

在偶像失格的訊息被確認那天,他們踏上了漫長的“出坑”之路

《偶像失格》,[日] 宇佐見鈴 著,千早 譯,湖南文藝出版社·浦睿文化,2022年7月。

豆瓣有一小組名為“塌房人救助中心”,這裡聚集了一批經歷了偶像“塌房”的粉絲,在房子坍塌之後,“蓋”房子的人還是會傷心,於是他們選擇在這樣一個空間互相安慰,尋求某種精神慰藉。因為在這裡,所有人都懂幻滅之後的痛苦,因而也不必擔心被指責為“腦殘粉”。

對非粉絲群體而言,粉絲是被愛遮蔽了雙眼,才會盲目地相信偶像是“完美”的,但實際上,粉絲對偶像的優缺點一清二楚,所以才會有脫粉回踩的粉絲細數偶像的種種過失,來證明這是個“失格”偶像。這也從側面證明,可能沒有誰比他們更瞭解偶像,因為他們是離偶像最近的人,他們要的偶像也不需要完美,喜歡那個偶像,可能只是因為偶像就是看到的偶像本身。

在偶像失格的訊息被確認那天,他們踏上了漫長的“出坑”之路

《粉絲》(Fan,2016)劇照。

而“塌房”,對粉絲來說可謂是莫大的傷害,這意味著他們曾經付出的一切都化為烏有,那座用情感、時間、金錢搭建起的房子就此坍塌,並不是能瞬間接受的事情。對許多粉絲來說,“塌房”帶來的痛苦甚至比失戀更強烈,那更像某種信念的崩塌,而粉絲卻毫無對抗之力。

喜歡了多年、付出了許多的明星被爆出醜聞,粉絲的第一反應可能是難以置信和憤怒,這種憤怒更像是情感被辜負,所以也會有粉絲在社交平臺發言稱“一片真心餵了狗”;但在憤怒之後,粉絲也未必能夠直接“出坑”,尤其是當社會輿論全面批判自己的偶像時,很容易產生一種“護犢子”的心理,習慣了守護的粉絲可能難以忍受自己迷戀過的偶像被大肆辱罵,為了捍衛自己真心喜歡過的人,捍衛自己曾經付出的一切,也為了捍衛那個為了這個看似“不值得”的明星不顧一切的自己,粉絲重新擺出戰鬥姿態,對抗所有批評偶像的人與言論——哪怕他們心裡早就相信偶像的所作所為違背公序良俗甚至犯了法。

而當輿論退去,粉絲終於有了屬於內部群體的空間,這個階段,他們可能會在超話與偶像、與其他粉絲、與自己告別。告別往往會充滿感傷,再理智的粉絲面對這樣的結果也依然做不到毫無波瀾,特別是當別人告訴他們,他們曾做的一切都是笑話時,嘴上反駁的他們內心也許不失苦澀。

隨著時間的流逝,偶像也淡出大眾視線,甚至再無人提起,粉絲或者會在告別之後漸漸療愈自我,轉而喜歡另一個明星,或者收起所有與偶像相關的東西,再也不會沉迷追星,重新開始另一種人生。

文/帕孜麗婭

編輯/西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