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第一浪子柳永:煙花巷陌淺斟低唱

煙花巷陌淺斟低唱

科考的再次失敗,讓迷茫中的柳永似乎找準了未來的方向。柳永知道,他的未來不在廟堂而在江湖,它屬於秦樓楚館的溫柔,屬於偎紅倚翠的浪漫。他的詞不適合正襟危坐計程車大夫,而適合風情萬種的小姐妹。“文章憎命達”,一首詞就決定了自己的命運,這仁宗絕對是流氓行為。既然你仁宗是流氓,那我乾脆破罐子破摔,做個更加徹底的流氓好了。於是,柳永一轉身,扎進了滾滾紅塵,給世界留下了孤獨而香豔的背影。

北宋第一浪子柳永:煙花巷陌淺斟低唱

今天,我們應該把十二分的敬佩送給柳永。宋代不是現在,社會風氣還沒有那麼開放和寬容,柳永也不是劉伶,乾脆喝死算了。但柳永追求自由、我行我素,他不願再活在別人的世界裡,他要活出屬於自己的精彩。也就是說,柳永基本放下了中國人放不下的心結。我們一輩子都“活在別人的眼光裡”,我們可以不在乎自己是否幸福,但我們特別在乎別人的評價,別人說我們好,沾沾自喜;別人說我們差,垂頭喪氣,我們是別人的影子。所以,生活中,每個人都要參加假面舞會。我們的痛苦來自於偽裝,這是偽君子的痛苦,而要我們撕下畫皮,做個坦坦蕩蕩的“真小人”,這需要勇氣。

這個世界在性別上只有兩種人,男人和女人;在做人上也有兩種人,就是“偽君子”和“真小人”。易中天教授主張寧做“真小人”不做“偽君子”。他認為“真小人”比“偽君子”更可愛,也更可靠,因為至少他不裝,不假,不作偽。易中天先生喜歡“真小人”,這樣的價值觀有些問題。事實上,“真小人”和“偽君子”都不是東西。但兩惡相較的話,至少小人更加坦蕩些,反正就是小人了,你能咋地;而偽君子始終是遮遮掩掩,你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下一步他要幹什麼。很危險,也很費思量。就像著名的量子力學實驗“薛定諤的貓”,在揭開蓋子之前,你不知道那隻貓的死活。對於偽君子來說,在解開謎團之前,天知道他是什麼人。而嚴復就看得更加準確一些。他說:“華風之弊,八字盡之:始於作偽,終於無恥。”這句話打擊面實在太廣,但考慮到現在社會的種種怪現象,可以說一針見血。

無恥總是先從作偽開始。比如說,領導要提拔你,你內心兵荒馬亂,但表面波瀾不驚,還要謙虛地說,我不行的,我還年輕,資歷淺,其實你心裡想,你們一幫老朽之人還好意思跟我爭?中國人不喜歡直白的真實,而喜歡含蓄的作假。諸葛亮明明想出來做官,還得端住架子做隱士,劉備兄弟三個三次才請出來。王維想做官都想瘋了,但不好意思直接找唐玄宗要去,就做個“京漂”,躲在離長安不遠的終南山假裝隱居,長安幹部選拔任用的風吹草動,他都瞭然於胸。所以嚴復先生算是把中國人的性格摸清楚了。一開始是作假,最後是無恥,這很符合中國人的性格發展邏輯。

北宋第一浪子柳永:煙花巷陌淺斟低唱

柳永的悲劇就在於,他一開始不作偽,最後也算不上無恥。他是一個特別天真的人,有一說一,口無遮攔,這一點,註定了他要被排除在體制之外的命運。縱然柳永金榜題名又能如何?在封建官場,一個不會作偽、溜鬚拍馬的人不是個“好”官員。假如按照中國歷史傳統評價標準的話,那柳永就是個實實在在的真小人。柳永也很坦白,既然體制老是邊緣化我,那我乾脆不鳥你這一壺,我找歌女唱歌喝酒去,為她們填詞作曲去。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就像洪應明在《菜根譚》中說的,“人情反覆,世路崎嶇。行不去,須知退一步之法”,“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官場無路可走的柳永,在歡場卻道路通暢。

於是他改名為“奉旨填詞柳三變”,並請人做了牌子舉著,堂而皇之出入各種娛樂場所,不遺餘力地填詞作賦,效率很高地捧紅了一個又一個歌女。他用所有的才氣和靈感,真誠地讚美每一個歌女,直至她大紅大紫。看看他筆下的一些歌女小姐妹,那簡直就是大宋娛樂界的“美女天團”。

有美如天仙的秀香,“秀香家住桃花徑,算神仙才堪並”;有腰肢如柳的英英,“英英妙舞腰肢軟,章臺柳,昭陽燕”;有精通文墨的瑤卿,“有美瑤卿能染翰,千里寄小詩長簡”;有舞姿翩躚的心娘,“心娘自小能歌舞,舉意動容皆濟楚”;有聲如天籟的“好聲音”選手佳娘,“佳娘捧板花鈿簇,唱出新聲群豔伏”。還有他最喜歡的、無法用文字描摹之美的蟲蟲,“就中堪人屬意,最是蟲蟲。有畫難描雅態,無花可比芳容。”眾多紅顏美麗且多情,男人做到這個份上,柳永乃千古第一人。

柳永越受青樓歌女的熱愛,他的自我認同感和社會認同感就越撕裂,這讓他產生了文化身份的模糊感。我是誰?是離經叛道流連花叢的浪子?還是心懷“立德、立功、立言”儒家思想的傳統文人?在民眾眼裡,他是流行文化的代言人,在政府眼裡,他是不足道也的邊緣人,江湖中的評價越高,廟堂上的評價就越低,柳永徹底陷入了一種“二律背反”的困境。

北宋第一浪子柳永:煙花巷陌淺斟低唱

其實,柳永的詞不僅受老百姓歡迎,那些自詡高大上的文人也是喜歡的,但“愛你在心口難開”,就是不能明說而已,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和柳永不是一路人。喜歡批評人的李清照在她的《詞論》中說:“逮至本朝,禮樂文武大備。又涵養百餘年,始有柳屯田永者,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於世。”這是個很高的評價。南宋俞文豹在《吹劍錄》中記載:東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謳,因問:“我詞比柳詞何如?”對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孩兒,執紅牙拍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公為之絕倒”。這說明蘇東坡還是挺在乎柳永的。這個故事同時也指出了柳永詞的江湖地位。柳永的婉約詞和蘇東坡的豪放詞,共同構成了宋代詞壇的兩座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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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訪晏殊遭奚落

柳永的一家子都是進士,是體制內的官員,到了他這裡,沒有功名,只有罵名。這搞得柳永人格嚴重分裂。做官是正名的唯一出路。於是柳永去找宰相晏殊了。估計也是文人的清高,老家武夷山有的是名貴大紅袍,你怎麼能兩手空空呢?這當然是玩笑,但他不善言辭也是真的。晏殊問他,“你會幹什麼呀?”,這顯然是明知故問。柳永說,和宰相您一樣,會填詞作曲。太平宰相晏殊一聽,肺都快氣炸了,這不是諷刺我也作豔詞嗎,事實上,晏殊做的豔詞可真不少,如“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念蘭堂紅燭,心長焰短,向人垂淚”等。晏殊說,“作詞我也會,但我寫不出‘綵線慵拈伴伊坐’那樣的玩意兒”。迎面一盆冷水,潑得三變心灰意冷,柳永的前途可想而知。

由此可見,柳永的悲劇也在於他實在不會拍馬屁,偶爾為之,也是不幸拍到了馬嘴上。唐朝的孟浩然和柳永有過相似的經歷。孟浩然年輕時隱居讀書於鹿門山,用了十年時間到處拜訪公卿名流,以謀個一官半職,好在他和王維交誼甚篤。王維長得很帥,又是個年輕的“小鮮肉”,在終南山隱居的時候,搭上了喜歡帥哥的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終於結束了假裝隱居的生活,官做得挺大。一天王維邀請孟浩然到家裡做客,兩個人相談正歡時,唐玄宗來了。孟浩然乃一介布衣,是沒資格見天子的,情急之下躲到了桌子底下。玄宗其實早看見了,就讓他出來“走兩步”。這是個毛遂自薦的大好機會,孟浩然就吟誦起自己的得意之作《歲暮歸南山》: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髮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詩寫得很好,但是讀的時機和物件不對。至“不才明主棄”之句,玄宗不悅說:“卿不求仕,而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玄宗很生氣,後果很嚴重,於是孟浩然就被放歸襄陽,做了一輩子平民詩人了。孟浩然的悲劇告訴我們,拍馬屁是一門高深的藝術,斐然的文采和高超的馬屁藝術不成正比。

同樣被皇帝堵在桌子底下,清代大儒紀曉嵐的表現明顯好多了。據說他體態肥胖,是個典型的“土肥圓”。他特別怕熱,在工作時喜歡脫了衣服赤膊上陣。一天,乾隆皇帝突然來了,紀曉嵐是個近視眼,皇帝到了眼前才發覺,只好躲在皇帝的座位下,動也不敢動。這乾隆也不是個東西,就這麼坐了兩個小時,也不說話。紀曉嵐沒法忍耐,便伸出頭來問,“老頭子走了嗎?”乾隆聽了就讓他解釋什麼叫老頭子,解釋得不好,就殺頭。紀曉嵐從容地說道,“萬壽無疆,這就叫做老;頂天立地,至高無上,這就叫做頭;天父與地母是皇上的父母,故而叫子”。乾隆很高興。據說紀曉嵐還寫過這樣的對聯給乾隆賀壽,“四萬裡皇圖,伊古以來,從無一朝一統四萬裡;五十年聖壽,自前茲往,尚有九千九百五十年”。其馬屁功夫,可謂是登峰造極。所以說,你文章傳名千古那也是白瞎,在皇帝眼裡,你就是個文學弄臣。既然是弄臣,你就得拿出阿諛奉承的真功夫來。孟浩然、柳永就太老實,比不上“鐵嘴銅牙”的紀曉嵐。因此,在官場上混,太天真老實,是行不通的。

北宋第一浪子柳永:煙花巷陌淺斟低唱

柳永因為“和丞相您一樣,會做些曲子”得罪了晏殊;因“我不求人富貴,人須求我文章”的狂妄得罪了宰相呂夷簡;又因“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的非主流價值觀讓皇帝不高興。柳永很倒黴地成為宋代因言獲罪的典型代表。幸運的是,宋代知識分子地位很高,做得再出格,也不會被拉出去砍頭。要是不幸生活在清代,那不光是柳永,恐怕他的柳氏一族,也慘遭滅門了。

金庸小說《鹿鼎記》開頭一幕,崑山人顧炎武在船上舉起酒杯,高聲吟道,“清風雖細難吹我,明月何嘗不照人?晚村兄,你這兩句詩,真是絕唱!我每逢飲酒,必誦此詩,必浮大白”。“清風雖細難吹我,明月何嘗不照人”,在清朝皇帝看來,這就是大逆不道,這就是反清復明。清風明月這樣的好詞,也會帶來殺身之禍。因為他們曾經為“明月有情還顧我,清風無意不留人”這樣優美的句子,沒有留下該詩作者徐駿的性命。康熙十五年《南山集》案,戴名世被斬,300多人受牽連。莊廷鑨《明史》案,被處死者達72人。這幾輪下來,哪裡還有不要命的文人關心政治,追求自由,都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溫柔鄉中去了,所以龔自珍說“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只為稻粱謀”。知識分子不敢說真話,甚至不敢說話,只能像嚴復先生說的,始於作偽,終於無恥,嚴重阻礙了社會進步,所以清朝的滅亡也就在情理之中了。